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丁捕头与梁知县的二人独处中,插了个张涣进来。
梁孟英拍拍张涣肩膀,笑道:“少年人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张涣每日带着纸笔,趁着午间休憩之时,到衙门书房临摹那地理图。
张涣不知丁盛看的什么书,只知他每看一会儿,又逮着机会与梁知县交谈几句。
“杜琰……”丁盛喃喃道,“他便是十年前濯阳县令。”
梁孟英在一旁阅读卷宗,听他念出那故友之名,不禁问道:“怎么了?你这几日日日往书房里跑,就为了寻他的记载?”
“没有……随便看看。”他自个儿想查证十年前那桃色秘闻,这种事儿怎好对梁大人明说。
丁盛翻着手中县志,尝试寻找那杜琰生平。但也仅仅有简短记录,只知他是洛阳人,家境清贫,立志读书,一朝中了进士,来了这濯阳。
“说起来,也惭愧。我们不仅是同窗,还是同期进士。如今他已做到豫章太守,我却还只是个知县。”梁孟英慢悠悠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丁盛见他有那长篇叙说的打算,便坐直了身子,等着下文。
“我与他同在洛阳城郊村书院读书。他家境贫寒,读书却是很刻苦。后来,他中了进士第六,是那届洛阳同乡里的第一。”
丁盛点点头:“寒窗十几载,得此成就也是不易。”
“那年他衣锦还乡,娶了洛阳刘员外的女儿,从此官运亨通,一生富贵,实在是让人羡慕。”
羡慕吗?
丁盛记忆中的杜琰,曾对着那莲玉的画像,满眼无奈。
“他……可是擅绘画?”丁盛试探问道。
“你如何知道?”
丁盛摸摸鼻子:“猜的,我想这才子,琴棋书画都会些。”
梁孟英摇摇头:“琴棋书画,不过是富人家的玩物,他一穷书生,如何能使?只不过他父亲是个木匠,教了他些花鸟图纹罢了。”
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信件,指着封面上用朱笔绘制的图案,说道:“杜琰几日前还给我寄了封信。你看,这图案便是他所绘制,说是见画如见人……有点意思。”
丁盛接过一看,见是成团的梅花,只觉得似曾相识。
“便是梅枝捎来春消息之意,绘在信封上,真是风雅至极啊。”梁孟英感叹道。
丁盛呼来张涣,将信封递给他:“这梅花绘法,你……熟悉吗?”
张涣轻轻抚摸那图纹走势,喃喃道:“这信莫非是……枣玠所寄?”
丁盛看他这反应,心道果然,这杜琰与枣玠恐怕真有一段情史。
只是……听梁大人描述,这杜琰家境贫寒,又如何能与一夜千金的妓子扯上关系?
梁大人既与他是故友,是否知他那段情史?是否知那莲玉便是枣玠?
丁盛想问,但看着梁孟英那张严肃的脸,将这满心疑问咽了下去。
这又过了几日,二月十五花朝节临近。每日都有姑娘在香粉铺门前徘徊,等着买新上的胭脂水粉。
张涣不忍她们在寒风中等待,只好贴出闭店歇业的告示。
擦了擦满手浆糊,看着姑娘们那轻便的着装,才意识到已是二月中旬,春日已经到来。
不久之后,枣玠便会带着他,到那山上去采摘红蓝花。回到家中,又独自除杂色、浸泡、烘干。
明明他从未做过这些事儿,却对那流程记得格外清楚。
坐在院子里,似乎能见着枣玠弯腰提起水桶,走到屋檐下阴凉处,蹲在那儿洗花。
接着,枣玠便会将那湿漉漉的花丝晾在厨房地上。他做饭时,若是不小心踩到,又要遭枣玠一阵捶打。
揉揉眼睛,院子里又只剩他一人。
虽心生寂寞,却不如冬日那会儿那般绝望痛苦。
恐怕是春日暖阳,让他对未来有了期待。
两个月过去,张涣凭着每日午间挤出的半个时辰,终于将那地理志整理成官道驿站图,还将各地风物又另作总结,筛出十多个南方城县。
这两个月,他贼捉得更勤,只为多换些赏钱,多攒些路费。
等月底发了月俸,他便启程。
这日,几个家丁模样壮汉来到这香粉铺,对着牌坊指指点点。
张涣闻声而出。那几人与他说,这屋子四月便到期,五月之前让他清空了搬走。
虽然知迟早有一天要走,却不曾想到要将屋子清空,将他在此处五年生活的痕迹抹去。
那家丁又来催了几次,他只好逐渐将那库房里的杂物搬到院子里。
一天搬一两件,只是不想让这屋子空得太快。
这日,他搬走几袋干花,见这几袋挤在库房角落,掩着一袋可疑杂物。
那袋杂物用白布层层包着,里边却渗出红色液体。凑近嗅了嗅,一股怪味熏的他要晕过去。
不会是……
他心里一惊,连忙剥开这层层白布,等打开来,又见一被染了红色的木盒。
打开那木盒,一阵浓烈怪味扑鼻而来,呛得他闭了眼。等适应过来,才发现里边堆满小盒。
他拿起一个,上边红色液体粘了手。他瞧着那颜色不像血迹,才放下心来。
看着像是店里失踪的胭脂。
他小心翼翼打开,见那胭脂面上爬了白毛,还化了一层薄水。
但能依稀见着,面上刻着个“涣”字。
张涣打开了一个又一个,之间里边有的已发黑,有的已化为浑水,但那些能看得见脂膏面儿的,上边都刻着他的名字。
有刻一个的,也有刻许多个的。
其中一盒刻了八九个。这些字挤在一起,似要撑爆这小盒。
仿佛是枣玠对他的思念,在这一方红脂膏中如何也写不下,只能如此满溢出来。
两人之间对彼此的爱意,倒不知谁更深浓。
“你想我,为何……为何不与我说?”
