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指尖转着茶杯玩,眼眸低垂望向杯中氤氲的温热雾气,语调冷淡,“我这次下山,也见到了镇南王府的人。他叫圆通,是一个秃驴,他在黄沙帮设局构陷我,非但如此,这阵子江湖上很多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王庸眉头拧起,神情格外凝重,“我便知他不会罢休。”
黎秩听到这话便知王庸绝对知情,他面色微沉,轻轻搁下茶杯,一脸正色凝视着王庸,“本座希望,三堂主能给本座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庸少见他如此认真,遂叹道:“我本来也不想瞒着教主。”
黎秩颔首,“你说。”
王庸似在措辞,须臾后,他长长叹息一声,“这个叫圆通的番僧,是镇南王府的门客,也是镇南王的心腹,他的确来过总坛,不止一次。”
黎秩听到此处,面色越来越冷。
王庸说道:“我并非刻意隐瞒教主,只是未曾想过,他竟会针对教主做出这么多事,让教主受苦了。”
黎秩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他其实是……”王庸垂眸沉吟良久,最后慢慢抬起头,望向黎秩,面上神情十分严肃,也勾起了黎秩的好奇心,他才接着说:“你娘的师兄。”
黎秩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没错。”王庸点头说:“你娘亲是镇南王府的人,是圆通的师妹……是他出家前的师妹,被他带去镇南王府。多年前,你娘奉命入中原,因缘际会与老教主相知相识,也便有了你,但你娘最终死在圆通手里。多年来,他一直都未放弃追查你们父子的下落。”
黎秩忽然有些头晕,“你是说,圆通棒打鸳鸯,还想杀了我与我爹?可我一直都在伏月山,他这么多年为何不来?还有,我娘她到底是什么人?”他也十分严肃,“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是王庸,不要因为我娘已经变成了后山的一座坟,你就胡编乱造。”
从称呼的变化可见黎秩此刻心情不妙,王庸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半句坏话。”
黎秩见他如此,更确定他定是喜欢极了自己那从未见过的娘。
王庸思索了下,“你爹的癔症由来已久,他自己在外行走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圆通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而你娘死后,你爹就疯得更厉害了,他把你放到了姜家村养大,很多年后,教中的人才知道你的存在。”
黎秩还是一脸不信。
王庸认真地说:“教主记住,圆通绝不会放过你,你离他有多远就多远。他杀了你娘,我便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你娘报仇,此事,尽管交给我。”
黎秩定定看着他,“你骗我。”
王庸反问:“我哪里骗你了?”
黎秩欲言又止。王庸的话与萧涵、江月楼跟他说的完全对不上,若圆通是为了私怨,镇南王府怎会给他那么多人手,任他在江湖上乱来?
况且此事,还卷入了朝廷纷争。
此事绝对没有王庸说的那么简单。
黎秩正要开口,王庸便遏制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一般,黎秩只好等他停下,却见他忽地捂住嘴,松手时手心赫然是一抹血色。
黎秩惊得双眼睁大,下意识看向他鬓边的白发。王叔应该也不年轻了,已现出几分苍老之态。
王庸又低咳几声,自顾自拿手帕擦掉手心和嘴角的血,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唇,嗓音透出几分沙哑,“让教主看笑话了。教主放心,属下无事。”
黎秩看了他良久,到底改了口,“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王庸的笑容甚是勉强,“并无大碍。”他按住黎秩手背,无比郑重地望着他的眼睛,“教主,你放心,我会为你娘报仇,圆通的事交给我。”
分明还是在骗他……黎秩眉头紧紧皱起来,推开王庸的手起身,“我回去了,我会叫银朱来的。”
虽然心里很生气,黎秩走前,还是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王庸对上他的视线,惨白的唇角一扬,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黎秩很想问王庸,是他真的只知道这些,还是就是在骗他?可毋庸置疑,事情绝不是王庸说的那么简单,要为娘报仇,他爹不会自己来吗?
