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琤本就心情不佳,听见自己的暗卫在外受到欺负,眉眼间凝起一股戾气,寒声道:“还有这种事。”
胡吉恭敬道:“洪太医也是不知道沈侍卫的身份,把他当成了入室盗窃的贼人,这才发生了误会。”
萧琤昨日确实找沈淮识发泄了一通,没想到沈淮识竟连药都未用上:“真是个哑巴。”
太医院中,洪长丰看着林清羽从褚正德屋里出来,脖子伸得老长,期待着好戏上演。不料戏没等到,却等到了一道太子的口谕。
“洪长丰玩忽职守,不敬储君。兹革去太医一职,永不得入仕。”
洪长丰瞪大眼睛,颓然倒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两个太监拖了出去。
转眼,武将已经闹腾了三日。不少文臣扛不住了,劝告太子为了朝堂的安稳,别去查顾大将军了。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把前朝搞得乌烟瘴气,实非明智之举。然而太子也是个倔脾气的,年轻气盛,不想受迫屈服,不顾一切强保自己作为太子的威严。场面就这么僵持着。
林清羽和顾扶洲说起此事,顾扶洲痛心疾首:“他们怎么能这样为难太子。我听说,太子因为此事都气得宣了太医。太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面对天下苍生,那只能以死谢罪了。”
守在门口的两个天机营侍卫默默对视了一眼。
林清羽头几次送药来,顾扶洲是站着的,后来变成了坐着。今日的顾扶洲……是躺着的。
林清羽道:“将军起床喝药罢。”
痛心疾首完的顾扶洲语气懒懒:“劳烦林太医把药端过来。”
林清羽将药端至床边。顾扶洲撑起脑袋,起了又没完全起,以一个半起的姿势把药喝完,接着把药碗递还给林清羽,安详地躺了回去。
林清羽不由地问:“将军今日睡了多久。”
“用完午膳后我就一直在床上了。”
“那你晚膳是在何处用的?”
顾扶洲眨眨眼:“床上啊。”
眨眼这个动作,出现在三十岁,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身上,林清羽只觉不忍直视。“将军你不能这么下去了。你若是个病秧子也就罢了,如今你身强体健,怎能一日日躺在床上,不事生产。难道,你真的想当一个废人么。”
“不瞒林太医说,自从我从阎王爷那抢回了一条命,我就顿悟了。”
“将军悟了什么?”
“一个人的梦想若只是当一个废人,那他和无忧无虑有什么区别?”
“……”
顾扶洲悠悠感叹:“你是不知道过去那么久我是怎么过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日白天在下属那受尽苦楚,晚上好不容易睡个觉还要遭遇敌军偷袭,我一刻床都不能赖,立刻要爬起来逃命。那种痛苦你能想象吗?”顾扶洲又强调了一次,“一刻床都不能赖!”
林清羽不禁莞尔:“活该。”
顾扶洲看着他笑,就有些忍不住了。明知道威胁还未完全解除,仍然叫出了那个他活了多久就想了多久的名字:“清羽……”
林清羽胸口一热,明知道不是最佳时机,还是忍不住应了他一声:“……嗯?”
“你瘦了好多。”顾扶洲不想把气氛搞得太伤感,又笑着加了一句,“我却壮了一圈,你气不气?”
