北街这家糕饼店的月饼不算有名,欢喜团却是一绝,三宝进门喊了声掌柜,没等掌柜出来,就见门口跑进来一个人,那人提着两壶果酒,一匣月饼,手上还有一张不知订了何物的盖章单据,大声道:“掌柜的!一包欢喜团,要多放糖!”
三宝眨着一双聚光的小眼,提着手中的月饼走过去:“周齐?你怎么来了?”
周齐见他也是一惊,瞧见两人全都提着月饼拿着单据,站在同一家糕饼店里,惊道:“是大当家让我来的,你呢?”
三宝说:“是我家少爷让我来的。我都跑了一天了。”
周齐说:“我也是!天还没亮就出来了,大当家说西市那家月饼要排很久,怕二爷吃不上,让我早点出来!”
三宝乐道:“我家少爷也是这个意思!”
做团子的掌柜听到两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别家生意,没好气地撩开门帘,“一人一份欢喜团?”
周齐、三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嗯!”
掌柜又问:“都是多放糖的?”
周齐、三宝再次异口同声:“没错!”
第48章
两个小奴才在外面跑了一天。
付景轩也没闲着,拉着方泽生一起来到城郊附近的平溪村。
平溪村农户不多,只有十二、三口。
村口有一个茶棚,茶棚底下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妪正在摆摊,摊子上有一些手工做的小玩意,卖给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天能赚几个铜板。
村子前面有万亩茶田,田里种着一棵棵枝肥叶茂的茶树,正是方家外租的土地。
田路难行,付景轩把方泽生留在茶棚附近,独自迈上田埂,四处看了看。
冯家的亲戚对于茶树的照料果然不算上心,眼看到了霜害冻害的时节,竟没人准备棉絮稻草之类的东西为茶树防霜增温。眼前这几棵茶树的叶片长了黑褐色的斑点,再不及时救治势必会全部冻死。一两棵还不打紧,若是长此以往,使得茶树大规模染了冻病,待到明年开春,春芽的采量必定会大大减少。往年王氏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安排佃户重新栽种茶苗,若赶不上头一批春芽的采摘,便随意糊弄,逐而导致“雕莲”成饼的用料从头春茶变为明前茶、雨前茶、甚至还会用上秋茶。
并非秋茶不好。
而是制作工艺的不同,“雕莲”成饼的工艺不能最大程度上的提炼出秋茶的味道,正如剑不合鞘,马不对鞍,压出来茶饼味道不好,也是无可厚非。
方家想要重新卖茶,就要把“瑞草雕莲”的品级提上来,甚至要比方昌儒那时做得更好。
付景轩穿着一件枫红秋染的玉白长袍,站在茶田里转了几圈。回到方泽生身边。
“但愿在入冬之前冯太守能主动登门,若是过了冬天再来,怕是明年的生意要不好做了。”
方泽生披着一件深色披风坐在轮椅上,见他身上沾着一片枯叶子,随手帮他取下来,“他应该还在观望,要等天家的封赏下来才会登门。”
付景轩说:“若天家这次不赏呢?”
“那他便姿态高些。”
“若是赏了?”
“他姿态便低些。”
方泽生说:“父亲那边并没有跟冯太守正式打过交道,他过来任职不久,家里就出了事。这些年一直跟王氏走动,如今王氏没了,他手上那一批批账目攥得烫手,等不了多久的。”
付景轩点了点头,刚要绕到方泽生的身后推着他往前走,就被他拽住了手腕,让他蹲下一些。
付景轩略有疑惑,随他的意思微微附身,笑着问:“做什么?”
方泽生不语,让他侧着头,取下他头上原有的银簪,帮他换上了一支手工雕镂的桃木簪。
付景轩没看清那支簪子长什么样,抬手摸了摸,“这是什么?”
方泽生没看他,瞥了一眼村口摆摊的老妪,“照顾那位老人的生意,随手买的。”
付景轩大约摸出那支簪子上雕了一只小巧的玉兔抱月,配上今天的日子带在头上,倒也十分应景。此时天色还早,付景轩推着方泽生回到城里,又去了一家新开的花鸟市,一路上东拉西扯聊着闲篇,尽是拖延时间,直到月攀枝头才拐回方家。
方泽生心知他备了惊喜,没有拆穿,随他在外出瞎跑了一天,偷偷地在心中猜了无数可能。
可能会送他一块圆玉?
也可能会送他几只毛笔?
再不然会送他一套崭新的点茶器具?
