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抓准这点,江临渊装模作样地劝道:“何必呢?明儿个是生是死就见分晓了,万一结果真的不随你意,上了法场再劫人都来得及,何必拉上这群无辜的兵士做垫背呢?三年都挺过来了,接下来这一天忍不得吗?”
君子游仍煞气逼人,“忍得,就是再三年,我也忍得,可我已经放手过他一次,不想给你们伤害他的机会,至少这一次,我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前功尽弃我也要让他活下去!”
君子安因他一席话而怔然,不解地望着他,久久未能平复。
他握住君子游的手,感受到了那人的轻颤,也意识到说出这番话,做出这个决定对那人而言是何等的折磨。
“其实,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的。”
君子安轻声道,他拉着君子游,令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两手抚着他与自己相似至极的面孔,便似看到了从前那个倔强,卑微,却又不知悔改的自己。
“够了,子游,足够了。我得见了自己最想看到的结局,再没什么遗憾了,别这样……你的世界不只是我,还有那么多爱着你,在乎着你的人,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君子游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他撞进君子安怀里,毫不掩饰他的悲痛与哭声,扯着那人的衣襟跪了下来,声声凄厉。
“不,我不要,我不准……”
这场面谁能遭得住啊,江临渊心下一沉,跟着叹了口气,咳了几声缓解气氛,“打扰一下,大人……王妃,你就没发现少了点儿什么吗?”
那人抬起泪濛濛的一双眼,瞪着他不说话。
江临渊心道这坏人到底还是只有自己当了,顾念了兄弟二人的心思,沉重道:“您就没发现好半天都没见王爷的人了吗,方才御史台得到消息,今日傍晚,大靖太子李重华,薨了。”
公审前日,人犯毫无预兆地死了,这消息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不等追问,江临渊便主动说明了缘由:“他已是近百岁的高龄,熬不住也是正常。方才王爷已命姜大夫与夏茶前去看了状况,确认是自然死亡,并无被害的可能。”
静默之间,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麻木,似乎还沉在梦里,难以置信,不知是该为恶人逃避恶惩而悲,还是该为天道报应而喜,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短暂的沉默,一声长笑打破死寂。
笑着笑着,君子安便哭了出来,抱住尚处在惊愕中未能回神的弟弟,欣喜若狂,却难止夺眶而出的泪水。
“子游,你听见了吗,他死了,他死了……我解脱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君子游愣怔间只知抱紧他,感受到他的悸颤,见他本无血色的脸越发苍白,才意识到那人在他未能相陪的童年、少年时,所遭受的折磨远比他所想象的令人发指百倍不止。
晗王曾交代,李重华为让君子安学得弟弟的九分形容神态,彻底成为他的替代品,不惜将那人关进幽暗的密室,以民间偏方强行治疗他失聪的左耳,结果对君子安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
被玩坏的棋子只是失败品,用之无利,弃之可惜,在被利用与被抛弃间反复得失的君子安,最终被逼成了偏执的犯罪者。
他是被害者,但万幸,他没有成为加害者。
这一夜,君子游没有强行带走君子安,其中最大的原因,也是君子安自己不肯与他同走。
兄弟二人便在檐廊下摆了棋局,忆着儿时旧事,静待判决一刻来临。
君子游说:“哥,我想回家了,带着父亲一起。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下江南并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实在可怜,为平他这辈子的遗憾,我想将他葬回故里。他漂泊沉沦了一辈子,爱过恨过也痛过,至少最后,我希望他能与真心待他的人相守,到了那边,也不至于仍是伶仃一人,有爹陪着他,他也不会再受欺凌了。”
君子安有些犹豫,他牵着那人的手,用温度相差无几的掌心摩挲着那人的手背,叹道:“我想,换他自己来选择,他也许会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我到京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烧了他老人家的遗书,他在手书中亲笔写道:‘至死,乃放思归’。他愧悔自己祸害了那人一辈子,于他自己的心愿,是希望死后能够归还他自由的,在这一点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于我私心,希望他能了却生前的遗憾。”
君子游默然,思量许久,做出了让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但你得记得,这可不是哥哥怂恿你的,”君子安笑里含着狡黠,与那人双手交握,便算是做成了交易。
如今君子安最放心不下的除君子游之外,便只剩这一件在心里搁置了数年之久的疙瘩。
他捧着滚烫的茶盏,抿着香茗,遥望霞光初升的天际,颇有感触。
他问:“子游,我的罪,至死吗?”