第43章 奔走
枣玠不过是除夕守岁闲来无事,便刻了些胭脂打发时间。如此藏在库房,是怕自己无意间翻出,当那普通胭脂卖了,叫人笑话。
张涣却不知,以为是他去洛阳之时,枣玠对他难忍思念,便情不自禁刻下他的名字。如此藏着,定是怕被他发现,又拿这事儿说那羞人情话。
他欣喜不已,又恨枣玠时而对他冷情的姿态,此时只想逮着他,与他说一百遍自个儿的心意,看他那副又嫌又喜的模样。
对着这么一堆胭脂,张涣也舍不得丢,只好将它们收集包好,埋在城外山坡上。
若是枣玠又要如往常那般耍赖,在他面前不承认自个儿心思,他便将这包东西挖出来。
这可是……枣玠喜爱他的铁证!
他收拾完库房,便开始收拾店铺。
这店铺抽屉小柜多,他一个个拉开,看有没有遗漏什么值钱物件。
值钱物件也早被枣玠搬空。
他坐在枣玠平日绘制花钿的座位上,随手拉开身旁抽屉,见里边放着一个木盒。
那木盒像是被炭火烧过,黑了一角。
枣玠何时买了个盒子?
他好奇打开,见盒子里装着日常绘制所需的刻刀与画笔。
恐怕是枣玠走时,舍不得丢了那与他相伴多年的工具,特意买个精致盒子装了。
他看着那盒子烧焦的一角,见枣玠用朱笔绘了只喜鹊上去,因那笔触与风格不同,这只喜鹊与盒上留着的那只相差较大,仿佛毫不般配。
他盯着那图案,突然想起什么。他将那画笔拿出,拿着空盒端详。
这不是……那王捕快媳妇儿每日送饭用的食盒吗!
枣玠什么时候买了个食盒?他……他为何要买食盒……莫非……
他确实与枣玠说过那夫妻送饭之事,也曾撒娇似的叫枣玠给他送饭,枣玠也同意了。
只是当时两人闹矛盾,这饭也没送成。
当时他俩又因何相互疏离来着?
他以为枣玠将他当成了负心汉,便不敢亲近,怕自个儿无意间做了负心事儿,引得枣玠伤心;枣玠又以为他的疏离是嫌弃那情史,就故意说那两败俱伤的话语来彻底赶走他。他又因此以为枣玠是讨厌他,才故意叫他恶心离去。
那事儿已经过去几个月,如今仔细捋来,问题倒是十分明了。
只可惜当时身在局中,错过了讲明的机会,白白叫两人分离了三月有余。
张涣叹气,将抽屉拉上。
地上落下一片红纸。
他眼皮一跳,俯身捡起。
是一个巴掌大的双喜剪纸,纸后边黏着些干硬的浆糊。
怎会落在此处?又是从何处落下?
