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知道,如果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死也做不成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难道还有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吗?没有人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是不这么做就会死,可他就是要做,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命。你们在这儿又哭又感动的,不过是黎庄主当初关人的时候没关你们,没拿那么长的鞭子抽你,没把你砍手砍脚砍耳朵。”
林天娇越说越气,她双手叉腰,喝道:“谁要是这么心疼黎庄主呢,那我也不介意让他去那座山庄里住住,每天用鞭子抽他两三个时辰,只给他喝汤吃糠,他要是骂呢,我就砍他的舌头,他要是瞪人呢,我就挖他的眼睛——”
林天真捏了一下她的手。
林天娇抬眼看了看黎明达的神情,也不说话了。
衍缜说:“黎庄主放心,这世上多的是像这个姑娘一样聪明的人。”
黎明达依旧看他。
哪怕林天娇方才说了那么多话,黎明达的目光还是在衍缜的身上。
黎明达说:“朱盟主在与虎谋皮,他未必有好下场。”
衍缜道:“朱盟主也托我带一句话。”
“朱盟主说,您是猛虎,也是豺狼,可猛虎掉了牙就不是猛虎,豺狼失了舌头就不会再吠叫。”
“朱盟主还说,希望您好自为之。”
黎明达就在这句话之后沉沉笑了。
他笑得很冷。
黎明达说:“很好。”
他猛地将白阳山庄的大门推开。
轰隆隆的声响。
又慢又快。
慢到每个人都听到了它,快到它仅仅只响了这么一刹那。
门后却不是空荡荡的。
门后也站着许多人。
飞云剑站在那群人的最前面,站在正中间,那位置,和黎明达错开了,却又好像正正比肩。
黎明达说:“这些人,都是曾经被我关在地下山庄的人。他们不愿意跟随我,可如今他们服下了天地蛊,每个人都会为我所用。”
直至此时,人群里才骤然嘈杂起来。
“你这个疯子!”
“我认识那个侠士!他以前救过我们村子!”
“黎明达,你禽兽不如!”
“八大门派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黎明达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看着衍缜,道:“衍缜,我就在白阳山庄里面,等你们来拿我的命。”
然后他提着剑,不再让它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响声。
他迈步穿过白阳山庄里的人群,走向了深处,走向了他这一生,或许就此止步的终点。
——外面一瞬死寂。
就好像最开始他说话的时候,落针可闻。
人们望着白阳山庄大敞的门口。
那背后是被迫服下天地蛊的各州侠士,他们或多或少都救过很多的人。
可他们此时此刻。
就要用救过人的刀剑功夫,拦住他们来救自己。
林天娇倏然落泪。
作者有话说:
黎庄主:我俯仰无愧天地。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我没有亏欠扶义城!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你什么意思?
谷主:薛兰令快出来看啊,有SB
第八十六章
有些事情早就在开始就已注定。
飞云剑想着。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山庄里。
一天、两天,直至一月、两月。
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
想自己还行走江湖时的洒脱恣意,想再握剑出鞘,让它沾满光亮。
可他如今却站在这里。
衍缜没有动。
飞云剑就从人群里走出,踩在台阶上。
他微微低头,近似于俯视地看着一切。
然后他说:“我初出江湖,结识过许多朋友,也帮助过很多人,别人称我为大侠,说我心善。这一生,要说过得很足够,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
“可是遗憾未必就要让它十分圆满。”
飞云剑偏过头去:“我们都是不愿意屈服于白阳山庄的人,我们不想为任何人卖命,听什么人的命令,我们只想做自己,想救什么人就去救什么人,无论这个人救下之后会走什么样的路。天地蛊听起来很可怕,它能让人生不如死,让人钻心蚀骨。可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一只微不足道的蛊虫所驯服。”
“习武之人,疼过,行走江湖,刀剑无眼,没有人不曾受伤过。我们不想帮白阳山庄,所以哪怕如此,天地蛊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只蛊虫。”
飞云剑说:“只可惜那些苦苦挣扎多时的人,因为比之我们失去了更多价值……已被白阳山庄尽数除去。”
众人愕然。
衍缜道:“尽数除去?”
飞云剑答:“他们已没有了武功,断臂的拾不起剑,眼瞎的看不见人……对于白阳山庄而言,以前要他们活着,是还有一丁点儿用处,现在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局面,自然也就要将之毁灭。”
衍缜问:“那……总有尸首。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飞云剑却摇了摇头:“我被强灌天地蛊时,只隐约听到有人说黎庄主下了命令,将外面那群废人处理掉,可他们究竟把人如何处理、处理在哪个地方,我并不知晓。”
话说至此,他的剑铮然出鞘。
却没有人动。
没有人在他的剑出鞘时察觉到杀意。
他拔出这剑,竟十分平和。
飞云剑低声道:“在今日之前,我等已经决定……这一场,诸位不必出手,我等亦不阻拦。”
他抬剑。
仅仅眨眼一瞬。
剑锋却抵在他自己的颈边。
衍缜往前半步。
可也有人的声音飞得更快。
有琴弘和扬声开口:“且慢——!”
