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不过十一二岁的俊秀少年噔噔蹬跑了过来,一脸惊恐地嚷道:“天师、天师回来了!”
这少年是他们的近侍,名叫薄烛。
解彼安又惊又喜:“什么,师尊回来了?”他已经数月没有师父的消息,此时当然是高兴的,可见薄烛神色慌张,他担心师父是不是又又又闯祸了。
“回来了,还、还带回来个人。”
“咦?师尊倒是突然干起正事了。”
“不是啊。”薄烛急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收了人魂回来,他、他带了个活人回来。”
解彼安张大了嘴:“活人?”
“趁着还没把崔府君招来,您可快去看看吧。”
解彼安冷汗直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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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攻出场~
第2章
鸿蒙初开之际,天地始分,一切还处于混沌,那时天地间灵气充沛,取之不竭,万物不分贵贱,一草一蛭也可修炼有成。但随着地祇、鬼仙的不断壮大,与天神互生嫌隙,彼此纷争不停。
为了止战,于百万年前,颛顼氏绝地天通,划分上九天、中九州、下九幽,使人、鬼、神三界不扰,各为其序。
可自那一天起,人间的灵气就越来越稀薄,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得道飞升,于是便应运出两条新的修行之法:一是借助外丹来增补内丹,二是去幽冥界采补灵气。
前者是无数修士惨死于窃丹的原因,后者则是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钟馗如今在冥府当差的理由。
不过,解彼安并不觉得自己的师父是为了修行而来,多半是人间玩儿腻了,想去冥界耍一耍。
凡是富有功德之人,死后都可以要求去罗酆山上修行,罗酆山是九幽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在冥界修仙被叫做鬼修,鬼修之路亦非坦途,因为失去了阳体,修行速度比活人慢一半,条件比尸解飞升还苛刻,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入轮回,运气好的来世有一身好根骨,百年修行换死后飞升。
总而言之,想来冥界修仙,得先舍了阳寿。但这样的情况在百年前发生了变化,那位不可说的盖世魔尊,以一己之力打破酆都结界,攻入冥府,杀得整个九幽人仰马翻,若不是北阴大帝出关,那魔尊或可一统人鬼两界。
自那之后,冥府元气大伤,千疮百孔的酆都结界,对内要镇压地狱的万千恶鬼,对外要堤防人间修士趁乱去罗酆山偷灵气,吃力极了。
值此焦头烂额之际,某一天,钟馗大摇大摆地来到罗酆山,穿过结界,驾临冥府。他不仅有一身傲视天下的修为,还拥有远古四大法宝之一的东皇钟,可以巩固结界,北阴大帝破例让他以活人的身份做了冥将,与崔珏一同,授命文武判官,可自由穿梭人鬼两界。
活人是严禁出入九幽的,钟馗恃才放旷,将还是婴孩的解彼安捡了回去,闹得冥府一阵鸡犬不宁,如今竟然又带回来个大活人,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解彼安一路小跑回了天师宫,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酒气。
“薄烛,你去给师尊烧上热水,准备醒酒汤,然后拿一身……”
“白爷呀,您还顾得上这些,先赶紧把那个活人悄悄送回去,要是被崔府君发现了,咱们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我有轻重,你快去。”解彼安认为,钟馗此举多半有他的道理,当然也可能只是喝大了,无论如何,听说对方还是个少年,体弱之人沾太多鬼气,少说也要大病一场,所以他才把薄烛遣开,要送回去,也得让人好好的回去。
步入九酝殿,解彼安听到一串带着酒味儿的呼噜声:“师尊?您这是又喝了多少。”
一名青衣粗衫的道人歪歪扭扭地瘫坐在椅子里,正窝着脖子大睡。他满脸杂鬓,衣衫脏旧,酒臭熏天,若是换条街边小巷一躺,狗都要绕着走。
解彼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一旁背对自己而立的清瘦身影更吸引他的注意。
“你……就是师尊带回来的人?”
