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如珠似宝捧在手心的小朋友,身上落了不少脏兮兮的泥巴,混着不知从哪儿溅到身上的血点,乌黑的长发也散落在稻草上,脸上滚得全是泪痕,他从来骂都舍不得骂的宝贝小孩,成为了现在这样饱受苦难的模样。
只叫了一声,顾五爷便冲到了他家珠珠的身边,晃了晃本就比同龄人显得娇小的顾珠,生怕晃不醒,声音都像是被什么紧紧掐住,嘶哑着:“珠珠?你醒醒,看看,爹爹来了,你……你醒醒!”
顾五爷关心则乱,根本记不得要去先探探小家伙的鼻息,抱着小孩子就生怕宝贝冷着,单手解开自己的披风便把小家伙裹在其中,匆匆往外出去,与乌泱泱哭喊着去心疼尉迟沅的尉迟家中族人擦肩而过,找到吴大人,便说:“借马一用,马车太慢了,珠珠身上冷得很,冰块儿一样,我先回了,今日多谢,改天定请你喝酒。”
吴大人点了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嘴巴刚张开,顾五爷就抱着怀里的小家伙匆忙上了陡坡,牵了他的爱马就熟练得跨马上去,腿一夹,朝山林之下奔去。
吴大人见状,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摇了摇头,对下头的副使嘱咐道:“我跟着去瞧瞧,你在这里帮忙看着点儿,尉迟家好歹也曾是正经的国舅府,护送尉迟家的公子回去,之后封锁现场,查查这件事到底是他娘怎么一回事。”
副使依旧很不赞同,为难地苦着脸:“大人,这不好吧,咱们又不是专门管抓匪盗的,也不管查案啊。”
吴大人扯了扯嘴角,笑道:“老子管都管了,索性一管到底,反正陛下要是追究起来,还有长公主在上头顶着,顶多被参几本,又参不倒,怕个球?”
这边吴大人吩咐完毕,追着顾五爷去往镇国将军府,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见镇国将军府内一团乱,四处的丫头小子都胡乱蹿,就连门房都不在位置上,他长驱直入也没人拦挡,一路直接进入明园,就见好家伙,像是整个将军府的丫头小子都挤在这里看热闹,俱是伸长了脖子窃窃私语。
吴大人皱了皱眉,心道这将军府的下人为免太松散了些,可这又不是他的府邸,便不好多说什么,只管闷头进去。
过了院子,到了明园的前厅,便可看见拄着老木拐杖的锦衣华服老太太坐在主位上抹眼泪,身边好几个小孩簇着,说着吉祥话,其他位置则分别坐着顾家一房、二房、四房的当家老少爷们,所有人坐立不安,什么话也不敢讲,只是不停往暖房里瞅。
顾家四老爷顾逸辛连衣裳扣子都还没来得及系,就坐在这里等消息了,脚边跪着的,是他的二儿子顾桥然。
吴大人一进去,不少人不认得他,未成婚的女眷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院躲,吴大人也连忙低下头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我是五爷的朋友,刚一块儿找着小侯爷,现下想来看看,只是一路进来没找见通报的门子,就自作主张进来了,还请不要怪罪。”
顾家老太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太太,乃镇国公的大儿媳妇,更是顾家老爷们的长嫂,在顾家地位超然。认得来人是如今圣眷正浓的淮南节度使,在前几年的知府摆宴席面上有过几面之缘,立马站起来,很是亲切地说:“是吴大人啊,吴大人哪里的话,是我府里这些下人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吓坏了,让吴大人见笑了,吴大人要是想进去,便进去看看吧,珠珠已经是醒了,只是现下大夫还在问诊,老五啊心疼坏了,在里面守着呢。”
吴大人一听这话,晓得顾珠还活着,就松了口气,不急着进去打搅人家父子两个说话,笑着摇了摇头,说:“既是知道小侯爷没事,那我也放心了,还有要事要办,便不打搅了。”
话刚落下,就听旁边坐着的顾家四老爷顶着一双都快要掉到地上的眼袋,一脚踹在跪着的二儿子身上,吼道:“吴大人要走,顺带把这不知死活的混账玩意儿一并带走吧,我没有这样的儿子!带着珠珠出去玩儿就玩儿吧,却眼皮子底下给弄丢了,你干什么吃的?!快快带走!免得下次还不知道要丢了什么,害了全家!”
四夫人这个生母听了还没哭呢,老太太身边一个标致的大丫头顿时掩面抽泣起来,拽了拽老太太的袖子。
老太太立马站出来喝道:“老四你吼桥然做什么?这件事桥然也不想的,他也还是个孩子,哪里就经得住你又打又骂的?既然珠珠都回来了,你打也打过了,就算了,让桥然回去好好抄几本书,磨磨他的性子也就可以了。”
顾家四老爷在外头再怎么日天日地不当个人,在家里对长嫂那是敬重如母,连忙站起来作揖,说道:“是是是,大嫂说的是。还不快滚下去!”
