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送些物资,给我晚了整整三日。光这都够我恼的了,还敢这样胡作非为!”李长明冷笑道,“也好,正愁没理由收拾他。阿辰,他要是对你怠慢了,你尽管来说,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步六孤辰看他这阴恻恻的样子,决定还是不把那位吴将军中午到了不与各位将领交接,反倒出了营地的事告诉他了。
“殿下不必烦心这些琐事了,先去歇歇,物资之事我去办。”步六孤辰目光回到魏王面庞上,这才从那英气眉宇间发觉出明显的疲态。
李长明摇摇头:“等等再说,先跟我回去,我要知道那群乌环人从哪儿来的。”
还是不听劝,不过是些情报,现在听,和睡一觉再听,又能有多大差别?
步六孤辰虽是无奈,却也没说什么。
魏王的帅帐与普通士兵的帐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多不过是门口多了面旗,其余的用度不会比别的将士好。
越是如此,越是显得吴韬那金帐骄奢淫逸,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两人坐至沙盘前,步六孤辰正欲开口,李长明摆手道:“等人。”
片刻后外面果然有人道:“属下独孤循,求见魏王殿下。”
李长明道:“进来吧。”
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行过礼后,便献上一本厚厚的文书,语中隐有雀跃之色:“殿下,属下已经查过那群乌环人。”
他年纪尚小,喜怒难掩,满脸的欣喜把他的自信透露无疑。想来他定是觉得自己将任务完成得出色,才会如此。
李长明接过文书笑笑,道:“说吧。”
独孤循道:“那群东迁的乌环人统共十三万众,日前侵扰始罗的仅有三万人,人人配备弯刀马匹,护具为皮甲,马具无防护作用,是一支简陋的轻骑部队。为首之人名叫阿史德塔吉,是乌环王后之弟,在乌环统领处月、昆坚、乌垒三部,这次率部众东行非是奉乌环王之命,而是出走。以此看来,乌环王室应当是有了大变动。此前在乌兰周围只是骚扰边境小镇村庄,抢了物资就跑。但这次在始罗的乌兰重镇外扎营,是集中了所有兵力,应该是要朝乌兰进攻了。近来天气骤降,乌环人物资不足,不出七日,那边必定会有所动静。以我们的行军速度,最迟两天后就要动身,才能救援始罗。”
李长明点点头,看向步六孤辰道:“你说吧。”
步六孤辰道:“此次乌环人东迁,皆因乌环王五子相争,王后阿史德氏身死。阿史德塔吉带三部出走,欲拥立自己的外甥,五王子阿史那瑟珠为汗王。除塔吉所率四部外,燕支、古蕃和处密三部也已脱离乌环东迁。乌环如今还有两党,二王子和四王子已经被杀,只剩大王子和三王子分庭抗礼。塔吉带走的人,不足整个乌环的十分之一。塔吉本是阿史德部酋长之子,幼年随父亲归附乌环,十七岁开始统领处月、昆坚、乌垒三部,这次出走也是带走了这三部和契骨部族人。半年前攻破西昌国,立外甥为乌环汗王,继续东进侵扰始罗国。攻下始罗十城的几场战斗,均由塔吉亲自上阵指挥,他应是习惯自己带领族人冲锋陷阵。”
他说着说着,便发觉少年略带诧异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顿了顿继续道:“塔吉十来岁就已经在乌环以骁勇闻名,有诸多追随者。乌环人都说他是个天才一样的勇士。现在又是次次打胜仗,领着三万人就打下始罗十城,自然名望高涨,有他在乌环人必定士气大增。几次攻城,塔吉都是诱守军出城,在野外消耗城中兵力,而后攻城,十分谨慎,也敢于用险。他的部众只擅野战,强行攻城一是缺少攻城器械,二是兵力太少不敢损耗,若乌兰坚守不出,塔吉也是无计可施。塔吉部众营中防守布置,何时换岗,何时操练,何时进食,先前几仗兵力多少,具体如何打的,都已记录成册,随后差人送来。”
李长明听完点了点头,又朝独孤循问道:“你都听到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查得够清楚了,没想到步六孤大人连自己不曾留意之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独孤循满面通红,道:“听到了……属下惭愧。”
李长明微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对方姓甚名谁,从前做过什么事,打过多少仗,性情如何,作息如何,喜欢怎么打,习惯怎么用人,甚至用的刀多长,穿的甲多厚,这些都是极重要的情报。便是要具细到如此,才能说知己知彼。”
独孤循望着他连连点头,满眼都是崇敬之色:“属下受教!”
