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翊霜便顺着他的话意问:“你想做些什么有趣的事?”
薛兰令道:“流云花榭中有一棵百年青树,据说流云花榭之所以建在此处,就是为了这样一棵树。是以中原也有个传说,凡是在流云花榭之中,能可爬上树顶的人,都可以得到青树的祝福。”
段翊霜道:“你也会相信?”
薛兰令道:“我从前不信。”
段翊霜问:“你现在相信?”
薛兰令道:“我现在也不相信。”
“那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要爬到树顶?”
“不对,”薛兰令轻轻笑起,“我的确是想要去树顶。”
段翊霜被他说得糊涂:“可你并不相信。”
薛兰令低声笑了,探手搂过段翊霜的腰身,将人环进怀中。
他的气息温热,浅淡的香气好似如影随形。
薛兰令道:“无论我相信不相信,我想做的事情,总有我想要做的道理。”
段翊霜抬眼看他。
薛兰令又道:“……只是我也应该承认一件事情。”
段翊霜凝视着他凸起的喉结,有些目眩神迷地问:“什么事?”
薛兰令道:“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我才想做些有趣的事情。”
百年青树,说是百年,谁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百年。
可它确确实实就在流云花榭的正中央,且极高,高得望不见底,似乎真的高耸入云。
当薛兰令抱着段翊霜一跃而起,纵身飞入树顶时,这流云花榭的所有,随之化为一点亮星。
这棵树的确高,高到枝干上能可坐下两个人,甚至于还能平躺在树上。
高到低头看去,茂密的树叶之间,还能看到流云花榭之外的明亮风景。
中原自然是广阔的。
这里看去,也不能把中原看得彻彻底底,哪怕是周遭长街,楼阁矮屋,也不能一一看尽。
然而他们如此并肩坐在树上,远眺黑夜中似抹着一层昏黄的灯影,竟难得觉得温馨。
段翊霜心跳快了几分。
他迟疑着,到底还是问:“你以前……在中原,是怎么样的?”
他很少有勇气追问薛兰令这样那样的问题。
可现在他想,他们总归不一样了。
因为他有获得答案的资格。
不再被敷衍了事,不再被隐瞒到底——他可以问,他应该有。
薛兰令偏头看他,慢慢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也许现在的我,真的继承了父亲的心血,成为了重山门的掌门,我重山门,将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之一,做尽善事好事,锄强扶弱、襄助四野。”
说到这里,白玉箫轻轻敲在掌心,薛兰令眼底盈出两分笑意。
——“我会和酒鬼一起谈天说地,在十八岁时饮酒,不醉不归。我会和明姨一起逛尽中原的胭脂铺子,为娘亲买下所有她钟爱的胭脂首饰。我会在父亲的教导下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没有不择手段,不懂何谓失去。一切都将过得十分美好。”
薛兰令的话语很轻。
他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心,他真的满怀希望在幻想他从未失去。
可他每说一个字,段翊霜的心里就苦涩一分。
直到最后,薛兰令转了话锋,却道:“不过……”
“不过什么?”
他与段翊霜四目相对,唇边挂笑,又忽而别过头去,看天穹幽深,低低道:“如果在这一切未曾发生的现在遇见你——”
段翊霜微微瞪大眼睛,紧张地握紧指尖。
“我也许还是会喜欢你。”
他这样说话,“似乎不管我是在什么时候,是怎样的十九岁,只要我遇见了你,都会觉得你很有趣。”
段翊霜已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
段翊霜哑声道:“我从不知道你会说这么多好听的话。”
薛兰令道:“因为以前我认为没有必要。”
段翊霜定定望着他的侧脸,看着柔顺的头发将那张昳丽的容颜半遮半掩着,像隔了层水墨。
段翊霜又道:“八大门派究竟做了什么?”
薛兰令道:“这件事情,其实与庄珏很像。”
段翊霜问:“像?”