总不能送他两箱市井黄书,或是不太正经的春宫艳图罢?
方泽生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已按耐不住想要看看付景轩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到底为他准备了怎样的惊喜。
即便是春宫艳图他也认了,只是这份礼物若是跟那本手抄的《茶录》放在一起,却有些不太合适。看来还要再去准备一个顶好的箱子,收藏起来才好。
方泽生满心想着回到内宅看看礼物,付景轩却推着他越过大门,来到了外宅后面的花园。
这处花园是方昌儒亲自修建的,春夏时节尽是青石绿草,竹影花台,如今虽然空荒了一些,却还能看到挺拔的竹树高耸云间。方昌儒为人雅致,懂得情趣,除了在花园里种了许多花木之外,还用山石堆砌了一座高台,沿着只有一人宽的狭窄台阶走上去,便能登高捞月,手摘星辰。
付景轩儿时来到方家,最喜欢爬到这处,白天可以摊平在石板上晒太阳,到了晚上便可以跟方泽生并排坐在一起,看着楚州城内的灯火人家。
不过,自方泽生腿残之后,这处地方便上不去了,即便是有轮椅推着,或者有人背着,都很难在狭窄的台阶走上去,更何况沿途还有几处需要弯腰地方,更是难上加难。
“今晚月圆,不如上去看看?”付景轩笑吟吟地看着高处,对方泽生说。
方泽生已然愣了许久,如何都没有想到,付景轩竟然为他在这处高台下面搭建了一座稳当的云梯。梯子虽然很高,却并非直上直下,即便是年迈的哑叔推着轮椅走上去,也不会觉得特别费力。
观景台上已经摆好了两匣月饼、两壶甜酒、以及买重了的两份欢喜团。
付景轩把方泽生推上来,扶着他坐在桌子旁的蒲团上,而后坐在他的对面,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便知道有一份是他准备的,随即帮他倒了一杯甜酒,笑道:“揽杯天上月,赠予心中人。”
方泽生接过酒杯浅抿了一口。
忽而,一道银色的流光平地而起,“砰”地一声在初更的夜色里绽开了万朵烟花。
付景轩一怔,举目满月星河,垂眼灯海人间,此时置身观景高台,又被四面八方燃放起的烟花围在中间,不由地看痴了许久。
“这是......”他扭头看向方泽生,见方泽生也为他倒了一杯甜酒,抬手接了过来。
方泽生等他喝完,转而望着夜空,在一声声巨响当中,沉沉地说了一句话。
他本以为这句话付景轩没听见,却没想付景轩始终歪头看他,随着他的嘴型,一字一句的把那句话念了出来。
“中秋圆夜。愿将此间风华,全数……赠予吾妻。”
第49章
团圆过后,便近了霜寒时节。
哑叔带着周齐、三宝一同上街做了两件棉衣,又给方家所有回来做工的仆从一人订了一身。如今方宅各个角落焕然一新,陈旧的门楣上了新漆,蛛网生尘的祠堂也燃上了香火。
算算日子,番外前来朝贡的使臣已经往回走了,柳二娘那厢从京城返回楚州约莫要十几天的行程,冯太守有同僚在京任职,消息估计要比方家来得早些,若不出意外,三五天之内,这位大人便会亲自登门,“商讨”关于账目的事情。
这日天寒,付景轩躲在被窝里不愿起来,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过了晌午翻来覆去地躺不住了,顶着一头乱发裹着被子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床前的方泽生。
方泽生正在拨算盘,厚厚的一摞账本放在哑叔帮他搬来的小桌子上,拨得算珠“哗哗”乱响,吵得付景轩根本无法入眠,“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泽生瞥他一眼,“吃饭。”
付景轩又裹着被子倒回床上,“不吃,太冷了。”他打小畏寒,到了冬天便抱着火炉连门都不想出,眼下还没冷到那般程度,方泽生便已经让哑叔在卧房的厅外生一小盆炭火烘着屋子,就是怕他赖床不起,三餐都没有次序。
只不过付景轩懒散惯了,生在付家又没人细致的管他是温是饱,到了冬天便想睡多久便睡多久,时而饿得胃疼了才会爬起来找食,一个冬天能瘦好几斤,每每方泽生瞧见了都分外心疼。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就是凉风降温,付二爷便抢先进了冬眠的状态,三宝三番五次地进来喊他都没能把他叫起来,只得去求助方泽生,却没想方泽生平日里言语不敌付景轩,在这事上面,却很有些办法。
付景轩听着“啪啦啪啦”的算盘声在床上翻了一会,本想找些东西堵上耳朵,就见方泽生放下手中的账本,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串裹着脆糖的红果子递给他。
顺带摆出一副“起不起床?若是起床,就把这东西送给你吃”的严肃表情。
付景轩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愿他威胁落空,忍着一股寒气撇开被子起身下床,先去洗漱一番,而后拿过他手中的红果子对着他的嘴角亲了一下,去了厨房找食。
厨房的饭菜一直温着,哑叔见他晃过来,赶忙帮他端上饭桌,又帮他倒了盏清茶。
付景轩随手拿来一个空盘将那串红果子压在桌上,还没吃上两口饭菜,就见周齐匆匆忙忙地跑来传话,说是冯太守来了。
这位冯太守来得时候正好,不偏不倚,正是番邦使臣带着回礼离京的第五天。
外宅花厅。
冯太守一袭交领常服坐在偏椅上喝茶,看到付景轩推着方泽生进门,急忙放下茶碗,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大当家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安康?”