李长明温声道:“你第一次去侦查情报,已经做得很好,不过万万不可自满,以后还要跟着步六孤大人多多学习才是。”
“是!”独孤循备受鼓舞,又恢复了来时的轻快。
李长明往沙盘上插上几个标记物,又同两人讨论许久,天色竟是完全黑了下来。待到烛火燃了大半,才发觉时间过去许久,便又留两人在帐中用完饭。
“报——”此时一人在军帐门口大声道,“魏王殿下,吴将军请您赴宴!”
李长明面上的温柔笑意顿时无踪:“赴宴?”
“是,吴将军在军中设宴,说要犒劳将士……邀请殿下过去。”那名士兵微一思量,还是继续说了,“殿下,军中战时禁宴饮,众将士不敢前去。但吴将军这般作为,兄弟们也不敢多言。”
“始罗如今已有十城陷落,乌兰重镇地处我大虞、始罗与塔吉三方交汇处,若乌兰再失,我大虞西北边境就受威胁。”李长明眼中神光幽暗,“这个档口在军中设宴?仗还没打,他倒是先庆起功来了。”
步六孤辰不禁道:“成何体统!”
李长明冷笑一声,道:“罢了,你去跟弟兄们说,尽管去,自己掂量着不误事即可。也不知那混小子带了多少私货过来,尽管去吃他的喝他的。”
士兵一愣:“这……是!属下遵命。”
尽管疑惑,他也还是带着这满肚子的疑惑去传达魏王殿下的命令。
“小循,你也去吧,吃了那么久粗饭,吃点好的也没什么。反正没用军中物资。”李长明边说边翻了翻他交来的文书,翻两页确实一股困意涌上,轻轻打了个哈欠。
帐中两人见状,都是想让他早些休息。独孤循便告了退,步六孤辰亦是起身。
“你的那份情报,记得给我。”李长明道。
既然说的是“记得给”,而不是“现在给”,说明魏王殿下现在不是很急。
“好。那……属下先告退了。殿下好生歇息。”步六孤辰微微颔首,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眼睛才刚刚看见帐门,后面那位王爷忽然合了文书,喊道:“不行!”
步六孤辰回身问道:“殿下还有何事?”
他看见李长明起来走了两步,往内里摆的床上一坐,道:“不准走!陪我!”
步六孤辰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身为一军之长的魏王,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却怕黑怕鬼,遇到夜深了才议完事的时候,往往就要发作。然后那几个来主帅营帐内议事的倒霉鬼,多半要被留两个□□。
是的,那么大的人了,怕到要人陪着才能睡着,实在丢脸。
步六孤辰倒不是嫌他丢脸,而是怕他在军中丢脸……不过也是,自己晚上留宿主帅帐内,横竖丢不到魏王殿下的脸,倒是自己这名声……又要离谱上许多。
“你过来!”李长明见他半天不动,开口命令。
步六孤辰道:“魏王殿下,这样不好。”
李长明呵呵一笑,双手捂耳,竟然开始耍起无赖撒起泼:“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步六孤辰道:“殿下,营中时常有些风言风语……”
李长明依然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步六孤辰叹气道:“我还要回营写点东西。”
李长明捂耳朵的手松了点:“在这里写,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
步六孤辰:“你……”
李长明突然坐直了,一改方才那小孩耍赖的模样,正色道:“寡人是一军主帅,若是今日睡不好,明日就身心欠佳指挥不好,指挥不好就打不了胜仗,打不了胜仗就是你不陪我的错!”
步六孤辰沉默半晌,道:“好吧……”
李长明听他答应,倒也不闹了,抓起被子就往上躺。衣不解甲的日子多了,他需要回想一下近日的战事并不吃紧,才能安心地坐起来脱盔甲。
步六孤辰上前帮着他解那一层层的甲,道:“今晚好好睡……你几天没睡了?”
“两个晚上没睡……吧?”李长明又是轻轻打个哈欠,索性自己不动手,等着旁人来伺候。
步六孤辰摇摇头,把他那身甲放好,道:“好了。”
李长明已经不太清醒,含糊地应一声就倒了下去。
步六孤辰也脱去鞋袜,往他身边躺下。西北严寒,两个人挤一起倒是暖和些。
“明天别人看见我大早上从你帐里出来,乱传一气,你管不管?”步六孤辰轻声道。
李长明闭眼轻笑:“传什么?我的部下可是军纪严明,从来不妄议主帅的。”
“不妄议主帅,可我又不是主帅。”步六孤辰叹气。
李长明哼声道:“那我就是要人陪我啊……要不你把独孤循叫来?”
