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劲臣闻罢,长久地没有说话。
顾待今怕得要命,摸不准五叔到底是什么态度,便悄悄抬起脑袋看了看。
五叔顾劲臣眸色依旧平淡,只是沉默深思着,半晌才道:“这叫压下去了?那一百两银子人家收了没?”
顾待今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应该是收了,咱们一百两给出去了,让衙门里咱们的人劝那老头收下,衙门里的人回话说是收了。”
“即便是收了,人家也没有停止告状,六七年过去,即便老四当真没有强要那寡妇,害寡妇羞愤而死,也要被流言说成真的。”顾劲臣扯了扯嘴角,“就你们这首尾不干净的手段,挪到官场上去,一百回都够你们死的。”
顾待今立马吓得浑身发抖,一面哭哭啼啼,一面给五叔磕头:“五叔……救命啊!”
“哪里就至于喊救命?该喊救命的是我。”顾劲臣顺手抓了一个杯子,便狠狠砸在顾待今的脚边,碎片迸裂飞起,气势汹汹,“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我想尽法子远离朝廷,保全家平安,你们做事哪怕有一个手段高明,斩草除根,也不至于现在连珠珠都能揪住你们的辫子!”
“珠珠他都能捉住,就更别提旁人了,谁知道哪个会在日后,拿着你爹这杀人的罪名来威胁我们办事?”
“还有。”顾劲臣叹了口气,掏出一封信来,略有粗茧,骨节分明的手在信上重重点了点,语气泄露出几分阴沉地煎熬来,“你自己看!”
顾待今低头颔首地去拿信,快速扫过后,皱着眉头,请教说:“这……这不是长公主的家书吗?说实在想念珠弟弟,又因着珠弟弟在扬州刚受了难,要珠弟弟回公主府,顺便跟皇子们一起读书,还让三殿下来亲自护送,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屁!你什么都不懂。”顾劲臣闭上眼,在睁开,满眼肃杀,“若不是这次珠珠遇匪,长公主哪里有借口要借珠珠去长安?!长安那是什么地方?狼虎窝,杀人无形,金山银海的底下是成堆的白骨!”
“现如今那眼高手低的皇帝要跟三朝元老谢丞相一较高低,珠珠过去,就代表我们必须跟皇帝站在一起,我若不答应,珠珠作为他们的人质,能有什么好?!”
“原本他们不确定我手里都有什么东西,现在见我连兵马都能调动,怕是要动真格,珠珠此去,哪里是跟皇子们一块儿读书,是去做笼中的鸟,稍不注意,会死的。”
顾劲臣说起他的顾珠,连念名字都时候都舍不得说重:“可怜我的岁锦……到现在还以为这世上的父母俱是相亲相爱,兄弟姊妹善良友爱,那晓得他的四伯除了花天酒地,还会杀人,他的母亲从生他下来便指着他死,他那无能的舅舅拿他当笼中鸟,他的爹爹这边,却没有一个人能护着他,是一窝废物。”
“他该对我失望了……”顾劲臣几乎能想到未来的那一幕:
他的宝贝珠珠在长安举目无亲,还会因为他这个当父亲的,没能满足无能皇帝的要求,备受折磨。届时,他将看见瘦巴巴的珠珠,隔着鸟笼子看他的珠珠,看珠珠身上都是鞭子的痕迹,看珠珠午餐是馊掉的饭菜,看珠珠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趴在冷冰冰的榻上等死。
顾劲臣是远离朝廷,是一副吃饱喝足万事不管的模样,但这不代表他当真就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他比任何身在官场的人还要关注朝堂势力变化。
如今皇帝就是个草包,没多大本事,野心却不小,哪怕再遮遮掩掩那想要收回丞相手中权利的想法,不少机敏的官员也都嗅到味道。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谢相爷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说句大实话,这天下现在就是姓谢!
谢相爷手中有兵马,就养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鄱阳,统共三千精锐,以一挡十不再话下,倘若要兵变,顷刻间长安的龙椅就能易主。
但长公主也养了私兵,就在长安城外,可即便相互掣肘,那皇帝估计也夜不能寐。毕竟老相爷虽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但也有两个人中龙凤的孙子。
嫡孙谢祖峥运筹帷幄,尽得老相爷真传,天生七窍玲珑心,算无遗策。
而庶孙谢崇风更胜一筹,能屈能伸,多智近妖,军中声望极高。
如此两员大将,谢相爷即便是死了,谢家也起码百年之内不会衰败。
对待如此强悍的相府,等待时机才是明智的王者之思,当今皇帝急功近利,却要逼他们顾家做先锋,跟相府对立,这就是要他们整个贵族都做替死鬼,给皇帝铺路。
可凭什么呢?!
