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继续下着,越下越大。
皇上亲自在刑场坐着,他要亲眼看完刀手将苏之雲拆皮剥肉,并非因为苏之雲造反他恨他,而是他知道苏卿白身上的毒是苏之雲下的后便想亲眼看着他被千刀万剐。
皇都人人都觉得苏卿白运气好,苏翎谋逆被杀时皇上护住了他,苏之雲造反被凌迟时,皇上还是护了他。
大概是血流得有点多,脸被割得有些惨不忍睹,四周一片寂静,人们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苏之雲苦笑一声,闭上眼睛,痛到极致也便安心地任他宰割了。予一惜一湍一兑。
这时,从人群里奔出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已失了往日清王爷的风采。他一头重重磕下:“皇上,看在我爹爹曾经在药庐救过你的份上饶他不死吧。”
他边抖边磕头,声泪俱下,“臣愿意放弃所有,带他走,臣保证,往后再不会出现在这皇都之中。这世间再不会有苏之雲和齐清。”
齐清将地图交予苏之雲助他造反,齐晏回来后并未治他的罪,齐清不聪明,活得也简单,皇家的人求的不是权利就是富贵,他跟他爹一样,什么都不求,只求平安无虞活着。当日下山,张铮跪在齐晏跟前,求的也是齐清的一世周全。
苏之雲听见声音,艰难地侧过头,污血混着雪水迷蒙了眼睛,隐隐约约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皇上面前不住地磕头。
他感叹,是个傻子!
齐晏候症发作,凌迟之刑再看不下去。
晚间,喝完药后他问六福,苏卿白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了,六福算了算告诉他大概六个月了。
齐晏低低叹息了一声,心里头明白,这万里江山, 都不及与苏卿白日日晨昏间的一茶一蔬。只是这场战让两人之间产生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第158章 半头白发,满身情伤
苏卿白回北疆的这一个月,中间只寄回过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说与北狄打了一场小战,林桑受了伤。便再无其他,齐晏忍不住给他写过许多封信,有问他身体的,也有问他腹中的孩子的,苏卿白一封都未回过。
齐晏调了好几万的大军布在北疆边境,使得北疆固若金汤,他国不敢动什么心思。
刘太医为齐晏把完脉,摇头道,“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忧思过度将候症拖成其他大病。”
齐晏怀里抱着汤婆子,低声道,“良药已去。”
刘太医听不明白,疑惑地看了一眼六福,六福不语,寻思着皇上还是如此惦念苏公子,一分一毫都没有少过。
窗外的雪压断竹枝,发出“啪啦”的声音,齐晏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从领口掏出那块紫玉递给六福,道,“找人看看这块紫玉有什么特别的?”为何苏卿白临去北疆前还特地检查他有没有将紫玉戴好。
刘太医眼尖,说道,“皇上,这块紫玉隐隐泛着光,像是紫玉中间藏了什么,掰开来一看便知。”
齐晏端正身子,眼神示意六福,六福小心地用了些力,“啪”地一声脆响,一颗泛光的珠子掉落在地。
刘太医双手微颤,道,“若是臣没看错,这颗珠子是上古不死树的血泪凝结而成,传说服之可长生。”
“你再说一遍。”齐晏站起身,望着刘太医。
“皇上……”刘太医冷汗滚落,怕刚刚哪句话说错了,不敢再重复。
“皇上,这颗珠子兴许就是苏之雲要找的虎符牌上的眼珠子。”六福悄声说道。
齐晏心尖一颤,后退半步,坐到榻上,原来,他这是将命都给了自己。
“六福,准备一下,去北疆。”
六福欣然地答应下了,转出屏风就见陆蝉拿了封信进来,齐晏撕开信封,里头是一张被揉得乱七八糟的信纸,上面只字未写,满是泪痕。
齐晏心口一热,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屏风那头站着一个与苏卿白十分相似的身影,他也姓苏,叫苏闻,是御膳房新来的打杂的小太监,他站在书案前磨墨时那样子跟苏卿白有些像。
苏卿白回北疆的这一个月,齐晏想他想得骨头痛时就让苏闻过来站在书案前磨墨。这场战又将两人又打回到六年前苏卿白刚进皇都那会儿,齐晏整夜整夜枯坐在御书房。
“让他走。”齐晏低声吩咐,眼泪滚落下来。定是宫中有人将苏闻夜夜陪皇上到天明的事告诉了苏卿白,他才会委屈至此,只是哭不肯说一个字。
六福带苏闻出门时,苏闻小心地问了一声,“公公,都说我磨墨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公子,皇上定是喜欢我的,为何还要赶我走?”
