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星看着他,“我在绍镇的院子你现在进来了。那以后我要是去了县里你要不要也跟着来?”
“我当然要跟着少爷。”虎子想也没想说道。他以后要一直跟在少爷身边伺候他一辈子呢。
“那我若是走远一些去了绅城,你要不要跟着来?”
“当然要。”
“若是我再走远一些去了国外呢?”
“也跟着。”以前少爷留洋时,虎子还没来夏家。现在他既然已经进了少爷的院子,说什么也要黏在夏南星的脚后跟上。
“你跟我去国外,不会说洋文带着你有什么用?”
……
“你跟着我去绅城不会开车带着你能帮什么忙?”
……
“你跟着我县里,字都认不全。那我带上阿贵不就行了,干嘛非带上你?”
……
夏南星折起报纸说道:“你要想跟我走得长走得远,就该知道,有些东西你不会便不能永远跟着我。”
虎子被这扎心三问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绍镇确实是如鱼得水。他水性好,人又聪明。心灵手巧力气也大。在夏家在医馆甚至在镇上人人都知道他“虎子哥”。
可是他家少爷可不是一般人。要是他能干的事阿贵也能干。那岂不是说他随时随地可以被阿贵替代了?本来还有些沾沾自喜的虎子瞬间升起危机感。
如果说在夏南星和他说这番话之前,他心里还有些为了少爷要好好认字的想法,颇有些无可奈何。到了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若是不好好学就要被阿贵比下去了,简直心惊胆颤。
阿贵是夏管事原来安排照顾夏南星的贴身下人。虎子进了夏南星的院之后,才不管本来的安排是什么样的。第一时间就野蛮地把阿贵挤走。自己成了成天跟在少爷身边第一跟班,阿贵倒成了替补。
阿贵打不过他,又没有他霸道蛮横。每次看见夏少爷就可怜兮兮地看着少爷,指望少爷睁开眼睛看清楚虎子这个“大恶人”的真面目,赶紧把他给领回去。
虎子能让他如愿?
他拿起刚才的报纸,“少爷你能不能教我识字?”
夏南星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你可得聪明着点。我耐性有限不喜欢傻瓜蛋。”
一阵微风吹过,挟带着院子里满院的丁香花香味儿冲着虎子扑过来,香甜得他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我聪明着呢!”
9 少矫情
虎子识字确实极快。夏南星教他识字,只说一遍他便认识了。只是他从来没有握过笔,写出来的时候难看得要死。
毛笔软但凡写得好的都得从小练过。夏南星倒没嫌弃他写字难看,只给他写了个“永”字给他当字贴,让他每天写上十张,练习笔锋。过了几天虽然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却已经看着有个字形骨架了。
虎子得了夏南星写的“永”字,宝贝似的贴身放着,只要不在夏南星身边就会拿出来看。偶尔还会拿根树棍子在照着样子在地上划拉。
这么用功的样子连夏老爷也吓了一跳。王厨娘家的小霸王这是转性了?不下河摸鱼成天写字、练字,不知道还以为他要去考状元呢!
夏南星回来三个月,虎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字虽然不能说写得多好,但是念起报纸来却也再没打过磕巴。
夏南星见他字认得差不多,便带着他去了夏家医馆。绍镇的人早就知道夏家有这样一位少爷,从国外刚流了洋回来。又说他从小便是个神童,难得他过来问诊,一个个的也不管毛病大小,都跑过了过来。说是求医,看热闹的倒是占了一大半。一连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传的,人越来越多。居然就在夏家医馆门口排起了长队。
虎子看着排得长长的队伍,跟在夏南星的旁边,吃惊地说:“我倒不知道,咱们绍镇这些天居然有这么多人生病?”
夏南星看了几天病,方子写得手软,揉了揉手腕,看了他一眼,“坐下给我写方子。”
虎子喜滋滋地挨着少爷坐下。提着毛笔照他说的写方子,写完就拿去给夏南星看一看可有什么错漏。
夏南星诊脉极快,夏老爷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开始其实是替儿子捏着一把汗的。怕他六年在国外已经忘了中医诊脉,见他这几天望闻问切熟练得不出一丝纰漏,说得极准又诊是极快,才暗暗放下心来。
来找夏南星诊脉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身体真有病的人之外,不少人只不过是过来看热闹的。夏南星也不点破,天气炎热,他便开些清热散火的药,或者让虎子写一方凉茶给来人。
九月天热正热,排队找夏南星的人一个接一个,虎子年纪轻,火力壮。只觉得坐着就闷热得不行。又见夏南星忙得停不下来。心疼他家少爷,得了空就找了把扇给他扇风。被夏南星瞪了一眼,“干嘛?”