得了吧,别毁人家小孩子清白,步六孤辰腹诽。
他与魏王殿下少年相识,共处近十年,算是一起长大,对于殿下孩童时的事情倒也听说过些。
一朝被蛇咬,还十年怕井绳呢。七八岁的幼童晚上安安稳稳睡着,突然从床底下冒出个人拿刀就捅,用尽力气挣扎逃跑才躲过一劫……以后就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此处,步六孤辰不由得轻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脊背。
“早些睡吧。”
第3章 阿史德
吴韬看着桌上的好酒好菜,十分满意。
虽然军中伙夫做不出京城大厨那种味道,但这香气已经足够让那群吃了许久粗糙饮食的将军垂涎三尺了。这酒也是他特意带来的珍藏,本只想带一坛来
帐外各处已经生好火架好肉,就等人一来同饮同乐。
“人都去请了?”吴韬说着往后一靠,只觉那矮椅硌靠背得慌。金帐被李长明叫人收走了,里面的软毯自然没能逃过一劫,现在他坐一下都觉得很不舒服。
“已经邀请过各位将军了。”柯鹏小心提醒道,“不过将军,兴许过两日就要集结大军前往乌兰,这时候准许士兵饮酒,恐怕魏王那边……”
吴韬打断了他:“若是真要去,你不也说了还有几日么?再说乌环人打的是始罗国,我们过去也就是因为始罗遣使来求援,不好回绝,派兵做做样子而已,难不成真的为了别人去打仗?大家放开了喝,怕李焘作甚。他大可去皇帝面前弹劾我,看看是皇帝说了算还是我姑母说了算。我就是要看他气急败坏,又没办法的样子。”
他感叹一声,道:“李焘就是小气,正午刚来那时候,那饭菜,是人吃的么?这么苛待下属,等会儿大家来好好吃一顿,谁还理他?我这才叫体恤将士。”
柯鹏连忙在一旁拍马屁:“正是,属下就没见过有您这般爱惜将士的,这次管叫那些人对将军感恩戴德。”
吴韬忍不住笑得有几分得意,甚至已经瞧见了李长明暴怒的神情。
可惜魏王麾下黑衣旅众将士,一个人都没有过去。
即便是魏王准了,也没有一个人去。
翌日早,独孤循前来递交斥候新送来的情报,还没开口,李长明便调侃似的顺口问了一句:“吴韬都拿了些什么好酒来?”
“属下不知。”独孤循略带嫌恶地道,“备战之时,若是有半分松懈,属下便觉羞耻。”
“败家孩子,有便宜也不知道占一占。”李长明忍俊不禁,“说吧,那边什么情况。”
独孤循听他要谈正事,愈发严肃:“昨日半夜,乌环约三千人马夜袭攻城,但很快被击退。乌兰守城军官见他们溃逃,又派了五千人马追击。”
李长明才听了两句就忍不住冷笑:“溃逃?还是诈败?”
独孤循微讶:“诈败……”
李长明冷声道:“蠢钝如猪,让他坚守不出真是委屈死他了。”
独孤循接着道:“乌兰派出去的五千人伤亡过千,其余的全数被俘。”说完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殿下如何得知乌环乃是诈败?”
“白给乌环送了一批军马……”李长明喃喃道,听独孤循疑问,便也有心趁机多提点提点,“若那守城的知道塔吉此前几仗,都喜欢把人诱出去打,至少不会如此莽撞上了套。若能把塔吉带的人底细摸干净,就知道他们轻易攻不下城,只守不出,时间到了自然会走。昨日让你听步六孤大人的情报,现在你可懂了?”
独孤循点头:“属下受教!”
李长明手指在桌上轻扣几下,片刻考量已是有了主意,道:“把各位将军和步六孤大人请过来,我要说行军之事,今晚之前就要出发。”
独孤循道:“是!”
塔吉已经对乌兰发起进攻,看乌兰的表现,怕是撑不住多久。本还以为时间充裕,可如今看来,怕是再晚一点,这乌兰镇也要落入塔吉手里了。
午后众将各自领命,集结出发,日行百余里路,两日后在乌兰东边安营扎寨。
仅仅过了两夜,天冷得愈发厉害,步六孤辰掀开帐帘时便被灌入的冷风给吹得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