等等,他爹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还不如这个王庸在意他娘……黎秩忽然惊觉,这些年来,也就只有王庸年年记得他娘的忌日去后山祭拜。
搞不好,他还真是……
黎秩及时止住这个想法,冷冷一甩袖,转身走人。不会的,他有爹的,在姜家村养了他十年,每月来看望他,长得可好看了。不像王庸这样,黎秩就长得跟他爹有几分相似……
黎秩在心下安慰自己,同时加快了脚步离开王庸的住处。
待黎秩走后,昏暗角落里走出一个人影,望着黎秩匆忙中似带着几分寒意的背影若有所思。疏忽一阵穿堂风席卷而过,撩起他天青的衣摆。
翌日正午,往生殿。
黎秩领着右护法准时到了大殿。
五位香主与两位堂主都已到齐,而且已经吵起来了。黎秩在门前听到熟悉的争执,皱着眉走了进去。
雷香主眼尖,一见到那抹青影,眼前一亮当即跑了上去,挤出一脸着急地汇报:“教主!六大门派牵头集结的诛魔义士已在赶来的路上!”
雷香主声音亦如其名,嗓门很大,这一声教主喊出来,众人的争执便都停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朝黎秩行礼,几位香主则谴责地看向雷香主。说好的一起讨教主欢心,没想到雷振天竟然一见到人就扔下大家去刷存在感了!
雷香主看着黎秩,一脸敬重。
黎秩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来的好快,虽说路途遥远,最多再过七八日便该攻上总坛了。二位堂主,几位香主,你们都有什么看法?”
原先吵得最厉害的几人在他来后都缄默下来,分开站成两排。
右护法见状主动拉开上首的位子,黎秩不动声色坐了下去。
雷香主面露惊诧,小声嘀咕:“右护法倒是难得殷勤。”
右护法回以温和一笑,沉默地站在黎秩身后当鹌鹑。
黎秩凉凉一眼扫过众人,见无人落座,也没人要做第一个发言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犟什么,就只有随便抓了一个人问:“温堂主怎么看?”
昨夜黎秩让温敬亭有话留着今日说,今天便第一个问他话。温敬亭并不意外,笑吟吟地斜了对面王庸一眼,朝黎秩拱手道:“教主,这些年来我教一直沉寂,倒是叫六大门派那些人小看了去,属下以为,圣教该复起了。”
黎秩道:“温堂主的意思是?”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雷香主那张方脸一正,冷哼道:“自然是狠狠地打回去!既然他六大门派有胆敢来,我们圣教就该让他们有去无回!”
黎秩还是难以适应他的大嗓门,不适地按了按眉心。
“那可是六大门派,谈何容易?”
“教主莫不是怕了?那属下愿做先锋,教主在后方待着就是,属下可不会怕那些伪君子!”雷香主慷慨激昂,忽觉一股寒气侵袭而来,抬眼一看,正对上黎秩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那张苍白俊秀的脸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雷香主跟被捏住嘴巴的鸭子似的哑声了,俊俏的黑脸一红,抓着满脑袋的小辫小声说:“啊,我不是说教主您怕了,只是想说教主莫怕……”
黎秩收回故意吓人的假笑,“昨日多谢雷香主的人参。”
雷香主闻言脸红得更厉害了。他身后有几位香主听到这话,满怀期待地看向黎秩。送礼的人不只有雷香主这个大喇叭,还有他们啊!
五位常驻总坛的香主中,有三男二女,除了老朱和老秦,雷香主与两位女香主都是这些年调上来的年轻人,对教主的追崇可谓十分盲目。
黎秩十分了解这些属下,雷香主年轻气盛容易被人利用当出头鸟,银朱聪慧机灵,她与另一位话少务实的年轻香主紫苏都是王庸手底下的。
至于两位老前辈,以前都是狠角色,是七代教主留下来的老属下了,也就只有像温敬亭这样的老人才镇得住,自然也是温敬亭那一边的。
而温敬亭看六大门派乃宿敌,王庸却并不主张与六大门派为敌。
此刻几人果然站队分明,不过王庸无疑是落了下风,雷香主性子急,到底还是站在了温敬亭那边。
黎秩看着众人,最后视线回到温敬亭身上,“接着说。”
几位年轻香主无不面露失望,两位老香主则是欣慰。
温敬亭垂头应了声是,接着道:“打六大门派说难不难,只要教主愿意。若不敲打敲打六大门派这些人,下次他们就该直接打到教主脸上了。”
黎秩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
边上一直留意着黎秩反应的王庸却是极不赞同,“可如此一来,教主依旧无法洗清冤屈。他们若都死在山上,教主日后可就真成了武林公敌了。”
黎秩也点点头,这也是。
温敬亭道:“三堂主莫要忘了,我伏月教本来就是正道的仇敌,是魔教,就算没有这些借口,他们也迟早会攻上我圣教总坛,我们本也没有握手言和的机会,就算解释了也不会有人听,还不如坐实了罪名,也不算亏。”
黎秩抿了抿唇,面色阴沉。
王庸道:“你这是歪理!二堂主,你可有想过,我们教主还年轻,那些事情教主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就是清白的,被人构陷的!若真做了,教主后半生将陷在武林纷争中,再也无法解脱,那时要杀他的人只多不少!”