“我怕你热。”
“现在看病呢,哪有这么讲究,精贵?少矫情。”
虎子被他说得不吱声。心里却想,在夏家的时候,少爷懒起来明明是连洗脸都要不愿意亲自动手,要他伺候。可到了医馆,成了大夫。他眼里就只有病人了。虎子不敢多说,只能让人打开窗子,让屋子里没那么闷,生怕热坏了他。
夏南星侧眼瞄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没说话。坐了这么长时间,他确实又闷又热。可是生为一名大夫,治病救人才是第一位的。这种时候矫情个什么劲呢?哪有他一边替人问诊,还要专门让人给他打着扇子扇风的道理?像什么样子?
虎子心疼他,又不敢违他的意,只是将窗子打开,透着风进来。倒是让他确实舒爽不少。
虎子一边磨墨一边轻声说:“少爷,我看这几天也没多少人真的过来看病。差不多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吧?”
夏南星回头瞄了他一眼,挑着眉问:“今天看热闹的人确实多,但是你又怎么知道没有人真的生病?”
虎子说不过他,苦着脸狠狠瞪了还在排队过来凑热闹的人群一眼,低声道:“那少爷会累嘛!”
夏南星勾了勾嘴角,淡淡道:“用你管?”
虎子不敢多话,只能老老实实地给他打下手。夏南星有心要教他,诊脉时偶尔会提点虎子一两句。离他不远的几位老先生听他说得医理通顺,方子开得精准,一个个暗自点头。对夏老爷称赞夏南星年纪不大,确比老医师还要沉稳在行。
中医这诊脉和开药虽然大体不错,可是却在这大体不错当中往往有着极细微的区别。有时候这区别正是一贴药剂最精妙所在。这中间有许多得是行医多年的老医师才懂其中的药理。夏南星从小长在夏老太爷膝下,年纪虽小懂得却多。也无外乎让许多老医师颌首称赞。
傍晚时分,医馆外凑热闹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虎子正高高兴兴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和少爷回去,突然有个年轻男子扶着个老太太走进医馆。
虎子心里不乐意,少爷都累了一天了。正要回去怎么还有人过来?
“明天请早。今天医馆打烊了。”
那男子一听立刻急了,哀求道:“我们从乡下过来,走了好久才到。我阿娘病得好厉害,都说夏家小公子这几天在医馆行医。大家都传他医术好,又去留过洋,好多大夫都说我阿娘的病没得治。我们特意赶过来就是想让夏大夫给我阿娘看一看,求求小哥行个方便。”
虎子正要拒绝,让他们明天请早。就听夏南星说:“多看一个又不打紧。虎子让他们过来。”
虎子不敢不听少爷的话,只能气鼓鼓地把他们领过来。自己乖乖地坐在夏南星身边。他不敢瞪夏南星,只能拿眼睛瞪着过来看病的人。
那对母子从乡下来,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夏南星又生得绝美,光看他的脸他们就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怯懦。再被虎子这么瞪着,一时之间吓得不敢吱声,手脚都抖了起来,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夏南星瞪了虎子一眼,转过头放软声音轻声道:“你们别害怕。老人家把手给我。”
那老妇人颤着手让夏南星把脉,她儿子则在旁边轻声念叨说:“我阿娘也找了好些大夫看过。都说她这病没得治,可我就是不肯信,我只有一个阿娘。就算卖房子卖田地我也一定要给她看好。”
夏南星不说话仔细把过脉,皱着眉头许久不曾说话。他不说话那年轻人看了越发害怕,一下子跪倒在夏南星面前,哭着说:“夏大夫,人人都说你留过洋回来,从小就是杏林妙手。你可一定要救救我阿娘。”
夏南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娘的脉象,用中医的话来说,火毒内困、正虚毒滞,用西医的话来说是身体里长了瘤子。总之是不好的东西。”
他话没说完那男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夏南星的话他已经听无数大夫说过无数遍。开了不少药方吃下来都没有效果。非但治不好,而且每天都痛得死去活来,太过受罪。
10 辛苦了,虎子哥
夏老爷见状也领了几位老医师一同过来,人人上手替那老妇人诊过脉之后,脸上的神情均是一样,相互之间沉着脸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那我娘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夏南星抬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娘的身体经不住。我在留洋时确实有学过一种手术,可以将身体里的瘤子切除。但是风险一样很大。而且这里也没有这样的设备。不过我已经托人在绅城……”
“切……切除?把肚子剖开来切?”刚才那哭得不停的男子一听这话,立刻顾不上哭了,摇着手连边拒绝,“不行的不行的。我娘还没有死,怎么可以切她?”