他决不替那草包皇帝去死,也绝不让他的珠珠去长安,哪怕为此倒向相爷府,也无所谓,若是逼他,干脆来个鱼死网破,扶谢家上位!
到时候珠珠即便身为皇室人员,也将在他的庇护下安乐百年。
顾劲臣想过,最差不过如此。
……
顾珠小崽子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面前门板都歪歪扭扭挂在墙上的小院子,踯躅不前。
赶车的郭管事在一旁,为自家主子五爷说话:“小侯爷,五爷有他的思量,此事不能怪五爷……”
顾珠看着院子里的菜园子和陈旧得连蜘蛛网都还没有打扫干净的角落,不愿意听郭管事说话,领着铁柱就往里跨进去。
这是后巷最偏僻的院子,荒废了大约快十年,井都是枯的,只有一颗老梨树还生的茂盛,刚刚入春,一树的梨花便如云散开,长得极好。
顾珠站在梨树下,漂亮的眼珠乱飘,最后还往井里看了看,里面全是碎石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什么小动物在里面,里头有股怪味。
“二哥哥?”顾珠心里难受,脸皮这时候也薄薄的,又嫩又红,在院子里对关着的堂屋喊,“你在吗?二哥哥。”
堂屋里面立马着急忙慌出来个还捏着筷子的少年郎,其身着粗布衣裳,脚踩着单薄的布靴,长发高高束在头顶,以一木簪随意斜插,不羁散漫,眼神却在看见顾珠时,先是尴尬,而后坦荡宠溺:“你这小家伙,跑这穷地方做什么?”
顾珠小跑走过去,拉着二哥哥的手,看见二哥哥手指甲里都藏着河淤,也不知道这些天受了多少苦,还都是因为他才受的连累,不免满脸的对不起,拽着二哥哥就要走:“我来带你回去。”
顾桥然乐呵呵地蹲下来,捏了捏顾珠的脸,但又看见自己手指甲里脏的很,便又立马收回来,哄道:“回去做什么?你不要任性,你二哥哥我现在成家立业了,你不要捣乱。”
顾珠:“难道二哥哥一辈子就打算去码头靠帮人扛泥沙过活?这就是你的成家立业?”
二哥哥爽朗一笑:“不要小瞧了这活计,其中也有些门路,还需要学习呢。更何况扛泥沙就低贱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顾珠才不信这些,他跟二哥哥相处四年之久,做什么都在一起,二哥哥好武,喜欢喝酒,喜欢爬在墙头看镖局早晨练武,喜欢看兵书,做梦估计都想效仿祖先报效国家,死都想上战场一回建功立业,可现在却因为他,去不了军中,在这里做一袋泥沙一文钱的苦工。
人没了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他是咸鱼,二哥哥却不甘是。
明明打从一开始跟他好,就是为了给自己找出路,为了通过他和大饼爹搞好关系去军中历练,怎么现在不继续了?
明明很能卧薪尝胆,很能耐着性子陪他这个假小孩调皮捣蛋,现在怎么又不愿意了?
是的,顾珠又不傻,他早就有点儿感觉二哥哥前来和自己成日混在一起,是有目的的,这份保姆工作,干了四年,工资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可不同意!他可不是那剥削人的周扒皮。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就问你想不想去西北的军中?不需要我爹推荐,我就能给你写推荐信。”顾珠知道,官宦人家的子嗣参军,需要有人推荐,不然像大兴这种鲜少有战事的地方,小兵想要发挥本领升官,比登天还难!属于怀才绝不可能遇的那种。
“你……珠珠,不要开玩笑,二哥哥如今真的很好。”顾桥然依旧说话云淡风轻。
“我只问你要不要?别管家里任何人,也别管什么韬光养晦,什么低调,什么去军中感受感受氛围就满足了。去了就给我好好干!做大做强!咱们顾家现在要的就是能干之人!不是什么平庸之辈!所以,你要还是不要?!”他身边站着的铁柱可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崇风,这货的举荐信,别说一封,他让写,十封都能写!
顾桥然那双原本平静混浊的眼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压也压不住,眼眶绯红,手中筷子更是‘啪’一声被只手捏断。
顾珠也不必听答案了,答案显而易见:“好样的,二哥哥,我等你功成名就!”
第35章 请永远爱我 谢谢你呀,小谢将军。……
顾珠在后巷的二哥哥那里夸下了海口, 要送二哥哥一个大好前程,但在此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把那混账四伯给抓回来!
