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锦年正要反驳,后颈传来阵痛感,他低头正正对上杜春杏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轻咽唾沫,睫羽下垂不再言语。
正事在前,宋凌也不想与罗锦年多加纠缠,配合道:“兄长所言无差,是凌莽撞,不如让侍卫先下地道探清楚,婶子以为如何?”
“就依凌儿所言。”
两刻钟后。
“回禀五夫人,地道内并无陷阱。属下发现地道中有一老者尸体,年约七十上下,身量约七尺。致命伤在咽喉,被人以指剑洞穿。”
“地道出口处被人炸毁,待属下将碎石清理后才能知道通向何处。”
杜春杏沉吟片刻,转身询问宋凌意见后说道:“把尸体带上来。”
侍卫躬身退下,与同伴一道将尸体抬往院间。
宋凌看着地上那具占满泥灰的尸体,叹息一声,果然是黄知翁。
黄知翁应该是亡于古丘巴勒之手。
按照他之前推测,古丘巴勒在杜春杏指使下杀害杜少伤,目的是为了引他们查出杜府与狄戎有勾结之事。那杜少伤尸体上就一定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能直指狄戎的痕迹。
假使黄知翁是狄戎藏在青葙庄的暗手之一,那古丘巴勒撤走时完全没有必要杀了他,将他留个活口,留在此处。让他们发现黄知翁进而从他口中问出青葙庄与狄戎的龌龊事,岂不更能达成目的?
那古丘巴勒为何要杀了黄知翁?杜春杏与古丘巴勒不是一条心,这是他能确定的。但因妩娘在杜春杏手中,古丘巴勒不能违抗杜春杏命令,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违抗。
就像此前,他也并未将杜春杏吩咐他的事全部告知宋凌,达成协议后两人也并未再见面。那么多此一举的杀了黄知翁会不会就是他暗中的反抗,想借黄知翁传达不能宣之于口的信息?
思及此处,宋凌凝神看向黄知翁咽喉处的伤口,果如侍卫所言,被人以指剑洞穿咽喉。血液以喷溅状射出,伤口处黑色血块凝结,分外狰狞。
他想到了杜少伤死状,致命伤在左胸,一剑穿心。
昨夜古丘巴勒所持兵器为一匕首,一短剑。若他所料不差,杜春杏的目的是通过杜少伤之死捅出青葙庄身后的狄戎人。
那作为明面上的狄戎人——古丘巴勒。
杜少伤身上的剑伤定和古丘巴勒随身所带剑器吻合。
既然古丘巴勒随身携带兵刃,那为何发大费周折的用指剑杀了黄知翁?
想展示武力?
宋凌被自己这个猜测逗得失笑出声,在罗锦年困惑的眼神中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罗锦年的话还真有可能干出此事,杜少伤与黄知翁截然不同的死状,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是想借尸体告诉我,杜少伤不是他杀的?
按照他此前推测,古丘巴勒绑了杜少伤后杀了他将尸体藏在黄知翁小院,引罗锦年前来,发现尸体。
难道说,古丘巴勒真未说谎,他接到的命令真的只是简单的将罗锦年引到指定地点,挟持与谋杀都与他无关?
甚至刻意以黄知翁尸体提醒。
不,古丘巴勒是狄戎人,生性狡诈凶狠,尽管达成协议,他的话也不能尽信。而且说到底,宋凌与古丘巴勒真正的交易内容是他帮古丘巴勒救出妩娘,事成之后古丘巴勒告知他当年刺杀真相。
古丘巴勒本就没义务告诉他其余事,眼下古丘巴勒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故布疑云,让他破局更难也说不准。
异族,不可信。
不过古丘巴勒如此大费周折传达的信息,也让他多存了个心眼,凡事多思多虑总是无错。
罗锦年余光偷偷的观察宋凌,发现他专注的盯着尸体上的狰狞伤口,甚至发出两声轻笑,看起来全然不怕。宋凌眼神似刮骨之刀,一寸寸刮在尸体上,让他不寒而栗。
他忍不住退到杜春杏身后,捂着眼,心中胡思乱想。
宋凌这小子该不是有什么难言癖好?
“让开,你们是谁?敢在青葙庄放肆!庄主当面,你们还敢拦着?”
小院外的骚动打断了宋凌思绪,也打断了罗锦年的胡思乱想。
“哼!”