六福道,“你怎知你像他?皇上从来没让苏公子磨过墨,他舍不得。”
“皇上如此喜欢那位公子,为何他们不在一起?”
“要脑袋的话,不该问的不要问。”
六福低声叹息,或许他们彼此之间都爱得太浓太尖锐最后才成了伤。
齐晏披着外袍缓缓走出御书房,站在廊下,寒冷扑面,细雪坠下。
“皇上……”陆蝉低声唤了一声。
齐晏仰头嘶声哽咽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他并不是在帮苏之雲,而是在帮我。他想真正地让我江山永固。”
“终于明白为何他每每从一个地方回来都会口吐鲜血大病一场,这一年他夹在我与苏之雲之间,耗尽了心血。”
“他是喜欢我的,否则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怎么肯为我生孩子。”
“如果连我都不能理解他的话,那这世上究竟还会有谁会理解他?”
陆蝉闻言低头抽泣。夜间的雪风只入肺腑,皇上就这样站在那里。半头白发,满身情伤。
三日后,齐晏出发去北疆,马车刚驶出城门,就接到沈骁的信,上面一行字,生生挖去了齐晏的心:苏公子病逝。
尾声
初夏,天空湛蓝,薄云如锦。
竹枝镇来了位卖酸梅汤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叫阿三,有一只耳朵是聋的,旁人说什么他听得不甚清晰,却偏生爱听故事。镇上的人特别喜欢讲“公鸡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桥段,从前,有一位姓苏的男子,小小年纪被卖到南风馆,某一日机缘巧合,遇见当今圣上,被圣上带进宫。
“然后呢?然后呢?”阿三大着嗓门儿问。
“你光听故事,你的酸梅汤怕是没人喝了。”段言拍拍白袍上的尘埃,落落一笑。
“我不仅卖酸梅汤,我还卖画。”阿三梗着脖子嚷道。
“哦?什么画?”
阿三在破布袋里掏阿掏阿,掏了老半天,终于掏出好几张画纸,铺开来,画的全是一个人。
“你画的是谁?”段言问。
“当朝太子啊。”
“太子?”段言凝眉望了许久,道,“太子早已登基称帝,天子圣颜你也敢画。你这画从哪来的?”
“我自己画的。”阿三睁着眼睛气急败坏地辩解。
“这画中人你在哪里见过么?”
“这……”阿三急红了脸,见瞒不下去了,掏出一副原画,道,“先头在镇上一位公子用这张画换了我五碗酸梅汤。我瞧着画中人长得好看,就照着画了几幅。”
段言眯眼看去,只见画上细雨濛濛,青灰色的墙边站着一个人,桃花落满他的肩头。
分明格调那么灰暗,可却给那人的衣袍描了最温柔的颜色,清朗动人压过了墙头的桃花。足以瞧见画画人的私心。
画中的男子是当今圣上,谁敢拿万岁爷换酸梅汤喝?再细看这笔力,这作画风格,段言心头一抖,手中的酸梅汤落到地上,碗碎得四分五裂。
他重金买下那副画跑到镇上去寻找画画的人。
那时,苏卿白正被银狐咬伤休养在客栈,不管走到哪后头都跟着死士,老这么乱跑怕他腿上的红肿消不下去,齐晏干脆不准他出门,苏卿白每日无聊得想掀了房顶,于是便缠着齐晏作画。
第159章 大结局
“傻宝还要画多久?我站累了。”站了半个时辰的齐晏十分不满,他眼睛瞥过去,苏卿白只堪堪画了两笔。
他伸了个懒腰走过来从后面贴住苏卿白,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伸进衣袍缓缓下移,苏卿白身体一僵,画画的手顿住。
齐晏凑到他耳畔笑道,“苏公子太慢。”
“什么太慢?”苏卿白从牙间漏出几个字。
“出的太慢,我很累。”
苏卿白耳垂渐渐红了,道,“万岁爷说的什么淫词浪语。”
“那么久了,我真累了,苏公子下面可否快一些出?”齐晏笑意浓烈,“出画。”
苏卿白被齐晏撩拨得脸蛋发烫,后背也起了一层薄汗,他用手肘在齐晏的肋骨上撞了撞,赌气道,“不画了。”
齐晏从他身下抽开手将苏卿白抱住,有些无赖地说道,“那到榻上午睡去?”
