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当真是一个“鬼魂”。
那他早该在阳光照射而来时就随之魂飞魄散。
可他是没有的。
他还活着。
他还站在这大地上,沐浴在阳光里。
他能呼吸,能走动,能紧紧握着他的刀,他往前走去,刀拖在地上的声音就很响。
他走在路上,这是一条很长的河岸。
从下游走到上游,他走了三天。
很短的三天,不算漫长,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下。
正如他还不可以离开。
他必须要回来。
哪怕已经有人要阻止他,有许多所谓的正义之士要来讨伐他。
他也还是要回来。
他不会惧怕他们,也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他握刀的手很稳。
他踏过石头,也踩过光滑的鹅卵石,任由刀鞘在地上拖行出一道惨白的痕迹。
他的眼睛藏在碎发之后,亮得惊人。
而他到底是谁呢?
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究竟想做什么事?
他紧握着刀,越走越远,又越来越接近他想回到的地方。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他的身前,在本应空荡荡杳无人烟的河岸边,竟坐了一个人。
那人同他一样着了黑衣。
可黑色也有不同的黑色,他甚至一眼望去,就能看出那种黑色是深黑、极黑,望不见底的黑。
那人就坐在河岸边,架了堆篝火。
这么热的天气,那人却在河边架着篝火。
他别过眼,不打算细看,也只想就这么错身而过。
他拖着刀,迈出第一步来。
在外人面前时,他总要装得很好。
他不愿让人看出他是个跛子。
所以迈出第二步时,他需用更多的力气来支撑平衡,把刀嵌得更稳。
他抿唇向前。
那人却忽然道:“这位朋友,我看你风尘仆仆,不如坐下来与我一起烤些吃的,填饱肚子,才好继续赶路。”
他就停了下来。
他应该要走的,他想,可这声音落在耳里时,他就情不自禁想停下了。
他将目光移转回去。
那是个男人。
仅凭半张脸他就能看出那人的非凡风采。
那人高束了马尾,环结上的金羽流苏在阳光下发着金光。
然后那人偏过头来看他。
这一眼,他觉得自己这样的“鬼魂”终于见到了来自地府的“友人”。
因为那是张艳丽又诡魅的脸。
让他想到世上最漂亮又最尖利的刺,让人想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盛绽的蔷薇。
这些与“危险”相等的感觉,就像是这个人也与他一样是缕孤魂。
他迈不出第三步了。
他感觉到自己不想离开。
他便顺从心意地靠近,坐了下来,被篝火照亮了满身的尘埃。
篝火堆上架着的兔子被打理得很干净。
他赶了三天的路,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休息过,更谈不上吃过什么美食。
他咽了咽口水。
薛兰令便笑了:“方才你走过时,我就在想,你如此疲惫,很需要尝些肉才行。”
他问:“你为什么要唤我过来?”
薛兰令道:“因为我喜欢与人做朋友。”
他又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和你做朋友?”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知道你会不会和我做朋友,我只需要知道,我想不想要你这样的朋友。”
他问:“我这样的朋友又是什么朋友?”
薛兰令道:“这世上做朋友的未必要相像,兴趣可以培养,目标可以改变,但有些东西却是很难变的,只要看准这一个,就能做朋友。”
他不由得继续追问:“要看准什么?”
薛兰令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他在看那人的眼睛。
那人却垂着眼帘,在看他把着的长刀,视线迟迟没有移转。
良久。
薛兰令道:“你的这把刀很好。”
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薛兰令便笑了笑,偏过头道:“我想要回答时,我自然会回答你的问题,而我要一个答案时,你最好告诉我这个答案。”
他道:“你很狂妄。”
薛兰令道:“我有狂妄的资格。”
他只好叹了口气:“这的确是把好刀。”
薛兰令道:“这不是你的刀。”
他心底一惊。
他目光定在那人昳丽的脸上,已下意识握紧了刀把。
因为那人说中了这个秘密。
它不是他的刀。
他确实不是刀的主人。
可这种秘密不该被第三个人知晓。
他提起十成的戒备,准备好随时出手。
那人却对他的戒备视若无睹。
甚至可以说。
在那人的眼里,他的戒备与不戒备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他赢不过他。
他有绝对的自信能挡住他。
他当然没有轻举妄动,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
但凡他是那样的人,他做事就绝没有那么漂亮。
他握着刀沉默。
薛兰令又道:“我说这是一把好刀,因为我见过这把刀。”
他蓦然瞪圆了眼睛。
他惊道:“你认识他?!”