林清羽:“……”
气,气得想给姓江的下毒,让他再萎一次。
第54章
林清羽看着顾扶洲喝完药,又替他探了探脉:“将军体内的天蛛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
顾扶洲早有预料,不甚在意地说:“在雍凉时一直有你父亲在我身旁,当然不会有事。”
林清羽心中微动。有个问题,他一直想问顾扶洲,只是……林清羽朝门口看了眼,道:“时辰不早了,下官先行回府。”末了,还不忘提醒:“将军记得举铁。”
被天机营两双眼睛盯着,顾扶洲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放人走。“好吧,”他生无可恋道,“我再躺半个时辰就去举。”
林清羽站起身,听见门外传来动静,是又来了一个天机营的人。顾扶洲见状,从床上坐起了起来,语气隐隐带着兴奋:“这还没到他们换值的时辰呢。”
不是来换值的,那就是……
只见新来的人和那两人说了些什么,三人一同入内,朝顾扶洲跪地行礼。其中一人道:“太子殿下已加强京中巡逻的禁卫军兵力,将军府的安全日后由禁卫军负责,我等便回天机营复命了。”
林清羽长舒一口气,颇有豁然开朗之感。顾扶洲缓缓笑开:“这段时日辛苦了,慢走不送。”
天机营侍卫一走,林清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身后的人长臂一捞,抱了满怀,被迫在床边坐下。
顾扶洲刚回府上时,床还是硬邦邦的硬板床。他受不了这种委屈,立刻让袁寅给自己换了一张大床,铺着软绵绵的被褥,最上头还盖着凉丝,夏天睡在上面,又软又凉。
然而林清羽只感觉到了软。顾扶洲身上和火炉似的,他被顾扶洲抱在怀里,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清羽,我回来了。”顾扶洲嗓音沉沉,“对不起啊,我有点没用,回来晚了。”
林清羽闭上眼睛,轻轻拍了拍顾扶洲的后背:“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努力。”
“努力没有用,还是不能准时回来。”顾扶洲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忍不住爆起了粗口,“妈的萧琤不愧是主角,真特么不好糊弄——算了,不说他了。抱抱先。”
环着林清羽的手臂又加大了力度,林清羽被抱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正要开口让顾扶洲放手,就听他感叹:“心跳得好快啊……”
林清羽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我是说我。”顾扶洲心满意足道,“但这一回,心跳得再快我都不会晕过去了。”
回忆涌上心头,林清羽也笑出了声:“你再不放开,我就要晕过去了。”
顾扶洲这才放开了他。顾扶洲盘腿坐在床上,林清羽坐在床侧,两人在时明时暗的烛光下静望了对方一会儿,顾扶洲率先垂下了眼睫。以他现在的肤色,就算脸红了林清羽也看不出来。
林清羽细细地端详着顾扶洲现在的脸。轮廓硬朗,五官深邃,和当初的俊美贵公子截然是两种风格,唯有那一双眼睛,依旧光彩夺目,璀璨如星。
林清羽看看到他眉尾有一道浅痕,离眼睛只有丝毫之差。这痕迹看上去很新,应该是两三个月前形成的。
林清羽抬起手,指尖轻抚过那道伤疤,问道:“怎么会穿成顾大将军?”
顾扶洲叹气:“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也吓得不轻。”
他第一次死后醒来,看到的是穿着嫁衣的古典美人。第二次醒来,看到一帐篷的魁梧大汉。落差太大,再加上身上有毒,他差点没死回去。直到他朦朦胧胧看见岳父大人走进来,才知道自己还在大瑜,还在那个有林清羽的世界。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多苟了两天。也就是在这两天,岳父大人找到了解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出征在外的武将无诏不得回京,连家书都不能写。我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回不去,就先认了你父亲当义父,并在述职的奏本中提及此事。我想着,萧琤知道你是我义弟后,应该不会对你做太过分的事情。”
林清羽想起这小半年来的种种,道:“顾大将军义弟的身份,确实给我省了不少麻烦。”但也仅限于萧琤清醒的时候。上一回静淳的生辰,萧琤酒醉之后想要对他用强,要不是沈淮识,他恐怕也见不到现在的顾扶洲。
“后来,我一直在奏请回京,可皇帝和萧琤那两个傻逼死活不准奏。”说起这个,顾扶洲就很气。那个时候,他心焦如焚,活了十八年头一次遭遇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好,头发都掉了不少。“眼看我马上就死了一百天了,我只能先想办法,让你知道我还活着。”
林清羽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西夏密函,都是你瞎编的。”
“没错。可是我回到京城,注意到一般人根本没听说过‘奇变偶不变’,就知道萧琤又没照我说的做。我在天机营的眼皮底子下问了你这个暗号,你又很平静地说你未曾听说。我便猜你一早就知道了。”
林清羽点点头:“我在你走的一百天,从勤政殿的一个小太监那听到了这句暗号。”
“一百天才听到?”顾扶洲有些心疼,“那你当时是不是很难过。”
林清羽顿了顿:“还好。”
顾扶洲看着他:“你哭了吗?”