薛兰令轻轻颔首,慢条斯理道:“江湖上传言我重山门中藏有不识卷这等绝世秘籍,只因为父亲曾在中原地宫附近出现过。谁也不曾进过地宫,更何况父亲曾经也的确受过秦袖里一位传人的点拨。”
“所以,他们趁我散功之日,闯入重山门,用残酷的刑罚逼问重山门上下秘籍的下落,可我们又有谁知道这卷秘籍的下落呢……”薛兰令的神情有些淡了,他低声道,“最终……也不过是他们一无所获,而我重山门七百余人,无一活口。酒鬼为了救我,挨了四刀三剑,被洪念巧一掌震碎心脉。”
薛兰令道:“我当时什么也做不成,娘亲要我忍耐,她堵在门口,活生生受了黎明达六剑,每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都那么响。还是洪念巧一掌震碎了她的心脉,洪玉泉怕她没死,在所有人走后,又捅了她一刀。”
他歪着头,目光也不知在看哪里。
他道:“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叫出声音,也许是担心我会害怕。可我不害怕,我当时只恨自己还在散功,我只想冲出去,可我又做不到。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也许真的是很无情的,我已做好了复仇的准备,即使我最该报复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段翊霜迟迟没有说话。
面对那段过往,他无力宽慰,也无法劝解,只能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排解这份苦痛。
于是段翊霜说:“想和我打一场吗?”
薛兰令侧首看他。
然后有人动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出了剑,谁先卸下一枝树枝,以此为刃。
他们交错出手,剑锋划过夜色,树枝映了月辉。
从树顶落至树下,有夜色随身,又有花香怡人,剑光扫至之处,皆是清辉相映,白衣染霜。
薛兰令这般看着,竟恍惚分不清是剑光更绝,还是枝影摇曳时的落英更美。
他们一并过了七十六招。
或拍在水岸上,激起两重水浪,或落在青石上,刻下一道深痕,有高有低,如有玉石相击,或轻或重,又隐有铮鸣哑音。
这最后一剑,被段翊霜停在了廊柱之前。
他再近一步,树枝会抵进他的咽喉。
若这当真是把锋利的好剑,也许他此时此刻,已经被划破了衣衫,沾出数道血痕。
而他双眼依旧明亮璀璨,与从前种种寡淡随性相反。
段翊霜道:“你以后要教我练剑。”
薛兰令深深看他,笑道:“好。”
段翊霜又道:“我一直什么都没有,所以你现在就是我的全部。”
薛兰令往前行了半步。
树枝擦着段翊霜的颈肩而过,瞬息碎成粉末。
他被薛兰令抵在廊柱上,瓦檐遮住月光,却将那颗隐于黑暗的泪痣衬得艳丽斐然。
薛兰令吻在他的唇侧。
他听薛兰令说:“我会带你回雪山,我会永远是你的全部。”
作者有话说:
他真的好爱他。
第九十七章
三秋楼。
这是个会让他们想起很多事情的地方。
这不是个好地方。
因为它从前属于重山门,属于薛家,属于一个掩藏了所有秘密的地方。
它本是废墟。
如今站在这废墟筑成的三秋楼前,人与人之间的想法,就像密密麻麻织在一起的网。
纵横交错至最后。
也只在乎两个问题,也只需求一个答案。
——不识卷,是否就在这里?扬言抢走了不识卷的人,是否真的会在此时现身?
王小四闯进来的时候,三秋楼外已经是乌泱泱一片人海。
七大门派群英荟聚,随处可见穿着武林盟服饰的人往来巡逻,游侠浪荡子们倒在屋檐梁上,各自轻松,饮酒的饮酒,品茶的品茶,似对这绝世秘籍的下落,并无多少在乎。
王小四寻到偏角一处的人群里,冲围着的四五人道:“来了这么多人,你们也不害怕。”
一人笑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别看来的人多,真正能拿到这不识卷的,不是这些名声响亮的门派,就是武林盟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们,顶多是来凑热闹的,难道还真能拿到不识卷不成?”
另外一青衣白发的男子也笑:“于兄说得很是,不识卷左右也不是我们该拿到的东西,纵然拿到了,也未必有命练它,倒不如趁着现在热闹,多看看江湖上又出了哪些了不得的人物,好以后多卖几件情报。”
不错,这群人,正是王小四这个情报贩子的情报网中,与他联系得最紧密的几个人。
他们都是江湖上的情报贩子。
在江湖上,他们没有什么名气,可在情报贩子之中,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厉害,堪比斩月宫的天机楼。
站在最右侧的紫衣男子道:“这次来了这么多的人,看来抢走不识卷的人,有一出好戏要唱。”
“把时间定了整整七天,可不就是为了唱一出好戏?远近的再怎么也来得及赶来,就是不知道如今的七大门派,是不是真的要把这出戏唱下来。”
王小四听了一会儿,随口接道:“说不定呢!毕竟黎明达也是个丧心病狂的,难保七大门派里没有和他志同道合的。”
他这样出声,围站的几人也只是笑着睨他一眼,那白发男子道:“你胆子真大,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编排七大门派!”