薛兰令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他’是谁,但刀的主人,我曾见过,也认识。”
他立时心如擂鼓。
这让他想起遇见那人时的深夜。
那人听懂了他的仇怨,也体贴他想要复仇的决心,所以赠下这把刀,让他尽展能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然而,这把刀的主人,早就死在了七年前!
眼前的人却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左右。
若说是认识的,那他与他岂非是一样漂泊在世间的“鬼魂”?
他不由道:“你难道已经死了?”
薛兰令看着他满是震惊的神情,竟也真的笑着点头:“我已经死了。”
他奇道:“人若身死,又是如何从地府里走回阳间的呢?”
薛兰令道:“只要和你一样一直走,从下游走到上游,走三天三夜也不停歇,那就一定能走到自己想到的地方。”
他便信了这番话语。
因为他不知道除了鬼魂,还有什么人能这么清楚他做了什么。
他便又问:“你来见我,是想要为我伸冤吗?”
薛兰令道:“若你有很大的冤情,那我就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他犹豫片刻,终究道:“我姓庄,单名珏,家就住在浔城。”
“我爹为人很好,他在北地扶义城做生意,每天都很牵挂自己的故乡,等他赚足了银子,他就想着要回到浔城终老。”
“可是我爹却没有想到,浔城这座城太小太小了,小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愚昧无知。”
而所有剧变的起因,就在于他们都很愚昧、贪婪,也十分无知。
庄富商在扶义城的拍卖场里曾拍下一樽玉麒麟。
那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摆设。
但通过拍卖场里绘声绘色的形容,玉麒麟即是祥瑞的象征。
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将这种讨巧的好话当真。
他们介绍类似的东西,总是用相同的话语来解说,好让有钱买下的人提起兴趣。
然而浔城的人们却当了真。
他们认定这玉麒麟是件宝物,奇珍妙绝,得到了,就有无数的财富。
否则庄富商为何要花那么多的钱拍下它?将它放在家中?
又为什么一个一穷二白的浔城人,能在扶义城里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
愚昧的人总将自己的失败当作没有运气。
把自己的不成功当作没有获得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他们总想走一个捷径。
哪怕是告诉他们被雷劈过一次就能长生不老,愚蠢又疯狂的人也还是会依言照做。
他们让庄富商交出玉麒麟。
整日整夜堵在庄府的屋前屋后,不见到玉麒麟誓不罢休。
然而等庄富商交出玉麒麟后,他们的愚蠢无知仍不能让他们得到财富。
他们又认定庄富商交出的玉麒麟并非真的。
庄富商不堪其扰,只能写信求助于浔城的城主,同时也决定带着妻儿离去。
然而浔城城主却上效其下,不仅同样愚昧无知,更阴毒狠辣。
城主回信暗示庄富商将真的玉麒麟交到他的手中,否则他将治罪下来,将庄府一干人等全部下狱。
庄珏当时只有九岁,他什么也不懂。
可当最后,那个深夜,乌压压的人群撞破了府门,欢呼、高叫、挂着喜悦的微笑。
那般让人心神惧裂的场景,他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忘记。
每个人都被贪念嫉妒所裹挟,找遍了整个庄府,拿走了所有他们以为的“玉麒麟”,再欢天喜地、毫不留恋地离去。
直至现在他也仍不明白。
终其一生都不愿踏出浔城的那些所谓“乡亲”,为什么要将一生的不幸与失败都压在庄家。
也许什么原因也没有。
只因为浔城足够狭小,这里的人都很愚昧,他们每天赚着为了来往北地,过路时不得不留下的车马费,就觉得自己看见了整个世界。
不愿意出去,就只等在这里。
等有人出去了又再回来,便死死盯着那人比收取车马费更多的财富,看他的府邸光鲜亮丽,看他的衣着富贵精致。
贪欲与嫉妒最能毁灭人。
最后留给庄珏的。
