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声音偏缓:“请起,原本本殿受父皇之命微服前来,是不该如此大张旗鼓的,只是后来又受大姑姑之命,说是又非去办什么大事儿,也不是去旁的什么地方,而是去表弟的家乡,更是不必遮遮掩掩,要大大方方,才能显得亲近。”
宋知府听出几分的深意来,这个时候,要是将军府哪怕有一个当事儿的人在,他也好办,直接让将军府的人过来跟三殿下说话便是了。
问题麻烦就麻烦在,将军府一个主子都没有来啊!就派了个狗屎似的郭管事,鬼知道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
宋知府脸上有些难看,冷汗开始预备着在额头凝聚,硬着头皮笑着对身后的郭管事招了招手,说:“郭管事,三殿下既然提起你们将军府,奇怪,怎么驸马跟小侯爷没来?”
郭管事了然地看了一眼把锅推过来的宋知府,并不跟宋知府计较,上前一步对着三殿下恭恭敬敬下行礼说:“回殿下,小侯爷前些日子被驸马爷禁足,刚巧府上近日又要办理婚事,忙的焦头烂额,一大早便犯了头疾,府中其他人没有驸马爷带头,不敢过来惊扰尊驾,于是只能叫小人代为过来,让小人同三殿下说一声,三殿下来扬州后的住所已然准备妥当,驸马爷改日头疾好了,定当登门一见。”
马车侧面的帘子被里面的三皇子轻轻放下,约莫过了几息的功夫,三皇子的声音才继续传来:“我知道了,走吧。”
……
远远的,拿着竹筒制的千里望的尉迟沅站在城头看着那边的车队,瞧准了来者绝对便是三皇子殿下后,便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去,跑一趟将军府,从后门进去,小心点儿,跟顾珠身边的小丫头说一声,三皇子到了,我一会儿就去见面。”
小厮得了命,屁颠屁颠骑马往老远的将军府过去,谁料别说后门了,就是狗洞今日也被堵上了个严严实实,根本进不去,便学着之前自家公子爬树上用弹弓弹纸条的行径,往明园的亭子里打了个包裹住石头的纸条,只见弹弓威力竟是极强,小石子飞速射出去,大有能破窗入木的力道!而不妙的是石子竟是要打在小侯爷的头上!
正在亭子里同傻大儿做躲猫猫耍的顾珠当时蒙着眼,犹如所有暴发户家庭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一样热衷躲猫猫,只是他跟其他扬州的公子哥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人家都是跟一群娇滴滴的女孩子躲,只有他,跟谢崇风还有爹爹的十八士兵躲。
“铁柱柱?来呀,到我这里来,该你当鬼啦。”顾珠脸上蒙着丝巾,只能隐隐约约瞧见近处的影子,远处根本看不见,就他这小短腿,已经半个时辰没有抓到人了,气得腮帮子都鼓鼓的。
忽然,有人影直奔他过来,顾珠趁机立马抓住这人的裤子,随后迅速摘下自己眼睛上的纱巾,仰着个漂亮的小脸蛋便对被自己抓住的倒霉鬼笑道:“该你当鬼!”
只见被他抓住的正是他的傻大儿铁柱,只是铁柱的两根手指头还夹着个东西,他好奇地接过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立马眼尖瞅着孩子在树枝上坐着的尉迟沅的小厮。
——是有消息了!
顾珠连忙摆了摆手,跟陪自己玩儿的一众侍卫道:“好了好了,都休息吧,我累了。”
侍卫们立即愤愤告退,顾珠便拽着谢崇风躲回屋子里去,展开裹着小石头的纸张,便见上书几个大字:三皇子到。
顾珠背着手,在屋里围着谢崇风绕了几圈,最后无语地坐回凳子上,自言自语道:“这傻子,人到了就到了呗,还特意来发个消息,现在家里守卫森严,跟个铁桶一样,连阿妄都不能见了,下回他要再给我发消息,弹弓的法子就不能用了,真是……什么时候拿到娘亲给我的信再弹进来啊!”
顾珠起初被关在将军府,还有些自由可言,能每天见见朋友,这几天开始,朋友是不能见了,只能蹲在明园不是跟郭管事下棋就是跟大饼爹干饭,在要不然就是召唤待今大哥过来,要劝大哥跟他一块儿读书。
这劝待今大哥跟自己读书这件事,顾珠着实没想到这么难搞,他劝了好几次,头几次待今大哥根本懒得过来,说是秋试在即,还有六个月就要考试,就闭门不见人。
好不容易在厕所逮着待今大哥,好说歹说,待今大哥却笑他是在开玩笑,随后便提起裤子又回去读书,完全没把他这个BUG放在眼里!
