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得是累不假,在他背上的君子游也不见得好受到哪儿去,被他颠得五脏六腑都快乱了顺序,刚灌下的药混着胆汁都涌到了嗓子眼儿。
姜炎青觉着那人连着拍了他几下,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忙停下脚步回望,结果就听耳边“呜……”的一声,连药带血,那人吐出了一滩红黑交融的东西,吓得他心脏都快停了……
“不是吧,振作一点!深呼吸,睁开眼睛,君子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一时情急,他捏住那人的两颚,很怕他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睡了过去,之后再也醒不过来。
许是他激动之下力道使得太大,君子游蓦地惊醒,疼得又是一声呜咽,扭头挣脱了他的手,“轻点儿……死人也要让你给掐活了。”
姜炎青吓飞了半条命,举起手来作势要给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清醒,“你再胡说八道,再胡说老子抽死你!”
一直没个正形的大夫眼圈有点红,不用多看,君子游也知道他定是被自责、愧疚、难过、不甘……等等负面情绪所攫,也是没了主意。
他摆摆手,一指身侧那扇大门,姜炎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门楣上的匾额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大字:“苏府”。
君子游虽然人虚气短,可姜炎青底气足,在人家门口嚷嚷好几声,把看门的小厮吵了起来,揉着朦胧的睡眼,把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问:“谁啊……这大半夜的,主人已经歇下了,劳烦明……”
话都没说完,外面那人抱起只剩下半口气的君子游,一头冲了进去,小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下算是清醒了。
姜炎青见有戏,捞起君子游便进了苏府,也不知姓苏的那厮到底真睡还是假睡,扯着嗓子就在院里喊了起来。
“苏清河!你别给我装睡,这才几点就合眼,你肾虚吗?赶紧滚出来救人,不然老子把你片了下火锅,鸟儿都给你切成段涮了!”
老大夫出言不逊,扰醒了一群没睡踏实的下人,听了这话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冷着脸出来,手里还抄着家伙,看这架势是要把人打出门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苏清河难免被惊动,衣裳都没来得及披就出了门,见是姜炎青一张陌生的脸,心下一沉。
可他很快便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眼色大变,立刻将人请进自己的卧房,并把闻声出门的下人们都打发了回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一步退回房中,顺带着关起了门,姜炎青也不跟他客套,四下打量了一下,瞄到床铺的位置,便把君子游安置在了还留有体温的被窝里。
后者显得有些无措,又点亮几盏灯放到床头,关切地望着那人,“他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他的病……”
“纠正一下你的措辞,不是病,是毒。满打满算他还能活半个月,最后几天还可能两眼昏花不省人事,你要是想认罪的话,趁着他现在还能听见,不然到时候只能对着墓碑忏悔那些陈年旧账了。”
“怎会?子游他……”
君子游并不是真的一昏不醒,没有像姜炎青一样要恐吓苏清河的恶劣心思,睁眼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那人微微颤抖的手腕。
苏清河身子一震,感觉到了从前那个不论四季都手脚冰凉的玩伴,如今体温滚烫,就像濒死的人抓住唯一的希望一样,他没有放过自己这根同样在湍流中沉浮的稻草。
他双眼微红,薄唇轻颤,尝试了几次,才让沙哑而断续的字句连成一句话:“哥哥,是不是在你这里……”
此时此刻,苏清河觉得君子游就是一位审判苍生善恶的神祇,他脑中一片空白,坚守的堡垒与深壑的峡谷都在一瞬间崩塌,在心中反复确认过千遍万遍的虚伪说辞一扫而空,口中只剩下了实话。
“是。”苏清河说,“子安在我这里,没人伤害他,他过得很好。”