“哥哥是受害人,何错之有,只是事情闹得天翻地覆,总要有人为此负责。我会尽全力保你性命,但如今李重华已死,难保不会有丧失理智的受害人将罪责强加于你,我是个懦夫,我不想承担任何风险,所以,逃吧。”
君子安环视一周,看着虎视眈眈,随时打算一拥而上将他们二人双双制服的守卫,苦笑着摇摇头,“逃得出京城,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颠沛流离重新做人,却逃不出自己的命,我这三年每一天都在期待着解脱,如今已是时候。莫劝了,只有真正结束,才能有新的开始,若能熬过这一遭,就算是我……也能得来新生吧。”
交谈间,日头已然高升,远处马嘶蹄响的嘈杂声渐近,君子安抖落双袖的薄灰,迎上了该将他押至顺天府庭审的江临渊,两手收在身前,自觉缠紧锁链,极其配合地奔赴他避无可避的命运。
出了几步,他蓦然回首,略显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双掌合十在唇前,无声道:“愿我明日,明年,此后年年岁岁,都能与你同看这般耀眼的霞光。”
随后他只为那人留下飘然而去的背影,君子游留守原处,良久,待得日辉灼痛了他的眼,才将目光移至那胜负未定的棋局。
“早知如此,何苦假戏真做,把自己惹得这般难过。”萧北城风尘仆仆赶了回来,掀衣坐在君子安方才的位置,正口干舌燥,见几上摆了现成的茶碗,便想一饮而尽,手还没碰着,就被那人夺了去。
“说我是求证没错,试探也对,求证的是他的心思,试探的却是我自己。”
君子游宝贝似的捧着那动也未动的茶盏,心中释然,忽地笑了,“这得给我的好哥哥留着,可不给你。”
萧北城知道他这是成竹在胸了,啼笑皆非:“隔夜茶还喝得吗?”
“喝不得,不让它隔夜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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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黎明
江临渊一直不懂,君氏兄弟的命怎就那般好,幼时被刺不成侥幸活命,染了致命的‘销骨’也未毒发身亡,甚至宫变时都被叛军刀架了脖子,还能凭借从天而降的奇兵扭转乾坤,几次三番险象环生,简直就是位面之子。
他本以为这一次君子安上了公堂庭审,紧接着就得被押赴刑场以平民愤,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哪怕是给他通天的能耐也逃不过此劫了,可就在他琢磨着君子游是否会因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而上演一出“大闹天宫”的好戏时,奇迹般的转折再次出现
大靖太子李重华,薨了。
罪魁祸首一死,人们的愤怒无从发泄,就算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也是无济于事,死人感受不到痛楚,无法体会绝望,人间的事都与他无关了,这样做也未必能消减民怨。
况且此案已经拖延三年,被时间平复了伤痛,再冲动的人也该冷静下来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该强求受害者付出惨痛的代价。
直到看到李重华的遗体,江临渊才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从来都是刻意为之。
“秘不发丧……果然王爷已是有经验的老手,做起来相当熟练啊。这夫夫俩,真是越来越坏了。”
李重华已死,无法亲赴庭审等待宣判是真,自然死亡,并非为人所害也是真,假就假在他死的时机,并不是那么刚刚好。
御史大夫拉着刑部如今独当一面的仵作夏茶,与人勾肩搭背,话里话外都在损他知情不报,“夏大人,你说这大靖太子死得可真是时候啊,明天就要拉去公审了,今儿个人就没了,你说这事要是一点蹊跷都没有,我会不会信?”
数年过去,夏茶跟着君子游办了不少大小案子,即使是面对江临渊也不会胆怯,甚至能面不红心不跳地瞪眼说瞎话,“江大人许是看错了,人就是昨夜走的,或是年老体衰,早些时候就丧了阳气,或是早便有沉疴在身,人上了年纪,多少都有点小毛病,废太子已是将近百岁的老寿星,再正常不过了,您又何必刨根问底揪个原因呢?”