“这事儿好办, 父亲一向很爱去温水斋,是罗城夫子庙旁边的花船巷子里面的其中一艘,只是要让他回来却不好办,父亲若是喝醉了,得三四个人抬他回来, 若是没醉,五叔那边派人过去抓,他肯定晓得是出了事, 更是要绞劲脑汁地不回家来。”顾桥然了解他那不着调的父亲。
他曾在这位不着调的父亲手底下讨生活讨了十六年,十六年,就是狗都晓得主人的秉性了,更何况他这还不如狗的儿子。
顾珠把事儿都跟二哥哥讲了, 自己没有法子,便眼巴巴地看着二哥哥,说:“这样吧, 二哥哥你把地址告诉我, 我让铁柱去抓, 铁柱力气大,四伯瘦巴巴的, 根本不是对手,就是扛也能扛出来。”
桥二哥哥看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傻子铁柱,心中总有些说不清楚的疑惑,不明白珠弟弟为何这样相信这个傻子,什么事儿好像都很愿意交给傻子去办, 甚至十分笃定傻子不会出差错。
“不行。”桥二站起来,走进去,把筷子放好,重新走出来后,便挽了挽自己的袖子,沉声道,“那里鱼龙混杂,珠弟弟你把铁柱交给我,我跟他一块儿过去把父亲弄回来,你不要跟着。”
“啊?”顾珠偏头仰望了一下铁柱,很怀疑铁柱根本不会离开自己半步,这位傻子,自脑子不中用了,总有点儿这样那样的怪癖,一会儿别别扭扭地生闷气,一会儿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一样跺脚撒娇,把顾珠乐个半死。
但这铁柱虽然用着十分顺手,文能逗乐,武能扛打,但要他跟自己分开一步,这货都能装聋作哑死活不依。
最最典型的事件便是半夜铁柱总能在门外侍卫不知道的情况下窜到他床边儿趴着,就连他去蹲个厕所,也不嫌臭,要拉着他的手指头,在旁边给他递纸。
“这铁柱恐怕是不愿意跟二哥哥你一块儿去。”顾珠叹了口气,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对了,今日我刚巧得了个新朋友,他家仿佛是有许多得用的人,比我们家规矩好得多,不若我送信去,叫他帮一帮忙?”
“你说的是……”
顾珠微微一笑:“漕帮的白少爷,白妄。”
“漕帮……珠弟弟你怎么跟漕帮的人认识了?”据桥二爷了解,漕帮这江湖上都叫得上号的庞大组织,起家十分凶恶,乃一群穷凶极恶之人将码头霸占,要加入漕帮,才能干一些他们给你分配的工作,又苦又累不说,一半的工钱都得交给漕帮。
这漕帮手下众多,但扬州、荆州、徐州和青州虽然被白氏的四水漕帮给控制,但九州的其他州也有数不胜数地各路漕帮兴起,水上争夺地盘的暗仗年年都死不少人,连水贼看了由漕帮护送的船只,都不敢轻易靠近,俨然自成一霸,就这样凶神恶煞的漕帮,怎么珠弟弟还交上朋友了?
顾桥然只是在码头扛泥沙了几天,便深觉漕帮白氏很是可怕,更别提珠弟弟说的这位白少爷白妄,怕不是漕帮那位白少主吧?
漕帮的白帮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死光了,就剩这一个,听说也是小小年纪便有些手腕,跟着漕帮弟兄走南闯北,性格孤僻,承袭其父的心狠手辣。
顾珠说起那位模样冷峻的小哥哥,怀着几分自觉隐秘的雀跃,声音微甜,说:“今日刚识得的,是个好人,原本还约着中午一块儿吃馆子,结果被四伯这事儿给耽误了,他是咱们将军的大买家,咱们家还有五百万两的银子在他那儿存着呢,等四伯这件事处理好了,我就去取,咱们也就有钱还给皇帝舅舅了。”
桥二爷沉思片刻,问:“你同那位白少爷出门,五叔可知道?”
顾珠如今讨厌提起大饼爹,正替二哥哥打抱不平,连忙扭开脸蛋,拍了拍铁柱的大腿就一边让铁柱抱自己回车上,一边跟二哥哥道:“别跟我提他,我已经决定三天不跟他说话了,谁让他骗我的?害骗我说你病了,在养病,要不然我早几日就跟二哥哥你见面了,也不至于让二哥哥你现下搬到这里来住。”
顾珠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天生的奇妙知识不能让他这方面也成熟理智。
桥二爷摇着头笑了笑,想来五叔应该是同意了珠弟弟跟那位白少爷的交往,不然珠弟弟根本不可能出去得知父亲的祸事。
既然是这样,顾桥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也没有资格担心。
“那好,珠珠你回府等,我去温水斋与你那位小朋友会合,顺利的话,半个时辰便能将父亲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