紫衣男子道:“要不怎么说王小四是我们之中最会赚钱的人,卖情报的,就要有这份胆子,还要有这张讨人嫌又讨人爱的嘴。”
王小四嘿嘿两声,挠了挠头,问起:“刘哥今天没来?”
紫衣男子道:“刘哥就快来了,他说今天会为我们挑一个好地方,还要你去唱一出戏。”
王小四怔了怔,指向自己:“我?”
紫衣男子颔首道:“刘哥说有个姓薛的公子要他传话给你,说,从前让你该说的话现在就该说了。”
这话语一落,秋风轻飘飘吹了过来。
王小四站在原地,陡然生出一身的冷汗。
青天白日,三秋楼外闹哄哄一片。
反观三秋楼内,一处凉亭之中,有琴弘和正撑着脸,一手落子在棋盘之上,叹道:“等事情结束,我定然要出去游历。”
寿雪风懒洋洋靠在廊柱旁,长腿一伸,搭上栏杆,悠然道:“游历江湖想做什么?”
有琴弘和道:“眼看着薛兰令有了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我啊……也想找个人试试。”
他话语一句转了三个语调,听得寿雪风不由失笑:“你?就你这个对药人比对谁都热情的性子,你还能找到个贴心人?”
有琴弘和道:“为什么不能?只要我找到的贴心人,本来也能做药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寿雪风道:“你这样还不如做梦来得更快些。”
有琴弘和也不生气,反而似笑非笑地问起:“说来,你分明和我们没有什么交集,怎么现在做这些事情,倒比谁都更热情?好像赶都赶不走你。”
寿雪风抱着臂膀仰首贴在廊柱上,闻言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哼笑道:“我是知道留下来才会更刺激,否则我指定跑得比他们谁都快。”
有琴弘和道:“这么说来,西风小手寿雪风,原来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的人。”
寿雪风眨了下眼睛,忽而动身走到有琴弘和对面坐了下来。
他半靠着石桌,一派恣意洒脱的随性模样,双眼透亮:“我很喜欢追求刺激,包括天底下难得的美人。”
有琴弘和微抬眼帘,漫不经心与他对视。
过了片晌,有琴弘和站起身来,道:“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寿雪风便听话地伸出手,将掌心呈在有琴弘和眼前。
然后他嘶声吸气,被有琴弘和用指尖划过的掌心,似有密密麻麻的针扎痛意,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寿雪风觉得这一瞬间自己就像条砧板上的活鱼。
动弹不得,下一刻或许便会就此失去性命。
有琴弘和问他:“还很刺激吗?”
寿雪风脊背挺得笔直,闻言只觉得齿间发烫,哑声答:“还不够。”
有琴弘和眉尾轻挑,轻笑道:“希望你有足够的命寻求刺激。”
天色擦黑。
楼外骤然响起轰然巨响。
七大门派的掌门大步而入,将朱子平甩在身后。
其实事情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江湖上大多数的人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已没有那个得到不识卷的缘分。
若是不识卷还是在中原地宫之中,或许彼此左看右看,时机到了,还能拼上一把,先旁人一步找到不识卷的下落。
可偏偏七大门派在侧,更有武林盟在此虎视眈眈,任谁也说不上自己有着绝对的能力可以抢走这本秘籍。
所以时至今日,众人聚在此处,要的不是想得到不识卷。
而是想看到不识卷最终会花落谁家。
王小四他们确实是寻了个好地方。
只需一眼,就能将三秋楼里的景象纳入眼底。
眼看着那七大门派的掌门踏了进去,朱子平跟在后面,王小四砸了咂嘴:“这武林盟的盟主,怎么看起来这么不风光。”
众人笑得讽刺。
而那带头走进三秋楼里的人,拨弄着佛珠,苍老的容颜泛着冰冷神色。
她站定了,其余几人便随着她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