江临渊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心道这种鬼话也就只能拿来敷衍上司,公审的时候若敢说出来,民众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把他给淹死。
话虽这么说,公庭还是要上的,当日三司会审,大理寺派了官位在君子游之下的寺丞出面,主要是因为那人身在少卿之位,又拒绝高升,萧君泽不想底下人越了他的职权压他一头,便把官衔都砍了一刀,相当于司夜之后再无大理寺卿,那少卿便是大理寺的顶头上司了。
为保证公审的公开与公正,君子游为避嫌不得参与,但这位寺丞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人觉着是有偏袒,所以大理寺注定不能发声。
而御史大夫江临渊曾为大理寺丞,特意为那人进入大理寺,同随那人出入案发现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给出不如人意的结果便是有失偏颇,注定也不能说错话,还是眯着当哑巴最保险。
相较之下,唯一能出面说句公道话的就只有刑部了。
巳时一过,御史台与大理寺都等在了顺天府,衙门外人山人海挤满了等待公审结果的民众,光是这场面的压力,就足够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晕上几场了。
府尹谭九龄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三司会审,轮不到顺天府说是与不是,他顶多算是个维持公堂秩序与宣判结果的主持,就经验来说是不该紧张的,然而时间拖得越久,他心里越是没底,面对这种威逼而来的压力,小腿都在打颤。
等了半晌,人们心里已是急了,无趣时便交头接耳,私底下议论刑部到底会派哪位大人来主持公道。
人们多认为会是因三年前刑部尚书叶岚尘在宫变前重伤退隐而被提拔的员外郎,还想着三法司中总算是出了个无关者来讲公道话,然而刑部出面时,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然,也包括君子游。
他万万没想到,前来参与会审,手里实质性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刑部代表,竟会是那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甚至生死不明的尚书叶岚尘。
那人拖着病体穿越了嘈杂拥挤的人流,目瞪口呆的人群自觉为他让出了路来,注视着他一路走进顺天府,竟无一人胆敢出言。
叶岚尘如今已经彻底失声,本就有蛊毒导致的痼疾在身,三年前火场里死里逃生,也是去了大半条命,养了三年都不见气色恢复,可见对他伤害之大。
他无意空占刑部之位,也不想挡了别人升官发财的路,本意辞官离京静养,几次向皇上递了辞呈,都被驳了回来。
萧君泽表示并不在乎每个月发放给他的俸禄,朝廷也不缺钱养活一位因公负伤的官员,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些补身的好物,旨在让他顾念朝廷的人情,罢了那辞官之心。
叶岚尘无功不受禄,也不好折了圣上的面子,只能尽力而为,在力所能及时分担些刑部的案子,却是极少出现人前。
如今正值初秋,京城的天还没冷下来,他便已经穿起大氅,颈子上层层缠着绷带,既是怕受寒凉,也是为遮掩割喉的伤痕。
他孤身一人踏进顺天府,看着衙门正中端端正正的“明镜高悬”四字,心中颇有感触。
他顾自入了座,就在与君子游相对的主位上,却未正眼瞧那人一眼,这让不少人忆起了他与大理寺少卿一向不和,众多百姓心中也算有了底。
——至少这位大人不会因私偏袒任何一位案犯,三法司的会审定能保证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公平公正。
众人都落了座,谭九龄起身对各位大人作揖行礼,回到主审位上,惊堂木一拍,令府衙外围观的人群息了声,道一声:“开堂!”
便有衙差振杖扣地齐呼:“威武——”
“带人犯!”
紧接着便有铁链摩擦碰撞,“叮当”作响,一行身着囚服的人被押至堂上,一个个被掀了套头的麻袋,按照罪责轻重程度被按着跪在堂上,首当其冲的便是晗王萧景澜,其亲信柳容安,紧接着是司夜、陆随风、清尘道长,最后才是君子安。
君子游轻咳几声,他一开口,立刻引起众人敏感,连谭九龄也不免担心他不分时间场合为兄长求情,跟着捏了把汗。
然而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指尖在桌案上轻扣三下,便有沈祠抬着个扎得栩栩如生的纸人走上前来,摆在了晗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