四老爷后一句对着二儿子便吼,二儿子顾桥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了,却不走,而是拖着被打烂的后背,抿着唇看了看暖房的帘子,跟老太太请求:“还请老太太准许桥然进去看看珠弟弟。”
老太太叹了口气,一双下吊的三角眼含着泪光,点了点头,拍了拍顾桥然的肩膀,温和地说:“好孩子,快进去看看吧,珠珠与你最要好,你很该去看看。”
顾桥然点了点头,跟各位婶子还有兄长们作了揖,又对吴大人道了声谢,便一瘸一拐地进了暖房,掀开帘子,转过小外厅,绕屏风,最后站在距离百步床十步之遥的地方,通红着眼睛看跨坐在顾家五爷腿上的珠弟弟。
珠弟弟换了干净的衣裳,软趴趴地在顾五爷怀里抽泣,娇滴滴地伸着受伤地右手给大夫治疗,年迈的大夫苦笑着,满头大汗给那被踩折的小指头掰正,顾五爷全程温声细语地哄,无意一个抬眼看向顾桥然,眼里的冷淡便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直将素来我行我素胆大妄为的顾家桥然二少爷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张了张嘴想要喊珠弟弟,最后却又咽了回去,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离开前甚至还能听见顾家最出息、身份最尊贵的驸马爷跟顾珠面前哭哭啼啼地心疼:“好了好了,不疼了,爹的珠珠不疼了啊,哎,你干脆挖了爹爹的心算了,反正也碎地七零八落嘤嘤嘤……”
第16章 自己吓自己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这是顾珠熟悉的地盘,是他家明园。
明园总共分为三个部分,其中正堂连带着后院前院是他与爹爹常住来往的地方,东西两边分别是东园和西园,东园连着镇国将军府四房的荣兴堂,西园连着大房的忠义堂,后院可直接通向坦荡的街口,方便出入。
顾珠今日便是从后院儿回的家,一路上坐在大饼爹的马背上,差点儿没把他早上吃过的糖饼给颠吐出来,晕晕乎乎好一会儿,才将心头的恶心压下去,只是依旧浑身难受,也不知道是在跟谁闹脾气,总之就是把脑袋埋在爹爹的怀里不起来。
“小侯爷,你且先把手放松些,老夫好施展复位之术,一下便好,不疼的,小孩子骨头软,再养个三两天,兴许都不必吃药的。”大夫穿着一身蓝灰色的长袍,头戴发包,长得便是老中医应该有的模样,说话不紧不慢,倒是比好似手忙脚乱一个劲儿哄自家宝贝的驸马爷说话好使。
顾珠听了这话,也怕自己耽误了治疗,以后自己落个残疾什么的,那可才是倒了大霉。
一想到这里,顾珠不免抽抽噎噎地听话了,从爹爹怀里抬起头来,一边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放到大夫的手里去,一边担忧地说:“麻烦您了。”
老大夫常去达官贵人的府邸给归人们看病,深知给每个贵人看病都必须要谨慎小心还要得琢磨府中当家人跟自己有没有什么暗示,其中规矩,不可为外人道也,但将军府却是有些不同,将军府的老太太是个慈善人,体格还算硬朗,不会像某些家里的老祖宗一样自觉久病成医,很不听他的话,不按他的方子喝药。
将军府里最难缠的也有,得当属面前这对父子,这对父子除却每月的例行问诊,随时随地有个头疼脑热都要跟死了人似的着急忙慌喊他去瞧,害得他这把老骨头几次下来,差点儿没被吓死在将军府。
这回将军府派人来寻,也是说五老爷事情紧要,速速前去,老大夫还在心里不以为意,心道恐怕又是这对父子两个吃撑了。可谁知道一出医馆,外面赫然满是官兵巡城,俨然战事打到这里的架势,吓得今日埋头研究草药的老大夫浑身发冷,连忙询问了将军府的郭管事才晓得,原是今日城里出了大事,码头发生强盗绑票,长公主的心头肉小侯爷还有老国舅府的公子都一块儿被牵连,整整一上午才寻到,却至今没有找到匪人。
知道了事情原委,老大夫立马放松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凝重地祈祷小侯爷莫要伤势过重,不然以他的医术若是还不能回天,就驸马爷同长公主爱子如命的性子,他一家老小十几口人,恐怕都要遭殃。
老大夫心事重重,直到看见小侯爷紧紧只是小指头拐了一下,才悄悄从了口气,耐心地看着小侯爷在驸马爷腿上抽抽嗒嗒的撒娇,跟个女娃娃似的娇气,见怪不怪。
“小侯爷放心便是,老夫的医术,全大兴那不敢说,但整个扬州绝没有比老夫更好的了。”老大夫说话间,皮肤苍老却极为有力的双手便揉了揉顾珠的小指头。
顾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夫的手,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眼里写满紧张,但下一秒就被大饼爹给捂住,听见大饼爹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温声道:“害怕还看?不要看。”
爹的手有些潮湿,手心温暖,顾珠被这样一双厚实的手给捂住眼睛,连带大半张小脸蛋都被遮住,却在这样的黑暗里感到安心。
恍惚之间,只听见一声‘咔’,随后便是老大夫笑吟吟的说话:“可以了,五爷,小侯爷的骨头软,还没长开呢,脆得很,这几天小心些,不要又碰撞着歪了过去,经常这样容易造成以后习惯性脱臼,那就不好了。”
顾珠没说话,爹爹便代他跟大夫道谢:“是是,我一定注意,多谢了。可还有什么忌口的?吃什么药?”