他这边明明已经是万事俱备,摸透了大兴科考范围与今年主考官的所有喜恶,就差一个待今大哥供他施展,谁能想到……待今大哥根本不理他!
——你还想不想高中了?!
顾珠皱着眉头转圈圈,直接把谢崇风的眼睛都给绕花了,正要闭眼睛缓一缓,就见小东西摸了摸下巴,最后一拍大腿,合计道:“他喵的,看来老虎不发威,当我是机器猫啊,我不教个好学生出来,待今大哥是看不上我这冲刺补习班。”
谢崇风:嘶,这位小朋友,拍大腿就拍大腿,拍你自己的好不好?
顾珠说完,却又抓了抓后脑勺,不知道自己就算是要带人弯道超车,得带哪位幸运儿……
首先的一个要求,肯定得是顾府的人,不然自己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让别人高中?
再一个,得是个能够知恩图报的,不然自己教出个白眼狼还不如不教。
顾珠如今没事儿可干,就等着大饼爹把王家的赦免跑下来,然后参加一场婚礼去,这会子琢磨起补习班的事情,便很认真,当作今年下半年的任务来想。
他光想还不行,迈着小短腿跑去里屋,趴上罗汉榻上坐着,便对谢崇风说:“喂,铁柱柱,去,把爷的笔墨纸砚拿过来,然后给我磨墨。”
谢崇风如今听惯了小东西对自己没大没小,如今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听话的去拿东西,然后又跟个小妾似的帮小东西研墨。
顾珠咬着笔头,想了想,最后干脆一口气儿将顾家上下所有自己同辈还有小辈都按照辈分写了下来,首先当头的一个,便是泷大哥哥。
“泷大哥哥身为族长,现在已经是有了点儿骨气,喊他考学,咋样?”顾珠下意识地问谢崇风,不过很快又自言自语地说,“哦,对了,泷大哥哥都四十五了,之前求过荫官的,求过官的,是不能科考的,这个淘汰。”
“那大房的庶子如何?我记得大方泷大哥哥下头,有两个庶弟,一个叫顾照江,一个叫顾荡,那个顾荡就算了,成天跟着四伯在烟花柳巷混得腿脚虚软,顾照江呢?名字倒是取得好听,像是从诗里摘的。”
“应当是‘它横任它横,明月照大江’里的。取名字的大伯伯真是讲究,只可惜我没见过。”顾珠跟谢崇风独处的时候,总愿意跟傻大儿乱说些旁人绝不能听见的话,“像那泷大哥哥的名字其实也很好,只是有时候人是不如其名的。”
“那顾照江是个庶子,丢开书多年,现下估计早就将学子必背的东西都忘光了,要我短时间教导起来,我再牛逼,也不能帮他背,看来找这位大房的照江二哥是不行的,这位也淘汰吧。”
谢崇风就看见小东西在顾照江的名字上也画上了一个大叉叉。
“后头还有二房的三个哥哥,这几位也是庶哥,都分出去了啊,就当没有吧。三房的哥哥们在长安,跟我不熟,也算了,最后就只剩下四房,四房的待今大哥看不上我,桥然二哥哥又当兵去了,那么只能再往小辈去找。”
“唔……泷大哥哥有个儿子的,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顾炙,但我好像没见过呀。”顾珠笔顿在顾炙的名字后面,想起自己来扬州这么多年,似乎是连顾炙的名字都很少听到,这位族长的长子,明明身份贵重,却这样形同不存在,肯定是有原因的。
谢崇风见小东西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盯着‘顾炙’二字发呆,满脸困惑,不忍也回忆起来顾家这位小辈。
他记忆极好,无数往事只要他愿意,便能够连同最细微末节的地方都描述出来,比如他记得小时候吃过的一碗狗饭,味道极好,狗的饭盆里还有一丝肉呢,如过年一样。
这位顾家的顾炙,谢崇风也没有见过,但是当初听说是为了救人被烧伤了,受伤面积极重,导致直接卧床不起,现下情形则不清楚。只是当初能够救人,想来当年应当是位品行高尚的君子,但如今不好说。
谢崇风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摩别人,就他所见所闻,如此因为救人而害了自己一辈子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悔不当初,更何况像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一位本该前途光明,或者和其他废物一样吃喝玩乐一辈子的公子哥,突然间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关在屋里,不能见人,久而久之,再温和善良的人啊,都会嫉妒一切。
“泷族长的只有这一位长子,其他的都是姐姐,我管不到那边。待今大哥也有个儿子,叫顾无虞,这个今年才十岁,书估计还没有念到四书。这么看来,只有那个顾炙侄子有戏了?”
