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玉笙居里曾养过一班小戏子,中秋节的时候还曾在这里夜宴听戏,我抽的那一折正是《牡丹亭》,”江梦枕无限唏嘘地念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俨然是戏谶了。”
“我听的那一出,却是《墙头马上》...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说着齐鹤唳快步绕进矮墙里,江梦枕正不解其意,忽然看见他趴在墙头,像个顽童般笑笑地说:“陌上春风遍,人间韵事多。镂花墙里外,忽遇神仙过... ...梦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你...”江梦枕的记忆忽然被拉回十四岁的春天,在骀荡的春风里和笙管歌吹中,他从这矮墙下经过,瞥见墙头趴着一个被油彩画花了脸的孩童,他忍不住向那孩子回眸一笑,而后并没有经心地从那里走过了,却没想过那时他已遇到了一生注定的姻缘,“那个孩子竟然是你...”
江梦枕又想哭又想笑,在又一年的春风里,在齐鹤唳梦中无数次飘然而去的身影终于为他停留在矮墙之下,江梦枕再也不想去管众人的目光,他向齐鹤唳伸出手去,齐鹤唳也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字地说:“是我,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你了...”
江梦枕嘴唇上扬,眼角却涌出泪来,三人墙上墙下地拉着手,他们已蹉跎了太多的春天,根本不在乎这一刻的他们在世人眼里是疯是傻。
“梦哥哥,”齐鹤唳放轻了嗓音,好似生怕会惊醒这场春天的梦,“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能不能让我一直陪着你?”
江梦枕抿了抿唇,很久后才说:“我有些害怕,我有很多顾虑... ...现在我们这样好,可一刻终是不能久长的,我还是没有信心——不是对你,而是对这个人世间,而今我只想珍惜这一刻的灵犀,不想去想一生了。”
“你可以给我一刻,却不愿再给我一生了,是吗?”齐鹤唳有些失望地松开江梦枕的手,他低着头从矮墙里转身往外走,心烦意乱间忽而想起张副将讲的那些事,看不见的人心着实难测,江梦枕已被他伤过一次心,破镜重圆所需要的勇气远多于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江梦枕的害怕,只是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齐鹤唳还没绕出矮墙,已被江梦枕一头扑进怀里,他们依偎在矮墙下,江梦枕颤声道:“你生气了?我知道我这是在耽误你,我不能嫁给你,却又和你纠缠在一起,可我真是舍不得你...鸣哥儿,我舍不得你!”
齐鹤唳捧起江梦枕的脸,用拇指抹去他的眼泪,江梦枕是这样害怕失去他,他心里已软得一塌糊涂,“无论你嫁不嫁我,我都永远守着你,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你只看着就是...”
江梦枕语声哽咽,“我知道你这一刻是真心的想永远守着我,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即使以后你后悔了,我也不怨你的...”
“你说不求永远、只求此刻,可是每一个此时此刻,不就是一生吗?”齐鹤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没有耽误我,就算你不肯再嫁给我,这一刻我们已在一起过这一生,这便足够了。”
在江梦枕心里,齐鹤唳一直是被他怜惜着的孩子,可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对他深情而包容的呵护,齐鹤唳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可以依靠的人。他会为他荡平天下,也会抚慰他的伤心难过,那只生着枪茧的手抚在他的长发上,江梦枕觉得他的动作因珍视而轻柔无比,他闻见齐鹤唳身上清苦的药味儿,一颗心瞬间融化在这春光里,废弃的园林中野花摇曳,而他也仿佛变成了一朵被齐鹤唳捧在掌心上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齐二狗点播一首《我只在乎你》送给梦哥哥!
建功立业摆脱了自卑心态的狗儿长大啦!