方泽生见他这般态度微微一怔,而后颔首,“大人请上座,小民一切都好,劳烦大人挂心。”
冯太守点了点头,又贴心地关怀两句,回到偏倚上坐下。
此番不合礼数。
付景轩沉思片刻,推着方泽生来到冯太守旁边,随他一起坐在偏倚处。
冯太守今年四十有三,身材矮小偏瘦,一双鹰眼精明有神,两撇八字胡须又显得憨然可掬。
他今日过来确实为了方家租地的事情,迎头便是对自家亲戚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痛心疾首道:“这些田地还请大当家早日收回去,本官那些宗家小辈各个不是种田管地的料子,别到时毁了大当家的茶田,再耽误了大当家的生意。”说完这话,便吩咐随行的下人拿来一个紫檀雕镂的上锁方盒,打开后交给了方泽生。
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田地租赁单据。
付景轩瞥了一眼,每一张单据上面的租金很低,年限却很长,十年八年放不在眼里,有些甚至签了百、八十年,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种完。冯太守登门之前他便与方泽生想好了对策。自古民不与官斗,无论方家的生意做到怎样程度,面对官家都要矮上一头,本朝商贾还算有些地位,若是放在前朝,万万不敢与官家这般平起平坐。原本租给冯太守的这些田地方泽生是想让给他一半,无论他怎么处理,该割舍的势必要割舍一些,毕竟日后种茶走商还有许多要仰仗官家的地方,不能把关系处理的太过僵硬,不然谁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但今次,冯太守不但主动归还所有租赁田地,还在与两人交谈的时候刻意矮了半头?即便方家手握他与王秀禾经商的账本,他也该是端着官威过来“商量”,而非真的这般客气,像是帮自己撸了官衔一样。
付景轩与方泽生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到,天家赏了。
不仅赏了,还很有可能给了其他的恩赐。
送走冯大人,两人拿着单据回到书房,讨论着这件事。
“天家不可能只赏了银子这么简单,若是只有银钱,冯太守今日的姿态便放得太低了些。他一个为官者怎可能在我等小民面前没了脸面?不仅坐于花厅侧首,还主动将租赁的田地全部归还分文不取,哪有这种天降的好事?”
付景轩一边说着,一边找来一根细竹签逗弄着摆在桌案上两条燕子鱼,这两条鱼稍稍长大了些,正在平静的水盂里相携而游,竹签忽而落入水中,生生在两条小鱼中间插了一杠子,迫使它们分头而行,待水波平静之后,才又缓缓聚在一起。
方泽生静坐在一旁,“若是没猜错,该是与国事有关。”
“国事?”付景轩放下竹签,椅着桌案面对他,“国事何须我等小民操心?”
方泽生说:“若非如此,冯太守又怎会如此客气?他可是官家,官家畏天,必定是天家下了什么旨意,才会让他这般姿态。”
如此说来,倒是有理。
付景轩想了想,问道:“那会是什么旨意?”
方泽生沉思许久,忽而眉头深锁,紧紧地握住了付景轩的手腕。
随即,更紧了一些。
第50章
转眼十天过去,柳二娘登门造访。
随她一同前来的还有胡若松、陶先知以及付家那位年纪轻轻的点茶士蒲凌。这些人全都眼熟,送完茶品返回方家拜会一番倒也不足为奇。
最奇的便是除了他们之外,还跟来了一位大人物,这人便是现任采买司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