顾珠自言自语个没完,突然丢开笔,趴在小茶几上,捏着尉迟沅差人送来的纸条看了半天,最终猛地从罗汉榻上站起来,跳下去,说:“左右现在还没有拿到娘亲的信,也不知道皇帝舅舅怎么处置你,这样吧,跟我先去看看顾炙怎么样,我觉得吧,顾炙这位侄儿,既然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应该是只能念书的,他或许就是我需要的天选之子!”
谢崇风没有拒绝的余地,被拽着两根手指头就往外去。
不多时,两人在不少于八个强壮护卫的跟随下,抵达大房的忠义堂。
忠义堂比明园大些,老太太住在西院,泷大族长一家住在东院,东院又分为好几个小院子,顾珠问了人后,便找见了一个名叫素心斋的佛堂,听院里打扫的小厮道:“炙大少爷就住在这里,是老太太吩咐的,说是炙大爷需要静养,大老爷也说炙大爷要常听佛经静心,寻常人都不能进去的,因着炙大爷在苦修,要消除身上前世带来的罪孽,等消除完毕了,就能恢复容貌,能出来见人了。”
顾珠无语:“感情这位炙哥儿从十几年前就没有出来过一回?”
小厮低眉顺眼,不明白小侯爷咋语气好像有点不愉快:“是,因着怕伤风,而且炙大爷也不愿意出来,就在佛堂诵经了。”
顾珠看了一眼素心斋,这素心斋从前应该是老太太跟府中女眷常来的地方,所以院中种着不少白梅,白梅开得晚,现下还盛放着,看着的确是叫人心静。
只是住在这里面的顾炙呢?他有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开窗看看这窗外的白梅?
顾珠看着那紧闭的门窗,忽地踯躅起来。
打扫院子的小厮还在一旁候着,小声问道:“小侯爷看过就快走吧,炙哥儿脾气有些暴躁,不爱被人瞧见,就连老爷和夫人过来了,都不能见上一见的。”
顾珠原还怕自己贸然闯入这顾炙的生活,不太好,要是顾炙没准备好重见天日,自己去一趟,也只是白去,还让顾炙不能恢复平静,那真是罪过。
但被小厮一催,顾珠偏有点儿牛性儿上来,完全不打算离开了,沉思了一会儿,抓起自己的腰间五福金钱就往谢崇风的手里塞去,然后拽了拽谢崇风的袖子,让傻大儿蹲下来听自己耳语:“快,把东西丢进窗户里!”
谢崇风颠了颠手里的昂贵腰佩,记得这东西可是白妄那小断袖跟顾珠的信物,这会子竟是这样随便当作工具要丢了,看来珠珠也不是多么在乎那白妄的。
谢崇风胡乱想了一会儿,动作却是没有耽误半会儿,手臂一震,五福金钱便被他当作暗器飞入窗户缝隙。
顾珠满意地对自家傻大儿点了点头,随后仗着自己小,耍赖说:“看,我坠子掉里面了,我去捡回来总是可以的吧?”
小厮嘴巴长了个老大,傻眼了。
顾珠珠嘿嘿笑着,大摇大摆领着自己影子一样的铁柱往素心斋里进去,轻轻推门而入,先探个小脑袋,然后道:“打搅啦贤侄,我是顾珠,我来找我超超超重要的坠子。”
里面是个简单的佛堂,旁边一张小床,整个佛堂一览无遗,于是地上那蒲团旁边被五福金钱直接打晕的瘦削的大帅逼一眼就能看见。
顾珠立马紧张兮兮的小跑过去,晃了晃炙哥儿:“喂!炙哥儿?你还活着吗?我家铁柱不是故意的啊!”
“臭铁柱!还不快给炙哥儿道歉!”
罪魁祸首谢崇风无辜地站在小东西身后,低着脑袋,毫无悔改之意,怎么说呢,他的飞镖,镖无虚发可不是说说而已。
“我怎么看你好像还有点儿得意?”顾珠小崽子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谢崇风。
谢崇风立马装可爱装委屈:“对不起,人家不是故意的。”没办法,在没有联系到旧部之前,混口饭吃不容易。
顾珠听铁柱说话声音一副撒娇的味道,便不是真的生气,只觉得这么大个人还小奶狗似的跟自己说话嗲嗲的,好好玩,有点肉麻的欲罢不能,便原谅说:“行了行了,下不为例。”
教训完谢崇风,顾珠让小厮去找大夫后,便半跪在顾炙的身边,垂眸看地上顾炙的脸,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帅逼脸,可惜……下巴和脖子连着的地方一大片都是扭曲的皮肤,那是被火烧过后的疤。
头发也秃了一大半,披着的话兴许看不出来,但后脑勺部分的毛囊应当是长不出来了。
手也有一只鬼手,烧得都没了指甲。
顾珠每看见一处,便触目惊心一回,觉着呼吸都呼吸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