那背影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解彼安温言道:“我师父喝多了,大约是又犯浑了,你不要害怕,我会将你平安送回去。”
那少年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似乎这一转身的动作要耗费他经年积攒的力气。
解彼安愣了愣。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一身黑衣,衬得脸庞瓷白如釉,精美绝伦,尤其是那一对眼尾上挑的狐狸眼,有一种穷尽丹青难绘的魅,可偏偏眼神冷若寒潭,如火与冰激烈冲撞,被望上一眼,心魂都跟着震颤。
世上竟有人生得这么一副颠倒众生的相貌。
少年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解彼安,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发都咂摸清楚。
解彼安听得自己的腔室传来一阵鼓噪的心跳声,这少年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俩人早有渊源,绝非只有轻浅的初次照面,可他又不记得以前见过此人。
“你……”解彼安不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抿了抿唇,眼底分明有一团火焰,痛苦、思念、渴望、私欲、期许、仇恨在源源不断地添薪。
可惜解彼安看不懂,他人生十九年,大多跟鬼打交道,摆脱了因果得失的鬼,比人单纯,他只当对方是害怕:“我叫解彼安,我是活人,你不用害怕,这里虽是鬼界,但不会有人害你的。”
少年负手而立,两手都在背后紧握成拳,堪堪克制住狂浪大作的心湖,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再见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怎么说,前世种种,千言万语难抒一二,最后,只脱口一句:“为何受伤。”
“啊?”
少年的目光落在解彼安染血的右臂上。
“哦。”解彼安低头看了看,“刚收了个魂回来,受了点轻伤。”他灿然一笑,“不碍事的。”
少年心头大震,目光落向他处,似乎无法承受那样的笑容。
他怎么会跟当年一模一样?!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与他们之间还没有面目全非的“当年”,一模一样。
“你……”解彼安突然被钟馗一个大大的酒嗝吓了一跳,他晃了晃钟馗的肩膀,“师尊,师尊,您醒醒。”
钟馗的眼皮子抖了半天,才费力地睁开了:“嗯……彼安?”
“难为您老人家还认得我。”解彼安无奈道,“您快醒醒,这小公子是哪儿来的?”
“乖徒儿。”钟馗拍了拍解彼安的手,调个方向打算继续睡。
解彼安更用力推了推他:“师尊,您快醒醒吧,要是被崔府君知道您带个活人回来,可不得了。”
这句话奏效了,钟馗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我回来了?”
“您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活人。”解彼安把他的脸掰到那少年的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得抓紧把人送回去。”
“哦,他。”钟馗搓了搓脸,“他是谁啊?”
解彼安哭笑不得。
少年冷冷清清地说:“你欠了我的酒钱,答应收我为徒。”
解彼安傻住了。换做旁人,说一顿酒钱就能拜进一位稀世高人的师门,他是肯定不信的,但若这高人是他师父,那什么荒唐事也不足为奇。
钟馗将信将疑:“真的?”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抖落开来,上面用工笔写着所欠为何、欠银几许、如何偿清,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下面印着一个脏兮兮的手印,“你说你很厉害,做我师父,当还我酒钱。”
钟馗心虚地偷偷看了解彼安一眼。
解彼安一把抢过字据,横看竖看:“师尊,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吧。”
“您可真是……”解彼安莫名地对那少年心生歉疚,“师尊,您打算怎么办?”
他小时候总央求师父给他收个师弟或师妹,最好是既有师弟又有师妹,多多益善,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好像有可能真的要多一个随便捡来的便宜师弟,他心里希望是真的,但又觉得此事不靠谱,恐怕白高兴一场。
“那也不能怎么办。”钟馗嘀咕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范无慑。”
“好,彼安,从今往后,他便是你师弟了。”
解彼安目瞪口呆。
真的吗?他真的有师弟了?
范无慑二话无说,噗通跪了下来,对着钟馗伏地叩首:“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等等,先等等。”解彼安上前就要把范无慑拉起来。
范无慑却猛地躲开,连衣角都未让他碰触,简直避之如蛇蝎。
解彼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是活人。”
范无慑面无表情地退到一边,藏在衣袖里的手都在发抖。
“师尊,虽然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师弟,但此事不能草率。这位小公子阳寿未尽,还有家人等着他回去,再说,崔府君是绝对不会让您再收一个活人做徒弟的。”
“我没有家人。”范无慑冷冷地说。
“那……那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九幽,冥府。”
“你真的愿意终年与鬼为伍?”
“胜过与人为伍。”
解彼安劝道:“范公子,你年纪尚幼,此事务必慎重,不如我先送你回……”
“钟馗!”