黎秩有些意外地看向王庸。
他是魔教教主,本来也逃不出江湖纷争的,不是吗?
温敬亭冷冷笑道:“难道现在要杀教主的人还少吗?”
王庸心知与他多说无益,便转向黎秩,苦口婆心道:“教主,你好好考虑一下,如今我教中状况不算明朗,贸然与正道一斗,只会两败俱伤!”
温敬亭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也跟黎秩说道:“教主放心,我圣教多年蛰伏,如今正是我们为圣教正名的时候,我们绝不能退缩,也不能畏惧正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战便战,要魔教再低头退步,不可能……”
“如今局势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又怎么会怕正道那些人?”
“那王堂主为何不同意与正道一战?”
“此事既然因误会而起,那自然是先解决误会再说……”
“我看有些人就是怕了,虽然上山多年,却还是没什么见识啊。”
王庸急得因病态苍白的脸都红了几分,“二堂主,你……”
又吵起来了……黎秩默默看着互相喷唾沫子的两位前辈,以往大堂主红叶在还好,能劝住二人,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应对二人,真是头疼。
然而不论他同意谁,都会让另一方不满意,况且他还在等萧涵的消息,方可与之配合。黎秩按了按额角,出言道:“再说吧,时机还早。”
两人不得不停下来,神情俱是不甘,还在大眼瞪小眼。
黎秩和稀泥似的摆摆手,“坐吧,说说这段时间圣教的事。”
……
听了半天会议,最后总结一句一切如常,往后还需继续保持,黎秩便让大家散了,王庸赖着不走。
温敬亭一看就知道他有话要跟黎秩说,他倒不会幼稚地也留下来,带着往日一般温和的笑容跟黎秩告辞后,便与两位老香主出了往生殿,而刚出门口,温敬亭嘴角笑容就消失了。
“我看教主不是很想打啊。”温敬亭身旁的老朱说道。
老秦点头,“确实,毕竟有七代教主的教训在前……”
二人说到此处没再继续,温敬亭的脸色却是极难看。
老秦拍了拍他肩头,“教主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再说了,教主没说不打,只是暂时不主动出击,但教主被人构陷这事也不会就这么过去的。”
老朱捋了捋胡子,也点头道:“小教主与老教主不同,虽然他一直没说要寻六大门派报仇,可他那性子老温你也是知道的,吃不得亏。”
温敬亭脸色微微好转些许,忽而回首望向大殿,眸光深沉。
大殿里,王庸和银朱因有话要说留了下来,王庸还在劝黎秩,“教主,您可还记得七代教主的下场?属下不是不想给您讨回公道,只是一旦主动出击,我们便成了理亏那一方。”
黎秩敷衍地点点头。
他知道王庸是为他着想更多。
王庸又同他说:“至少是现在,我不建议圣教与六大门派为敌,过了这半年,教主你再劳心劳力折腾这事也好,只是现在绝对不可以。”
银朱也是一脸正色,“对,教主您现在需要休养。”
黎秩面色一变,视线撇向身后。
二人见到右护法还在,而黎秩又避讳着他,便没再多说。
黎秩让银朱扶王庸回去,待大殿中除了他与燕青,再无第三人,他才有空收拾燕青,“信送出去了?”
燕青垂头道:“送出去了。”
黎秩问:“回信呢?”
燕青静默片刻,“教主,昨夜才送出去的信,世子都还未收到……”
黎秩咬牙压下火气。别说昨夜,他五天前送回去的信,现在萧涵都还没有回信,黎秩等消息等到现在还没回复,早已攒了一肚子火气。
“他的信若再不来,我就要将六大门派打回老家去了!”
可就是他现在跑去打六大门派,燕青也没法把回信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