苏卿白挣脱开齐晏的手转过身,捏住他的耳朵,愤恨地说道,“昨晚说好就一回的。”
“啊啊啊,耳朵要掉下来了,是一回啊。”齐晏含泪委屈。
的确是一回,一回做了一夜而已。
就这样齐晏只能不甘心地站回原来的位置,巴巴地等苏卿白慢悠悠地把画画完。
苏卿白用这张画换了五碗酸梅汤喝,心情舒畅。
段言抱着画跑到镇上,找了好几天,没见画画人的半个踪影,他愣愣地往回走找阿三再问问清楚。却见天空飘下一条抹额,飘入他怀里,他仰脸望去,楼上窗前坐着一男子,阳光下,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然而,这人,已不记得他了。
他费尽心思让他想起过去的一切,他却依旧往齐晏那里跑,段言不明白,分明自己陪了他这么多年,为何他依然能冲破血虫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奔向齐晏。
直到苏卿白回北疆助沈骁退沙陀族的进犯,他才得以再次见到他。
“云谷的那封信是你寄出的?”几个月未见,苏卿白清瘦不少,身上那俊冷的气质却依旧无人能比。
“是。”段言答。
“我跟你去了云谷,你就能保住我的命么?”
“或许可以。”
“好,打赢沙陀族后,就与你一道去云谷。”
段言眉心一动,以为他想明白了,后来才知,他愿意去云谷是为了保住腹中与齐晏的孩子。
他去云谷是为了齐晏,不去云谷也是为了齐晏。他说北狄入侵,边疆不稳,皇上候症未去,他不放心,他要替皇上守着西北门户。甚至于林桑战死时,怕皇上忧心,他也瞒下了,只写信说林桑受了伤。
林桑一死,苏卿白的心也像是跟着死了一般,几天就形容枯槁,瘦得没了人形。
那一日,段言把苏卿白抱到院子里晒太阳,他问段言,“有没有想过来生?来生想做什么?”
段言说,“来生虽想做人,只怕是无福再次遇上想见的人。”
苏卿白说,“来生只想做山上的菌菇,长在山上,下雨也乐,出太阳也乐,每天傻乐。”
他不愿再做人,他也不愿继续活着,段言明白他不去云谷,留在北疆只不过是想等齐晏的一声原谅,了却此生。
只是他到死都没有等到。齐晏的信如雪片般飞进北疆,没有一个字是说原谅他的。
苏卿白最后咽气前嘴里还囔囔着,“齐晏,抱抱,要抱抱嘛。”
春暖花开,西北王府的后院里种了许多的续绒草,血一样连成一片,当年苏卿白拼死去海平山挖了几株回来,留下一株种在院子里,意外地成活了。
齐晏也终于来了北疆,跟在后头的还有陆蝉。推门入院,里头空空荡荡,齐晏竟是不知堂堂北疆王的府邸竟还不如苏卿白在皇都住的苏府一半的奢华。良久,才从里头走出管家黄芦。他见着齐晏就跪,这么些日子不见,皇上的头发全白了,黄芦老泪纵横,哭得直不起身子。
黄芦在苏府伺候了苏卿白六年,听闻苏卿白回了北疆,又千里迢迢从皇都来到西北王府。忠心可照日月。
“北疆王病逝,一切本该以国葬标准。可朕三番两次来要人,黄管家为何敢占着北疆王的尸身不放?”齐晏声调慢慢,却冰冷刺骨。
“奴才不敢,而是王爷临终前交代死后尸骨化粉,撒入摩刺河。”
摩刺河,苏卿白十三岁时带着一群赤羽鸟在摩刺河帮大齐太子吓退三千敌军。
齐晏周身一痛,只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撕裂,一点一点地碎成渣,彻彻底底。
他这一生已够凄苦,最后走的也如此寂寥,哪怕是死了,也不愿别人去他坟前找他说话。执拗至此,清冷至此。
“皇上,奴才斗胆替王爷问一声,您原谅他了么?”
“原谅了。”
“既原谅了,为何还会忧心到白了头?”
“每一夜,孤苦难眠,每一天,蚀骨难安。”
北疆的土地每一处都有林桑的气息,他战死沙场,死后骨灰撒在北疆的大地上。
他对谁好,谁对他好,为谁活,为谁死,大智若愚的林桑向来分得清。
陆蝉抓了一些沙土揣入怀里。
“蝉哥,我今天在集市上看见一个人卖牛肉羹,要二两银子一碗,太贵了太贵了,他怎么不去抢。”林桑愤愤不平地踏进屋子,抓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壶水。
“想吃?”陆蝉徐徐笑开。
“怎么可能想吃,不想吃,吃三碗抵得上蝉哥一个月的俸禄。”林桑抓了个苹果啃起来
“说的也是,走,我们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