杜春杏冷哼一声,接过仆妇递来的帷帽戴在头上,冷冷道:“杜老爷来了,你们不用说话,跟在我身后,看他敢不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
宋凌依言站在杜春杏身后,他注意到杜春杏对生父的称呼,‘杜老爷’。礼朝最重礼法,于女子而言,父为天,夫为地。即便是当朝皇后在生父面前,也只能受半礼,还全礼。
而杜春杏却直呼杜老爷,矛盾显然已经不可调和。
“让他们进来。”杜春杏吩咐道。
仆妇领命高声道:“二夫人有令,让他们进来!”
守在门口的罗府护卫,放下手中兵刃退后两步,让开了院门。
杜老爷见状抬手在空中虚按,青葙庄下人会意,也鸣金收兵,护在杜老爷身侧。
小院门庭大开。
父女两人遥遥对立。
他们肉体血脉相连,一脉相承,魂灵却早已背道而驰。走在骨血铸就的大道上,一人往前一人向后,形同陌路。
杜老爷脚步凝重,身子越来越佝偻,望着二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突然悲从中来,不由得老泪纵横,哽咽道:“杏娘,你回来了。”
杜春杏却不为所动,冷笑一声,淡漠道:“杜老爷忘了,妾乃将军府二夫人。”
杜老爷枯槁的脸色更加惨败,身子摇摇欲坠,管事上前扶住杜老爷,哀凄道:“娘子,再如何老爷也是您生父……”
“行了,杜老爷还是有事说事。”杜春杏打断道。
缓了阵,杜老爷终于提上一口气,他与杜春杏决裂多年,此情此景也不是没设想过,眼下最重要还是让她交出杀害伤儿的凶手。
杜老爷推开管事,悲凄之色收敛:“伤儿亡于歹人之手,凡请二夫人交出身后凶手让我处置。”
“哈哈哈。”
杜春杏忽然捧腹大笑,扯住身后罗锦年衣袖,一把将他拽了出来,抬手撕下罗锦年脸上的易容面具。单手按在罗锦年后背,将人推到身前来。
“就杜少伤那贱命也配与我将军府嫡长子相提并论?休说杜少伤不是锦年杀的,就算是!”
“你又能如何?”杜春杏止住笑意,与杜老爷如出一辙的凌厉凤眼狠狠一扫青葙庄来人。
罗锦年下巴微抬,以睥睨之态环视众人,盛气凌人道:“你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说:
凌儿优点是想得多,缺点是想太多。
第66章 百相(十五)
罗锦年相貌出众,在上京城中行事也极尽张扬,让人一见难忘,就是没见过他人的,家中也备着两幅画像,以免将来冲撞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更别提杜老爷原是罗老将军手下右先锋,镇国将军府这位金尊玉贵的郎君出生时,他也曾赶去随礼。
自然是认得罗锦年。
杜老爷深吸口气,震惊之色一闪而逝,垂首掩住眼底惊慌,愤恨与怨毒神色也尽数收敛,只余眉宇间浓稠的悲意,他躬身抱拳深深一礼:“原是郎君当面,请恕老朽无状。”
主家躬身行礼,随行之人怎会干愣着,青葙庄来人解下兵刃,跪了一地。
态度来了个翻天覆地的转变。
罗锦年侧有长辈撑腰,后有幼弟注视,正打算好好出一口恶气,杜老爷突然恭敬的态度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百被奉还。人若捧着他,身段放低些,将他捧高兴了,他也不介意展示身为豪门望族的气量。
但杜老爷不仅拿莫须有之事污蔑他,还将他在祖祠绑了一夜,污蔑事小,让他吸了一晚上秽气事大。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他也枉称纨绔!
罗锦年不闪不避,泰然自若的受了杜老爷全礼,冷笑道:“杜老爷昨夜对我喊打喊杀,丝毫不打算听我辩驳。今日倒好,一听我身份,也不喊打喊杀了。行此谄媚之举,杜老爷简直枉称老朽,不过一看碟下菜的庸人!”
一番话说得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不仅再次表明了自己并非凶手,还狠狠损了杜老爷。站在稍远处旁观的宋凌都忍不住想为罗锦年拍手叫好。
这真的是罗锦年?莫非五婶替他易容时顺便给他换了个灵光的脑子?