张涣抬头看了看屋顶,又踩着凳子查看那柜子顶,都未发现浆糊留下的痕迹。
他拉开抽屉,往那屉箱下边一摸。这一扒拉,摘了满手的双喜,细数下来也有七八个。
他也记得除夕那夜,他央着枣玠给他剪个双喜,枣玠死活不同意。
却没想到,他那夜又私下里剪了这么多,贴在这抽屉下边。这过了几个月,浆糊结了块儿,黏着抽屉底下的灰,便失了黏性。
没想到那样严肃的枣玠,也会偷偷做这些肉麻事儿。这些红剪纸,仿佛是那祈祷情爱的符纸,贴在家里,便能许段姻缘。
枣玠也想与他做夫妻。
却为何也不与他说?
恐怕……这也是那负心汉与枣玠耍过的伎俩,枣玠心中抵触。
却又无比向往。
为何要如此矛盾?
张涣摸不着头脑,殊不知他自己也陷入矛盾之中。
想要示爱,又担心自个儿是那登徒子负心汉之流。
毕竟,他与那登徒子负心汉当下做的、想做的都一样,在枣玠看来都是侮辱的行为。
他那所谓的爱,是不是只是装饰肮脏欲望的借口?
相比起侮辱恋人,他更怕自己会成为他所厌恶的那类人,却毫无自觉。
张涣想得头疼,便揉揉脑袋,瘫在椅子上。
先找着枣玠,其他一切到时再说。
这些红纸他也舍不得丢,装在食盒里,也一并埋入地下。
过了几日,香粉铺的牌匾被人拆下,上边原有的字被抹去,刻上了茶叶铺几字。
差不多得走了。
张涣去衙门取了过所,又到驿站租驴。
他身上的银两,定撑不到他寻到枣玠。他只想着出了豫州,便能沿着着河流一路南下,走水路能省下不少钱。
再者,即使真囊中羞涩,也能在码头做些体力活儿,干个几日再上路。
张涣牵着驴,从驿站走向南城门。路过那曾经的香粉铺,忍不住停下脚步。
让他再看一眼。
如今已经挂上茶叶铺的牌子,里边传来那盆箱碰撞杂乱之声,应是那新店主正收拾。
莫要留恋了。
枣玠早已离去,此处仅仅是一间屋子而已。
话说枣玠到来之前,离开的那位屋主是谁?离开之时,是否也像他这般不舍?
等寻到枣玠问问便好了。
一想到自个儿要去寻人,不知为何又自信一定能寻到。这么一想,他心情轻快不少,拉着驴往前走去。
路上遇着丁盛巡街,丁盛冲他挥挥手:“到了南昌,给你老大写封信!”又想到这孩子已经不是濯阳捕快,便捂了嘴,改口道:“给你……给你师父李俊写封信!”
“晓得了——”张涣冲他喊道。
丁盛看着他欢喜地跑出城门,不禁叹了口气。
南昌……豫章郡治所,便是杜琰所在地。如果枣玠真去找了旧情人杜琰,三人一碰面,该有多尴尬。
也不知这孩子是如何寻的地儿,怎么能这般巧呢。
原来是那日在书房,张涣听了二人谈话,又见了信封上的梅花,便猜测杜琰是教枣玠绘画的老师。枣玠此次出行,说不定真是寻他老师去了。
于是,他在办理过所之时,才填了南昌二字。
但这南昌只不过是为取得过所不得不填的内容,那东西两地,还是要亲自寻一遍。
他南下阳安,过朗陵,从平春入荆州,本想直接走江夏,又担心枣玠去了襄阳,于是一路西去。
这一路净是荒山野岭,驿站也是百里才有一个。这夏日猛兽多,此路极不安全。
但他却想着,这般正好省了住店的钱。
这般在荒野中挣扎十几日,才摸到襄阳。寻了几日,才知道自个儿扑了空。
好在此处能乘船沿着汉水南下,能省不少银子。
可恰逢六月荆州大雨,江水限航,那码头的船夫齐齐罢了工。
他只好硬着头皮骑驴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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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玠确实是要去豫章郡,却不是去南昌,而是南昌百里之外的新淦。
选此地,一是因为水路多,能省路费;二是那豫章也算是较为偏远之地,想来不再容易被人寻到。
他若知道此时豫章太守是那杜琰,定不会选在豫章定居。
那地理志记录简略,因此也忽悠了他。他先前不知南方地广人稀,这城与城之间可隔三百里无驿站。
这一路上他多次临时改了线路,兜兜转转又往西去,绕了大弯才到那襄阳,顺着汉水南下。
这汉水沿岸城县较多,大江就一条,倒也不怕迷路。
只是这一耽搁,等他入长江之时已是五月中。夏日雨大水急,江水限航,他不得不滞留邾县码头。
在邾县呆了一个多月,长江两岸滞留的行客越来越多,客栈住客们也变得暴躁,大堂每日总要发生打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