第93章 深情代价
江梦枕小时候读诗词, 曾以为感情是风花雪月、赌书泼茶,是想起对方就感觉到甜蜜而轻松,但在他嫁给齐鹤唳以后, 他才发觉感情是沉重而复杂的, 因互相亏欠而纠缠至深,如果只有肤浅的欢愉而没有彻骨的疼痛,也许如潮的世事早就把他们冲散了。也许有的人被幸运眷顾,能够无风无雨地厮守,但江梦枕不知道那样的感情是否也能承担得起两个人生命的重量, 和时间漫长的消磨。
又或是因为他喜欢的人恰巧是齐鹤唳, 从小到大齐鹤唳的感情总是压抑而隐忍的,他给了江梦枕执着感情的同时也因为他的偏执令他们的感情生出许多波折,于这一点江梦枕并非丝毫无怨, 但在这个拥抱里,他忽而明白只有这样的偏执的齐鹤唳才会对他如此执着——齐鹤唳对他的感情从来与生命同重,他若要接受这份沉重的感情,就等于要接纳齐鹤唳的整个生命,他不能只要他的执着、而不要偏执,只要他的勇武、而不要戾气,只要他的好、而不要他的坏。
感情从来不是多么理想化的东西,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若要一份足够深重的感情,必然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这也许才是世间感情的真相。即使有江梦枕这样的容貌、修养、家世,求一份矢志不渝的真情也几乎折进去半条命, 众生间的薄情聚散由此便可想见,不过是来来去去、浅尝辄止,人没有真情真爱也是一样的活, 说不定还能活得更惬意、更潇洒。
但于江梦枕自己来说,他是愿意付出代价换取一份真情的,他生来什么都有,唯独没尝过衷情的滋味,更何况他天性里自有一段温柔,生来就要爱人,他的珍重芳姿不过是怕这腔情意错付与人。齐鹤唳觉得江梦枕是他的观音,其实一点也没有错,只有观音才会一直心怀悲悯地怜惜着他,用丝缕缠绕的柔情让他脱离苦海、将他渡至彼边。
他们看似不相配,其实非彼此不可,除却江梦枕,没人会再给无名时的齐鹤唳那么多的温柔,而齐鹤唳报之以功成名就后的坚守,富贵权势是怎样的移人性情,太多的人是只可共苦、不能同甘的。这种执着的守候,固然是因为齐鹤唳本人的性格,更是由于江梦枕付出了足够多让齐鹤唳无法抛舍的东西,只想平白得到一份厚重执着的感情,而自己丝毫不想受伤与付出,那是很荒谬可笑的事。
他们从矮墙里转出来,牵着手走在春风里,后面的内侍宫婢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这下可要谣言四起了,”江梦枕摸摸发红的眼角,破涕为笑,“贵君和大将军的私情,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可算有的嚼说了。”
齐鹤唳用拇指来回磨蹭着江梦枕柔滑的手背,恋恋地说:“...那我放开手?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只怕对你不好。”
“不,我要你拉着我的手... ...”江梦枕玩笑着说:“若说得太难听,我干脆就再嫁给你好了。”
“那我真巴不得他们说得难听些,”齐鹤唳笑了一下,看着江梦枕道:“梦哥哥,我觉得你心里还藏着事没和我说,我知道你有顾虑,若能再次娶到你,我只希望是你自己选了我,而不是因为任何别的人、别的事,逼着你又不情不愿的回到我身边... ...我可以一直等。”
江梦枕轻轻“嗯”了一声,柔声道:“其实我当初嫁你时,也没有不情不愿,只是太突然了,你又比我年纪小...”
“所以我急着长大、急着出人头地、急着让你喜欢我,那种迫切的心态让我做了太多错事,如果一切能从来那该多好,我一定会好好的珍惜你,不会再让你那么难过。”
“以前你也不是不珍惜我,只是在和自己别扭,我做的事也很欠妥当,所以你也要和我闹别扭,好像只有那样,才能证明我是在乎你的...”
“再回到这儿,我好像看开了很多事,”齐鹤唳站在挽云轩之外,很慢地说:“我也想过辟府别居,可这里有太多不可替代的记忆,无论好的坏的、都是不该忘记的,我自觉现在能担得起那些喜怒哀乐,没必要全都翻篇不要,这么想着,倒没什么重建府第的必要了。”
也许是功成名就将齐鹤唳从压抑自卑的深渊里解救出来,又或许是江梦枕不断施予的温柔让他的乖戾阴郁逐渐变得平和,齐鹤唳的心境很明显地开阔起来,以前的齐府犹如泥潭将他牢牢困锁,现在他已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可以把此处任意改造成他喜欢的模样,逃避总是一时的,不看不听不想不代表不存在 ,勇敢直面才能真正解脱,他选择重新住进齐府,正因为他已经战胜并接受了曾经卑怯的自己,也只有同自己和解,他才终于有余力去好好地疼惜江梦枕,呵护他的害怕,甚至成全他有些自私的“舍不得”,而不再像以前一样处处觉得匮乏不足,总在原地兜圈、自寻烦恼。
二人走进挽云轩中,江梦枕看着内里简单的摆设,摇头道:“这屋里也太空荡了,实在不像大将军住的屋子,难道你手边没有钱用?是不是姐姐在这方面也克扣了你的?”