林清羽摇摇头。
顾扶洲松了口气,笑道:“好狠的心啊林太医,一滴眼泪都不肯为我流。”
林清羽轻声道:“你不是回来了么。”
“是我,我又回来了。”顾扶洲无限感叹,“从今往后,我要在你身边,悠闲地活到死。”
有了“悠闲”二字,林清羽都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无语。“你既然已经把暗号传到了京中,为何还要这么着急回来?你应该知道,你的种种行为太过可疑,以萧琤的多疑,定然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但我没办法。其一,我不能保证暗号一定能传到你耳中;其二……”顾扶洲犹豫道,“我依稀记得,静淳郡主的生辰就在夏天。”
林清羽脸色微变:“我本来应该死在静淳生辰的那日,对么。”
“你怎么……?”顾扶洲睁大眼睛,“萧琤对你出手了?”
“嗯。”林清羽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他抓了我的手臂。”
顾扶洲“操”了声,问:“哪只手臂?”
林清羽伸出左手:“这只。”
顾扶洲把他的手臂抱住怀里,来回搓了两下:“还有其他地方被碰了吗?”
“没有了。”林清羽冷笑,“他强迫到一半,换了对象,改去强迫沈淮识了。”
顾扶洲静了静,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狗逼。”
“我本来是怎么死的。”林清羽问,“死在萧琤手下,还是沈淮识的剑下?”
“你本想和萧琤同归于尽,但半路杀出来一个沈淮识。他为萧琤挡下了致命的一击,你见暗杀失败,毫不犹豫地吞下事先准备好的毒药……”顾扶洲说不下去了。即便这只是原来的剧情,他也不能接受。
林清羽淡道:“这确实像我会做出来的事情。”
顾扶洲后悔道:“我应该早点下决心回来的。”
“你说的下决心,是指让我父亲给你下天蛛之毒?”
顾扶洲幽怨坦白:“我也不想啊,可是若不如此,我根本回不来。”
林清羽喉结滚了滚:“胡闹。”
顾扶洲笑笑:“你父亲帮我控制好天蛛的剂量了,只要能准时回京,就不会有大碍。放心吧,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
包括天机营,也是他预料到的。其实天机营并不是在他回到京城才开始监视他。他连发数十封奏本请辞,就已经引起了皇帝和萧琤的怀疑。早在那时,天机营的暗卫便混入了雍凉,此后一直跟随他入京。
他想过一回来就和林清羽相认。即便是在天机营的眼皮下,想要强行相认也不是不行。但萧琤正在彻查他身边的人,岳父大人已经被牵扯了进来,他不想再让林清羽卷入其中,只好暂且忍耐下来。
可惜,想念一个人的心情是藏不住的,林清羽又那么聪明,最终还是将他认了出来。林清羽知晓当下的形势,也没有轻举妄动。两人心照不宣地演了这么久,这才得以解脱。
林清羽静默片刻,问:“你做这一切,不惜给自己下毒,都是为了回来见我?”
顾扶洲不假思索:“不然呢?”
林清羽闭了闭眼,偏过头不再看他。
“清羽?”
“……”
顾扶洲看到林清羽眼尾带红,手足无措了一会儿,露出笑容:“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你。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在雍凉过得太苦太累,肩上又背负着三十万征西军的性命,想偷懒都觉得良心不安。在那多操劳一日,我感觉自己要少活一年。”他抓着林清羽的发丝在手中把玩,“我这么拼命回来,也是为了自己来着。”
林清羽那点难得柔情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不愧是你。”
“是我是我,所以你别难过,别哭。”
林清羽淡道:“你死了我都没哭,你活了我干嘛还哭。”
顾扶洲被赶鸭子上架打了几个月的仗,深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重要性。林清羽要强撑淡定,那就必须戳穿他。“有人眼角红了,但我不告诉你他是谁。”
林清羽:“……”这人真是,一点没变。
这时,袁寅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大将军,宫里来人了,说皇上宣您进宫面圣。”
顾扶洲一愣:“皇上?你确定是皇上,不是太子?”
“是皇上不假。”
顾扶洲看向林清羽:“皇上不是病重吗?”
林清羽站起身,镇定地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我救的。”
第55章
皇帝病重多时,礼部都已经在筹备他的后事了。不料褚正德给他换了一剂药方,喝了没两天,病情就得到了好转,人也清醒了过来。
他这个皇帝当得无功无过,登基二十余年,没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来,也不怎么败家,平庸地守着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疑心虽重,但勤勉于国事,一醒来便招来太子,询问他病时朝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