只有那夜被压在木板下捡回一条命却跛了脚的自己。
还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构思的时候我想,要不要把庄珏的故事设置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逻辑不通,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故事是必须要的,而且重中之重,它连接的不是一个悲剧,而是许多愚昧无知的缩影。正因为愚昧的人很多,所以形成一股力量时,大厦也会被其倾轧。
“玉麒麟”不是唯一被人视作“宝物”的物品,正如江湖上也有许多人为了所谓的传言而争勇斗狠、机关算尽。
浔城是偏僻又狭小的,只有别人通往北地回往灵门城的时候才会路过这里,城里人见识很少,所以偏听偏信,这个悲剧的构成是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所以我还是这么设定了庄珏的故事,没有详细描述,所以也不代表当时的所有人都没有良知与理智。
但处于庄珏的角度,他只会深刻记得当初的伤痛。
第四十九章
这无疑是个不幸的故事。
可在这混乱的世道,却从不缺少这种因贪婪无知造成的悲剧。
薛兰令的目光还落在他的刀上。
庄珏的故事很值得同情。
可薛兰令却不同情他。
薛兰令只说:“所以赠你刀的人,又是否是教会你武功的人?”
庄珏摇头道:“我认识他,是在前些时日,并不算久。他知晓我的事情,所以赠刀于我,让我来报仇。”
薛兰令道:“这也就是浔城只可进不可出的原因。”
庄珏淡淡一笑:“不错,既然他们以前不想走出去,只想困在这里,那我现在就让他们一直留在这里,谁想出去,谁就要付出代价。”
这样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分明是极残忍冷酷的深意。
可庄珏的神情十分自然。
他没有任何抵触排斥,心里也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疯狂。
他苦苦习武,练就这身武艺,本就是为了复仇。
一个满心都是仇恨的人从不想追究谁无辜。
对他来说,若要对无辜的人心软,那最开始,也没有任何人是对他们心软过的。
庄珏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就要做这样的事情。
或许死后会下地狱,背负无数骂名。
可他仍旧会这样做,不管过多少年,哪怕真的下了阴司地府,有判官要拿他犯下的罪孽来审他、定他的罪,要把他投进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也还是要做。
因为人的一生总会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有些事可以不做,但有些事如果他不去做,那就再也没有人能做。
薛兰令亦十分理解他的心思。
薛兰令道:“赠刀给你的人应该也是我的故人。”
庄珏道:“那是个男人。”
薛兰令便笑了:“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因为他一定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
庄珏问:“那又是因为什么?”
薛兰令反问:“你觉得一个人不愿意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会有什么原因?”
庄珏道:“也许他长得很丑,也许他长得太好看,也许他讨厌自己的脸,也许他有不想见到的人。”
薛兰令道:“你却是个很懂得举一反三的人。”
庄珏道:“如果我痴傻愚笨,那我在这世上就算是白活。”
薛兰令微微颔首:“说得不错。”
他手一推,架在火堆上的兔肉已被烤得熟透,庄珏慌忙接过,吹出几口风,极快地撕下一只兔腿。
庄珏的吃相很不文雅。
如果他在九岁那年没有经逢剧变,他还在爹娘的呵护下长大。
也许他会在这个年纪成为一个翩翩公子,人人艳羡,有数不清的人对他芳心暗许。
可这世上太多的事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