君子游放下了心,僵直的身子终于瘫软在床榻上,长出一口气,用力眨眨眼,似乎是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那就好,那就好……”
“子游,那时的事……”
“是我错了,不该自大地认为疏远你,就能让你远离他们的利用,是我没有深究缘由,根本不知你承担了什么,我要为我当时的冲动和鲁莽,向你道歉……”
才放松不过片刻,他又咬牙坐了起来,看似拉着苏清河,实则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压在对方身上,只要对方抽身,他立刻就会栽在地上,摔个头破血流。
苏清河有些不知所措,他握着君子游的手,不停地吞咽唾沫,他仍是一片空白,木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与记忆重合起来,朦胧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少时某个静谧的盛夏,他坐在树荫下,把君子游那一双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握在掌心,想为他捂热永远微凉的体温。
记得那时,他说:“子游,先生不在了,你还有我,我陪着你,走完剩下的路,咱俩凑个伴,谁都不孤独。”
那年君思归病逝,苏清河出钱为这位一生清贫的教书先生敛了遗骨,置办了寿材,风光下葬。
君子游说:“我爹爱干净,特爱干净,总喜欢穿白衣,到哪儿都仙气飘飘的。他人不在了,我不想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下葬,可以帮我给他做一件合身的白衣吗?我想他到了那边也能一直保留活着的这份孤傲。”
不合规矩,但苏清河遂了他的愿。
苏清河知道,子游自小就是个固执的人,骨子里是一股子不屈的傲劲儿,也不知是随了谁,安葬君思归之后,他便到酒楼里给人弹了几个月的琴,累得吐了血,但总归是赚够了欠苏家的银子。
苏清河拒不肯收,君子游便闹着与他割袍断义,说那是他爹的傲骨,就是死后也绝不会拖欠什么,这是原则,是底线。
无计可施,苏清河只好圆了他与君思归的“清白”梦,偷偷把他还债的钱和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银子攒下为他治病。
后来……
后来这病还是没治好,持续几年,时好时坏,没想到再一次提到“割袍”的时候,两小无猜的二人已经形同陌路,一刀下去,袍断义绝,自此阳关道与独木桥,陌路了数年之久。
不过缘分这东西还是有趣,注定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东西,就算强行分离开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聚在一起。所以,苏清河真心感谢这该死的缘分,能给他再一次握住君子游双手的机会。
滚烫、嶙峋、无力,较比当年清瘦许多,可君子游依旧是当年那个君子游,从未改变。
变的是他……是他苏清河。
“子游,我能……能抱抱你吗。”
苏清河向君子游张开双臂,那人便将头轻轻搭在他肩上,接受了他善意的拥抱。
虚弱……他真的太虚弱了,整个人仿佛只被一口气吊着,随时都可能咽气。
记得当年他昏倒在花楼时,自己也是这样抱着他,他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些什么,旁人都说他是烧迷糊了,怕是救不了了,只有苏清河听到了他低声的呢喃。
他说:“我好怕……哥哥走了,爹也走了,我是一个人了……我好怕。”
彼时苏清河抱着高烧不止的他,轻声在他耳边安慰:“别怕,你还有我。”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将成为这孩子唯一的依靠,他得管他。
“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苏涟……苏老爷。”君子游睁开眼,强行打起精神,握着苏清河的手稍稍用力,“我查到了一些眉目,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乾德之变。”
果然,苏清河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紧绷一瞬,旋即释然。
“看来你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多。我承认,我爹苏涟,的确是乾德之变的幸存者。当年在事发之前,就有人提前给他通风报信,他才得以保全一命。”
“是谁这么好心?还有,令尊的官做得好好的,突然有人说先皇要发难于百官,他为何深信不疑?”