老大夫垂着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笑着说:“吃几副驱寒的补药便可以了,小孩子身子弱,是药总有三分毒,少吃为好,现下先紧着不要伤了风寒,过几日老夫再来复诊。”
大人们说过话,开了药方,顾珠就听爹爹喊郭管事送大夫回去,好不容易暖房里就只剩下他同爹爹两人了,顾珠才脑袋里渐渐想起些事情,一面抱着大饼爹的水桶腰,晃着小短腿,一面仰着脑袋,像只奶猫似的望着大饼爹,说:“爹,我饿了。”
顾劲臣一边伸手去拍着顾珠小朋友的后背,一边点了点头,道:“晓得,让小厨房现在上你喜欢的瘦肉粥好不好?太油腻的可不能吃。”
顾珠乖乖点点头,什么都好。虽然从前那富贵腐败的日子,能一天干八顿,但现在也不能再挑挑拣拣了,甚至恐怕还要节衣缩食:“好,以后、以后我们也节约些吧。”
顾劲臣让屋子里的大丫头出去跟外面等候的兄嫂们说一句请回,又叫小厨房的暖胃粥还有清爽的甜腌萝卜都摆上罗汉床,最后散了周围伺候的下人,自个儿抱着顾珠小朋友坐在他盘起的腿上,端着小碗给小家伙喂饭。
顾珠对此习以为常,靠在爹爹的胸膛就一会儿捏捏爹爹的袖子,一会儿伸手去捏甜腌萝卜吃,萝卜长得跟上辈子不太一样,小小的一根,细长细长的,他吃的这种腌萝卜大抵是小厨房的厨子精心准备过的小菜,端上来是很精致的一小碟子,每根萝卜都只取其中心那一点点来吃,还雕了精致的形状,全是鲤鱼的模样。
顾珠一口一个,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吃到一半,听见爹爹问他:“怎么说要节约呢?”
顾珠卷长的睫毛颤了颤,约莫十秒后才把嘴里的饭饭咽下去,嘴角沾着一粒米,回头求证似的对爹爹坦白说:“我听说家里欠了舅舅好多钱,也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去,所以以后还是节约一点好了。”
顾家五爷眉目虽是长在一张圆脸上,却能清楚的让人瞧出眉宇里的英气,听见家中小家伙如此说,第一时间先是笑,随后才好似套话一般问:“谁跟你说这些的乱七八糟的?”
顾珠咬了咬下唇,干脆道:“谢崇风。”
顾珠说完,就听见大饼爹轻笑着否认:“那是他瞎说的,他不是我们顾家人,平日里也只是在外面南来北往的为朝廷办事,我们家的事情,他哪里知道?对了,他人呢?”顾劲臣只问谢崇风人在哪里,是死是活总要找到才行,至于绑匪还有他家宝贝珠珠被掳走后都发生了什么,顾家五爷一概不问,不是不想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知道了,才好为他的珠珠出气。
“爹爹找到你的时候,就只看见你跟尉迟家的那小子一块儿晕在草堆上,四处有不少打斗的痕迹,却不见任何一个人,那谢崇风是跑了?”顾劲臣像是好奇才问。
顾珠心里存着当妈的大秘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跟爹和盘托出。
顾劲臣见小家伙犹豫,十分熟练的便掐着嗓子,掩面扮委屈,学着那戏台子上的秦香莲就哭上了:“好哇,你这小东西,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跟你爹我说的?从前明明连尿床都跑来跟我说,现在倒好,出去一趟,就跟不要你老父亲了一样,你说,你想干嘛?”
顾珠晓得爹是假哭,却也听得出来话里的真心,一时心软,老老实实什么都交代了出去:“我只是怕我说了,爹爹不信。”
顾家五爷收拾自家小家伙那叫一个收放自如,听小家伙漏了口风,便收起方才的戏,正色道:“这世上谁说话爹爹我都可能不信,但珠珠你就算说天上住着鬼,地下住着神仙,爹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