“这你可冤枉了太后娘娘,财帛金银真是流水般的赏下来,全堆在库房里头,只是钱再多,却也没有当家管事的主母,懂得如何去调理安排,”齐鹤唳笑着道:“我在这儿养病,守在外头的是一队玄甲军,给了钱让他们去添置些东西,这伙人竟买了一百坛好酒回来,你叫我说什么好?我也没精神一一安排,底下的人也不敢做主,就这样瞎混过着罢了。”
江梦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一个丫鬟走进屋里向他纳头便拜,江梦枕见她身形,心里一颤道:“可是绛香吗?”
“公子!”绛香叫了一声,眼泪随之掉下来,“绛香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好丫头,”江梦枕俯身亲自搀她起身,“我还记得,你当时说希望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若不是齐家的家生子,我离开时是必要带你走的!”
旧日主仆相见,自有一番问候倾诉,江梦枕得知绛香嫁给了秦戈,不免更有一种各人的姻缘早已注定的感叹,就像他与齐鹤唳一样,他初到齐府时又焉知那个趴在墙头的顽童将会是他的丈夫?绛香与秦戈自幼相识,亦想不到会因一场战乱走到一起。
江梦枕握着绛香的手,向齐鹤唳道:“你方才不是还在发愁没个管事的人吗?这丫头当年跟着我,是最伶俐能干的,我所信任的人除了碧烟就属她了,你只管放手让她去裁夺添置府里的东西,想来是挑不出错的... ...只是一条,她是我的心腹,你把管家权给了她,以后你在府里做了什么,我大约都能知道了,你若有事怕我知晓,干脆还是换人去用。”
“我只怕没人和你通气,又或是你根本不在意我在府里做些什么,你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真是巴不能够呢!”
齐鹤唳二话不说,当场就把库房的钥匙给了绛香,让她不必吝惜财物,把府里弄出个模样来,绛香看看江梦枕、又看看齐鹤唳,直直跪下说:“多谢公子、多谢爷!我本来有心要和公子走的,而今看来,倒大可以在这儿等着公子回来了...”
齐鹤唳与江梦枕四目相望、都没说话,绛香看着两人的神情,只觉得他们之间竟比过去更有一种契合的温存,比之以往一个闷闷不乐、一个郁郁寡欢不知强上多少倍,她自然也没忘记过挽云轩中曾发生过的事,江梦枕的痛呼和被血浸透的床褥在她记忆里磨灭不去,无论江梦枕是否是玩笑打趣,绛香已打定主意为他做个探子,暗暗瞧着齐鹤唳是否值得江梦枕再次托付。
江梦枕又待了一会儿,在日落前回宫去了,齐鹤唳望着他远去的车架,心里虽然不舍却没有了以往那种压抑的难过,因为他知道江梦枕还会再来,雪地里的一个吻、春风里的一个拥抱,他们已经确信了对方的感情,即使江梦枕如今已不再是他的夫郎,齐鹤唳却比当年更加踏实安心,他知道江梦枕喜欢着他、舍不得他,这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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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峰领兵从青州回来的时候,整个京城里都流传着贵君与齐大将军的韵事,他自觉错过了追求江梦枕的最佳时机,在齐鹤唳上门道谢的时候摆出一张冷脸,愤愤地说:“不就不信我哪里不如你!江公子已在你那里吃过一回亏,怎么还肯往火坑里跳?”
齐鹤唳也没辩驳什么,只说:“我从十二岁就喜欢他了,到如今已有十几年了。”
“那又怎么样?”蒋峰不服气地说:“喜欢江公子那样的人并不是一件难事,任谁都能做到!”
齐鹤唳微微一笑、告辞而去,蒋峰心里憋着这股气,暗下决心也要喜欢江梦枕十年,让齐鹤唳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显摆自己的痴情。可一年后他认识了一个把马球打在他额头上的哥儿,三年后,在他又一次的明确拒绝后,他看见了那个一向明媚无忧的哥儿眼角流下的泪,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到心脏无法忽视的疼痛。
在蒋峰宾客如云的婚礼上,他穿着大红的喜服特意去向齐鹤唳敬了一杯酒,众人惊讶地看见朝中针锋相对的两位大将军举酒对饮,蒋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齐鹤唳极黑的眼睛在一字一字地说:“...是我输了。”
时间偷走了太多东西,也会带来许多馈赠,蒋峰输得心服、更输得甘愿,他在洞房花烛夜悄悄又和自己打了个赌,希望能让他的夫郎永远这样欢笑,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能赢,绝不会再一次输给齐鹤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着实不知,从头到尾都在虐受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