宋凌在心中损了一番罗锦年后打量起杜老爷。据他所知杜老爷原为罗老将军手下右先锋,追随祖父征战多年。而祖父戎马一生,立下大大小小功劳车载斗量,手下兵卒没有不敬佩的。
祖父不止才能绝顶,气魄雄浑,更加爱兵如子,对手下兵卒多有照拂。杜老爷也受祖父恩惠颇多,甚至可以说没有祖父就没有如今的青葙庄,因此杜老爷对罗锦年态度前后转变如此大,也是应有之义。
果不其然,杜老爷站直身子,歉然道:“此事是老朽鲁莽,得罪了郎君,万望郎君海涵。郎君乃老将军后人,品行定是上上之选,犬子之死当和郎君无关,凶手另有其人。待犬子丧事办完,老朽定亲自上门向罗将军赔罪。”他敬重的是老将军,而不是罗锦年这上京闻名的纨绔。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敬你三分,全因祖辈余荫。
可惜这话里意味,罗锦年却品不出,他向来不喜与人言辞相争,遇事武力为先。
刚才一番话已经算是超长发挥。
在他眼中杜老爷活似一团面人,一拳打在上面,气力全被卸了干净,有火发不出好不憋屈。
杜春杏却不吃杜老爷这一套,抬手拦在罗锦年身前,示意他退下,冷哼一声:“杜老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将军府两位郎君,可不是地上烂泥能任人作贱!”
杜老爷眼皮一跳,两位?
火候差不多了,宋凌撕下脸上面具,轻理衣袍,对杜春杏与罗锦年安抚一笑,排众而出,他步伐似经过罗尺丈量,丝毫不乱。
待行至离青葙庄众人前丈许处,他停下脚步朗声道:“杜老爷,兄长与婶婶言辞虽过,但话糙理不糙。老爷无故将我兄弟二人囚禁,若我兄弟二人身份寻常,眼下想必已经被老爷沉了塘,这可不是一声道歉就能解决的。”言辞亦是咄咄逼人。
杜老爷神色一僵,苦笑道:“那依二郎君意思,该如何是好?”他已经明了宋凌身份,传闻八年前罗府自乡野间寻回一私生子。此子自回府后便少有在京中走动。
但流言可不管你低调与否,上京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罗府这位私生子啊,自寻回来到如今,一直未上族谱,未拜宗祠。
听说是罗府主母以死相逼,这私生子才一直未上族谱,他原以为宋凌不被罗府看重,可谁料到,这一行三人竟然是隐隐以宋凌为首。
他言辞也带了两分慎重。
“却也简单,我与兄长蒙受不白之冤,如果就这样回了上京城,日后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出。因此,我与兄长要留在此处查明真凶,自证清白,到那时杜老爷再亲自上门赔罪,我兄弟二人声誉自然无碍。”宋凌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青葙庄若真和他猜想的一样,是鬼祟之地。杜老爷先前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他们抓起来,恐怕就不是单纯的想为儿子报仇。杜老爷也算一方人物,怎会如此鲁莽,他恐怕是知道儿子死的蹊跷,甚至知道真凶到底是谁。
但他不敢探究,也怕外人发现,因此急于给他们定罪,也是想将屎盆子扣死在他们身上,毕竟死人可不能开口说话。
如此这般,杜老爷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久留青葙庄,对与不对,一试便知。
杜老爷身子一僵,笑得勉强:“犬子新丧,老朽要为他筹备丧事,恐怕无力招待二位贵客,况且追凶一事危险重重,岂敢让二位郎君以身犯险。不如二位郎君先行回府,待老朽查明真凶,定亲自带着真凶上门,赔礼道歉,如此于郎君们名声当无碍。
果然如此,宋凌面露苦恼之色,似乎真的在考虑杜老爷的提议。
见状,杜老爷缓缓松了口气,背后沁出一层白毛汗。
宋凌思考半晌,忽然抬头,恍然大悟道:“老爷说得也有些道理。”
“但是……”
杜老爷刚放回肚子里的心,被这一个但是狠狠提了起来。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报官呢?”宋凌笑得纯良。
他轻锤掌心,发出啪一声轻响,这一声轻响像一柄巨锤对着杜老爷脑门狠狠一砸,血色尽褪。
“是啊,报官。官府自能抓捕真凶,还我们兄弟清白,替老爷爱子报仇。是非曲折,公理明道官家自能分辨,我们为何不报官?”
“去报官,现在就报官。”宋凌面上纯良,心中狭促道:你敢去吗?
第67章 百相(十六)
报官一出,被惊住的不止是杜老爷还有站在后头看戏的罗锦年。
他心中一急切,就想拉住宋凌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能报官,如何能报官!此事涉及狄戎,这上京城的大小京官早被富贵迷眼,膏粱腐身,搂钱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真办事,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有手段有能力可以办事的,又多是傅丞相党羽,不给他们下绊子就是难得的好心肠,又怎会尽心做事。
真报官,被酒囊饭袋一搅和,说不定再也抓不住狄戎马脚。
罗锦年与杜老爷虽不是同路人,但眼下想法竟出奇的一致。
不能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