“这个好心人,就是你的生父林溪辞大人。当然,当年我爹为慕王,也便是当今圣上谋事,慕王与林大人一向不和,他根本没把林大人的提醒放在心上。也许是林大人察觉到我爹的心思,不论如何都想救他一命,借着仍在朝中的权势打压我爹,硬是扯出个旧案牵连我爹,逼迫他辞官回乡。”
那起被翻出来大做文章的案子就是陈家灭门案,跟苏涟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不知怎么就给他扣上了个“同谋”的帽子。
当年与此有关的人都给老太师陪了葬,苏涟担心自己也被牵扯进去,为了保命不得不放弃后半辈子的仕途,回乡暂避些时日。
结果他前脚刚回到姑苏,就听着了乾德之变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影帝游上线!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1章 清剿
“乾德之变……这一直是我爹心里解不开的结,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预知到这场灾难即将来临,只有林溪辞……只有林溪辞。他明知道这是林溪辞为了扫清异己而设下的阴谋,却还是打从心里感激着他的不杀之恩,以至于在之后的几十年间老老实实做人。”
提及父亲及家族的隐痛,苏清河便好似揭开了陈年旧痂,将多年没有触碰过的伤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年我爹走得匆忙,只带了家眷匆匆赶回老家,财物带的不多,根本不足以支撑我家的产业,你应该也能猜到,这些年间,的确有一位不曾露面的贵人资助于苏家,否则,我也没有入朝为官的机会。”
他抹了把脸,胡乱灌了口冷茶,解了口舌的燥热,继续讲述:“矛盾的是,我爹虽然感激着林大人的救命之恩,可他并不觉着林大人是一个会无偿帮忙做慈善的好人。”
君子游点点头,“这我倒是很赞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是会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好……傻子。”
斟酌了一番,他还是觉着这个词更适合他那老谋深算的生父。
苏清河不置可否,“在我离开姑苏之前,我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想他应该是感念林大人救他一命的恩德,过去那些日子,也可怜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所以默许了我与你在一起。但朝局风云变幻,发生什么是他难以预料的,保险起见,他不想我再与林家父子有牵连,所以琼华宴后,我接受了安大人的拉拢。”
“礼部尚书,安之言?”
苏清河点点头,“安大人是我的顶头上司,同他站在一起,更便于日后我的仕途,临行前,我爹也是这样叮嘱我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安大人竟是司夜大人的幕僚。”
他将君子游的两手扣在自己的膝头,不安地摩挲着他手背上瘦骨凹凸不平的纹路,是在斟酌话到底要如何说出口才不会得罪人。
“我与相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有害他的理由,至今我一直觉着有愧于他,始终不敢面对。当年一个管家刘弊根本不足以蛊惑他离开京城,是我……”
君子游叹了口气,“他跟你不熟,话都没说过,顶多是打过几次照面,像他那么精明的人对你怎会不设防?他自投罗网,只是为了你能取信于安之言与司夜,事实证明,你并没有让他失望。”
苏清河不敢抬头,他知道君子游这话纯粹是为了让他心里好过,并不能改变他害了黎婴后半辈子的事实。
他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只是压着声音继续坦白:“你揭穿我的那天,我反而松了口气,我不想逍遥法外,反而期待着有人能够揭露我的罪行,让我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愧疚与自责,甚至希望你能以大理寺的名义逮捕我,审判我的罪过……可是那天,司夜大人出现了,他带走了你,我却不敢反抗……”
他将脸埋入两膝之间,不堪重负地承认:“我是个懦夫!”
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望着神色黯然的君子游,话音沙哑地问:“我有机会弥补这一切吗?”
“有,但你必须对我说实话。”君子游坐起身来,皱着眉头揉了揉发痛的胸口,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苏老爷可曾给你留下什么线索?”
苏清河摇摇头,“自从我来了京城,爹就没再联系过我,倒是我娘关心得很,三天两头来信问候,那些信件我都保留着。”
说着,他从床前的书柜里挪出一只木匣,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往来的家书都被他按照年月和先后顺序用细绳捆了起来,想找什么时候的都很方便。”
苏夫人当年也是京城的名门闺秀,与苏涟成亲后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朝中那些官太太不同,不喜四处走动,整天就抱着算盘整理账本,还曾被人说过“小家子气”。
她写了一手标准的楷书,横平竖直,字迹清秀,每封信的开头都是“吾儿清河亲启”,信中也无非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什么家里看门的狗生了几只崽子,家门前的桃树又结了果子都要拿出来说道一番。
苏清河有些脸红,“我娘就这样,你知道的,可能通篇到头都没什么要紧事,她就是喜欢劳心费神寄信,她自己还说我爹总拿这个数落她。”
君子游一连看了几封家书,从中抽出一张阳月初的来信,拿着薄薄一层信纸对着烛光照了照,问:“信上有说给你捎了几斤家里种的小毛桃,东西可有跟着信一起送到?”
“是捎来了,但是姑苏离京城那么远,送来的时候果子都烂了,想起来以前我娘总喜欢把吃剩下的桃核打了孔,用线串了做手串,我便留下了那一小筐的果子晒了,打算等过些日子闲下来了再去摆弄那些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