刚才还默默流泪的妇人听了这话也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不停的摇头,颤着声音低喃:“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别切我!”
夏老爷一见这情形,急忙出来打圆场,“青玉莫要胡说。”
夏南星站在旁边看着这对母子,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悲怆怜悯。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挥了挥手叫上虎子,“走了。”把开方子和安抚病人的事留给了医馆的大夫,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也没上一直等着他的黄包车,反而径直往前走。虎子一招手让那车夫缓缓跟在他们后面,自己则走到夏南星身边拿了扇子给他扇风。
“现在不是看病的时候,外面热,少爷当心暑气。”
夏南星看了他一眼,由着他献殷勤。问他:“你也觉得我要切那瘤子是胡说吗?”
虎子摇摇头,“当然不是。少爷说得定然是对的。”
夏南星轻轻一笑,“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虎子看着他,眼神坚定道,“少爷做什么都不会错。是那些人没有见识,大惊小怪罢了。”
夏南星看着他,“若是有一天我要将你阿娘切了,你也这么想?”
虎子十岁就跟着王厨娘,早已经把她当成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听夏南星这么问依旧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就算哪天少爷想把我切了,我也愿意。我知道少爷是想救她不是害她。”
夏南星听他这么说,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刚才抑郁的心情似乎得了些许舒解。不知是对虎子说还是劝慰自己,“偏见是顽疾,却不可用重药,得抽丝剥茧慢慢地治。”
他长长舒了口气,招招手让那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黄包车过来,坐了上去,恢复不可一世的神情倨傲地对虎子道:“我累了,先回去了。晚上我想喝鱼汤。你去给河里摸条新鲜的来。”
虎子就怕他心情不好。听他这么说比什么都高兴。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边咧着嘴满口应承。
夏南星瞪着他,“我不是说让你去给我抓鱼吗?你跟着我跑干什么?”
虎子说:“我先把少爷送回家,再去抓鱼,耽误不了什么时间。”他家少爷谪仙一样的人物,他不亲自看着送他回家,万一半路被人拐跑了或者磕着碰着了怎么行?
夏南星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微微一笑,从鼻子冷哼一声,挤出三个字,“随便你。”
晚上夏老爷回家的时候,王厨娘煮了锅鱼头豆腐汤。夏老爷看着儿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在留洋的时候就只想着怎么把人剖开来切人家的瘤子吗?”
夏南星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点了点头,“是有学过解剖学的。”
夏老爷叹了口气,“青玉啊,你那一套是洋鬼子的玩意儿。你不能动不动就把它搬过来给咱们华国人看病。更何况还是些连字也认不得的乡下妇人,你会吓到他们的。”
夏南星将勺子在汽碗里轻轻捣来捣去,无可奈何地说:“我也知道。其实那老妇人的病从脉象上看就算真的开刀只怕也撑不了太久。只是我明明知道有这么个方法不说一声,总觉得过意不去。”
夏老爷点点头。他也是大夫。夏家几代为医,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早就刻在骨血之中。只可惜有些东西他知道未必别人知道,他能接受未必病人能接受。
“青玉你要记得,我们当大夫的,不仅要医病,更要学会医心。若是病人不信你,你说什么怎么治都是没用的。”
夏南星认真地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他拿起碗准备继续喝鱼汤,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将他的碗拿了过去。
虎子给他重新盛了一碗鱼汤递给他,“鱼汤冷了会腥,少爷喝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