-
白阳山庄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到处都是杂音。
那些声音炸在黎明达的耳边,让他紧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峰。
他坐在白阳山庄的正厅里。
大门紧锁。
从外面锁住。
他不会逃,效忠于他的人也不会。
他们会为白阳山庄战到最后一刻——他不必,因为他要见到的人并不是白阳山庄的敌人。
而是他自己的敌人。
他需要维持好自己的状态。
保存足够的体力。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
在薛兰令的面前,他毫无胜算。
他可以拼一把。
却注定了会输。
可是认输是黎明达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他绝不会认输。
他爬到这种难以超越的位置上,不是为了让自己认输的。
黎明达紧紧闭着双眼。
外面的声响每传来一次,他就会颤抖一下他的身体。
那不是恐惧。
黎明达知道。
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声响,代表着白阳山庄在逐渐消失。
倒塌的墙。
摔倒的花架。
为之死去的下属。
尖锐的声。
拍打在门上的风。
从窗外透过来的幢幢人影。
白阳山庄是如此的热闹。
这热闹之后。
却注定了只会剩下荒凉。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黎明达睁开眼睛。
窗外一片漆黑。
已是深夜。
他在长久的安静与沉默里听到了新的声音。
屋外的锁被人打开。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身披着皎皎月光,清辉流泻在那人的身上。
黑衣,墨发,高束的马尾,在月光下璀璨生辉的金羽,左眼下的赤色泪痣。
薛兰令坐了下来。
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薛兰令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如此重逢,屋中竟然沉沉死寂。
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过了许久。
黎明达道:“果然是你。”
薛兰令道:“当然是我。”
黎明达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是重山门的少主,还是薛大侠?”
薛兰令道:“我以为黎庄主会知道,我是飞花宗的宗主。”
“飞花宗,”黎明达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飞花宗的宗主……不,应该说,原来飞花宗的宗主就是你。”
“从武林正道,成为魔教妖人,薛少主感觉滋味如何?”他如此问。
薛兰令静静看他。
那双幽深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愤怒,伤心,亦或大仇得报的快意,那种种应该存在的,却都不存在。
薛兰令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又温柔,锋利且磨人。
薛兰令说:“我还是更喜欢做一个魔教教主。武林正道又算什么,黎庄主的白阳山庄在八大门派也是说一不二的,可现在,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黎明达却道:“我活得很好。”
薛兰令道:“我过得也不错。”
黎明达道:“不错?可我看你现在和当初,完全不同。”
“人当然是会变的,”薛兰令说,“我诈死而去,逃离中原,昔日重山门,只余二十精锐。父亲带我远入大漠,气绝之际,只告诉我两个字——公道。”
“从那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这个世间有公道。谁都应该知道。七年,我不想回到中原,因为我之所以回来,意味着我已经离开。我从中原出生,自中原长大——在这之前,谁又能想到,我竟还需要回家。”
黎明达便沉沉地笑:“你真可怜。”
薛兰令道:“黎庄主多虑了。真正可怜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把黎星辰放走了,是吗?”他忽然问。
黎明达神情一凝。
薛兰令懒懒道:“我没有发现他,那就证明你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你让人带他离开了。你怕他死吗?怕我杀了他?或者说,你害怕他知道你不堪的事情不止这些。”
黎明达道:“你想做什么?”
薛兰令道:“你在见我的时候就在说谎。你说,你对明玉灼是真心的……可这话谁听了都会觉得可笑。”
他在黎明达阴沉的凝视中轻笑:“你说得很对,你先认识了明玉灼,和她有了儿子。可你真正爱的人却是明玉坠。你喜欢她,你爱她,只要她愿意背叛重山门,让你知道你想要的,那明玉灼也好,黎星辰也罢,都只会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你不爱明玉灼,你爱的是明玉坠,可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你的权势,你的地位。所以你不能为了明玉坠放弃这些东西,你只能放弃明玉坠。所以你还是娶了明玉灼,因为她知道你很多秘密,她完全深爱你,她可以为了你背叛重山门,放弃所有。”
薛兰令的声音好像划破一切迷雾的惊雷。
“明玉灼是明玉坠的替身。但凡明玉坠足够听话,明玉灼也好,黎星辰也罢,都会消失在这世上。”
黎明达却笑了。
黎明达笑着说:“的确如此。”
薛兰令道:“现在还不是要你性命的时候,黎庄主,我十二岁那年,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我看明白了一些事情,却还没能猜透。但现在我已十分清楚。”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黎明达绷紧身体将要反击的时候,已在眨眼间走到黎明达的身前。
黎明达瞳孔骤然紧缩。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肌肤。
沿着血肉爬行蠕动。
黎明达瞪大眼睛。
他张着嘴,喉中发出一声近似于绝望的悲鸣。
薛兰令居高临下地看着,修长的手指正正扼在他的咽喉。
“黎星辰身体里的蛊虫,我早就取出来了。毕竟……我真正想要让之生不如死的人,从来都是你。”
黎明达忽而闭上嘴,咬紧了牙关。
他竭力想要站起来,可蠕动在皮肉里的蛊虫,竟似根刁钻的铁钉。
将他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薛兰令道:“你以为这是结束吗?毁掉你的白阳山庄,毁去你所有心血,让你身败名裂——不,这不是结束。”
“你是第一个,是开始,你的路还没有走完,他们走的路,也终将走到尽头。”
黎明达甚至无力挣扎。
——薛兰令练成了那个功夫。
他骤然惊醒。
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从薛兰令将那门武功练至大成的时候,他就已经输无可输。
再无翻盘的机会。
——这江湖,势力惹人,名利诱人,实力才能成就这两者。
薛兰令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复仇。
也许在某个深夜。
一瞬之间。
他就能让八大门派群龙无首。
可薛兰令偏偏不这么做。
他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去死,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
他要他们轰轰烈烈的死。
像一场烈火。
像群山倾倒。
要所有人都看见他们如何站在顶峰,又被人扼住咽喉一并摔下。
跌得粉身碎骨。
——再不能回头。
—卷四·刀下影·完—
第八十七章
那是场噩梦。
谁都记得它,谁也都忘记它。
没有人敢将当初种种想得足够清楚。
那是场烈火。
烧尽了。
所有都埋藏在泥土里,葬进深夜,弥散于风中。
……
多少年,又多少个日夜。
世上讲说心诚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