一声正气十足的厉喝,把钟馗吓得从椅子里蹦了起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急匆匆闯入九酝殿,他面如冠玉,文质俊雅,哪怕形神匆忙,也没有失了仪态,只是见到钟馗的瞬间,脸就气得发青:“钟正南!你居然又带回来个活人,你眼里可有一点规矩,一点分寸!”
解彼安行礼道:“崔府君。”
来人正是文判官崔珏崔子玉,他执掌生死簿与判官笔,亦是冥府律法的编纂者,为人刚直狷介,公正磊落,管着书写万物生灵阳寿的生死簿,却无一例徇私。
“子玉呀。”钟馗酒醒了大半,干笑道,“误会。”
“什么误会,这人是活人不是,是你带回来的不是?”崔珏看了解彼安一眼,“你当年带无常回冥府,说他孤苦无依,我且放过了你,今日你又有什么理由?”
“这孩子也孤苦无依。”
“一派胡言!有手有脚长这么大,人间没他一口饭吃?”崔珏命令道,“彼安,立刻把人送回去。”
解彼安偷瞄了钟馗一眼,见钟馗也在看自己,忙别开眼睛,悄悄往后退,不想卷入俩人的纷争。
钟馗见徒弟不管他,便耍起了赖:“可是我已经答应收他为徒,我钟馗岂是出尔反尔之辈。”
“你身为判官,屡次破坏人鬼两界的规矩,难道冥府的律法还比不上你的脸面重要?”
崔珏劈头盖脸一统大道理,把钟馗喷的没有回嘴之力,钟馗认错认怂,但抵死不改。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时,范无慑冷冷插了一句:“既然不收活人,那我死了不就成了?”
九酝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已拜了师,哪儿也不去。请崔府君一笔划尽我阳寿,让我留下来。”范无慑说这一席话时,目光始终追着解彼安。
“胡……胡闹!”崔珏怒道,“你当生死簿是你酒肆的账簿,可以随便添减?”
“那就不劳烦崔府君,我自我了断,待我死后,请无常仙君把我的魂再引回这里。”
“万万不可!”解彼安见他一脸认真,根本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钟馗瞄了崔珏一眼,哀怨地小声说:“何必要逼死人家嘛。”
崔珏气得七窍生烟:“好,好,怪不得你要收这个徒弟,跟你真是……真是一丘之貉!你等着,等帝君出关,此事没完!”
崔珏拂袖而去。
钟馗懒懒地笑道:“这人,什么都较真儿,也不嫌累。”
解彼安低头憋笑。
“好了,别打扰我睡觉了。”钟馗挥挥手,“你师兄自会帮你安顿下来。”
范无慑深深地看着解彼安,叫出了耐人寻味地两个字:“师兄。”
第3章
“你是哪里人?家住何处?可有兄弟姐妹?以前拜过师吗?”解彼安把范无慑安顿在了与自己相邻的别院,忙进忙出地帮他打扫、搬东西,插缝跟他聊天,主要是问东问西。
但范无慑惜字如金,偶尔回答也是避重就轻,似乎很防备,也没什么交谈的兴致。
解彼安铺着从自己屋里抱来的被褥,笑着说:“你不要嫌我啰嗦,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鲜有年龄相近的朋友,何况还是活人。其实我一直都想有个师弟的,我……师兄会好好照顾你的。”这“师兄”二字的自称一出口,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事美滋滋的,好像担当了什么了不得的要职,他终于做了别人的师兄了,终于有了师弟了。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接管了钟馗的起居,他一直以照顾人为乐,以后就算师父不在,他做了好吃的,酿了好酒,也有人分享了。
范无慑看了解彼安一眼,突然皱了一下鼻子,用力嗅了嗅。
解彼安马上反应过来:“是被子吧,我在柜子里放了我做的香囊。”他抓起自己的被子闻了闻,“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范无慑走过去,拎起一片被角凑近脸,却根本不敢吸,只令那气味弱弱地飘过鼻尖,已觉心旌摇荡。
这个味道……
拼命压制的记忆潮涌而来,他想起那年,那富丽恢弘的皇宫深处,悬于头顶的五茎莲花灯烛火摇曳,影影重重,金樽玉觞东倒西歪,龙袍皇冕也被弃了一地,沉香木床猛晃,云雾绡罗帐随势而动,推开层层暧昧的涟漪,账内玉暖春宵,被翻红浪,他压着这个人没完没了的冲撞,几近癫狂,那时沁入鼻息的,便是类似的香,只是更热、更稠、更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