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尽棠看着院子里的新绿,问道:“公公见过安王妃?”
“有过几面之缘。”王来福说:“那时候老奴还只是一个管事太监呢,王妃未出嫁前有数次随着夫人进宫请安,后来与安王殿下成婚,也进过几次宫,老奴远远见着,真是恍如神仙妃子一般,听宫人们说,王妃温柔心善,怕是天上的神仙托生呢。”
江尽棠垂眸,见左手食指上那枚在阳光下鲜红的照殿红指环,声音里含着笑,眉梢眼角却俱是冷意:“我也曾见过王妃一面,确实是个极温柔之人。”
王来福叹息一声:“只可惜自古好人不长命呐……定国公谋反,判了个株连九族,王妃虽说是出嫁女,又是宗室妇,逃过了一劫,却仍旧郁郁寡欢,暴病而亡……”
山月在这时忽然打断王来福道:“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不如坐下吃口茶吧?”
王来福连忙称不敢,“宫里还有事呢,老奴还是先走了。”
山月亲自将人送走了,回来时见江尽棠坐在廊檐下看着院子里的斑驳阳光,他轻声道:“主子。”
江尽棠说:“明日就是正月上辛日了,祈谷礼也该准备好了。”
山月点头,说:“太常寺已经备好了,但是司天监的监正送来消息,说明日有风雨,主子还是告假吧。”
江尽棠的身体一旦到了季节交替之际就会格外脆弱,尤其见不得风雨,上辛日祈谷是大礼,就是皇帝也得恪守祖制,从天之将明到金乌沉山,都要遵守繁复的礼制祭拜上天,这一套规矩下来,江尽棠半条命都要没。
“我第一次见到宣阑的时候,就是在上辛日祈谷礼上。”江尽棠手指无意识的拨动指环,道:“我因没有见过这样的浩然阵仗,央求父亲带我去看看,那时候他还很小,三四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像是个小姑娘。”
“我不识得他就是小太子,他饿了一天,我就分了点心给他吃,还抱过他,但是他应该不记得了。”
山月道:“三四岁的孩子,通常是记不住的。”
“记不住才好。”江尽棠莞尔:“若是早知道他会长成如今这个混账样子,我那两块糕点还不如拿去喂狗。”
这话太大逆不道,山月并不敢搭腔。
“有时候我看着这个人间,总觉得没意思。”江尽棠轻声道:“我可以翻覆了这天地,甚至可以让这江山不再姓宣,我无数次有这样的冲动……”
“但若是如此,他日我魂下阴曹,又有何颜面见我江家六代忠烈。”
山月嘴唇颤了颤:“主子……”
“我随便说说,你便随便听听。”江尽棠一笑,从阴影里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沐浴在阳光下,那种轻微的温暖让他眯了眯眼睛,道:
“明日的祈谷礼,我去一趟。”
“只是去看看,还是跟太常寺说我告假。”
听见后一句话,山月才松口气道:“是。”
……
宣阑从睡梦里被王来福叫醒,表情很不好看。
一是因为没有睡够,二是因为他又梦见了江尽棠那个阉人。
王来福大气都不敢喘的给宣阑更衣,宣阑忽然道:“江尽棠去不去?”
“回陛下,九千岁说身体抱恙,就不去了。”
“呵。”宣阑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躲清闲,每年的祈谷礼都不去。”
王来福轻声道:“九千岁最近身子确实不太好,老奴昨日去千岁府的时候,见那脸白的跟金纸似的呢。”
“这么多年,朕倒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病。”
王来福想了想,道:“老奴早年间在宫里也见过九千岁,那时候虽也清瘦,倒不似如今多病多灾的,天下名医访尽,竟无一人能治好,也是奇了怪哉。”
繁复精致的衮服已经穿好,少年天子威严十足,那张俊秀夺目的脸也在威压之下让人不敢直视。
这衮服加上冠冕得有二十来斤,宣阑却仍旧步履生风,边往外走边说:“保不准是他上辈子作孽太多,老天爷在惩治他,这辈子他偏又是恶事做尽,来生或许早早夭折也不一定。”
王来福听见这话,只能陪着笑脸,不敢附和。
外面仪驾已经备好,宣阑上了御撵,掀开帘子时见此时太阳才刚从厚云后散出一缕光来,初春的寒风吹来,带来不知名的春花香,让宣阑无端的想起昨夜的深梦来。
那个梦粘稠,旖旎,活色生香。
他嗅见那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棠花香,而他将暮春的最后一捧海棠揉进了身体里。
清冷,偏又妖灔。
宣阑有些走神,无意识的问:“海棠花是不是要开了?”
王来福听见了,回道:“陛下说笑了,这才孟春呢,海棠还得要两三个月才会开花。”
宣阑没再说话,只是觉得奇怪。
分明海棠花期未到,可他梦里的香气却真实的仿佛刻进了肺腑。
祈谷礼在京郊的祭坛举行,太常寺一干官员早就已经肃穆以待,宣阑下了马车,众官员立刻下跪,高呼万岁。
宣阑眸光随意在人群里一扫,就看见了一辆乌蓬马车,敢在这种场合不下车拜君者寥寥,他瞬间就知道是谁这么狗胆包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向王来福:“你不是说他不来?”
“这……”
宣阑嗤了一声:“朕瞧着,九千岁这日子过的比朕还要逍遥自在。”
王来福咳嗽一声,道:“陛下,大人们都等着您呢。”
宣阑收回视线,淡声道:“开始吧。”
正月上辛日祈谷是自古以来的礼制,这一天皇帝要登上祭坛,一求社稷安稳,二求风调雨顺,三求宗室繁茂,不得进食饮水,一直到太阳落山才算结束。
江尽棠在马车里看着少年天子身着华丽的衮服一步步登上祭坛,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年他十二岁,在人群里悄悄的看着先帝华服加身,步履端重,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威严却又仁慈,是书里写的明君模样。
都说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遗忘的过程,不管有多么铭心刻骨的记忆,终将会被忘却,可是九年过去,转眼来看,那些记忆却依旧鲜明的如同昨日,连同着鲜血、哭喊、咒骂,混在一起,成为这世间最恶的诅咒,要他不得安生,不得好死。
江尽棠垂眸,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最近总是想到宣慎,是这人已经在黄泉路上预见了他命不久矣么?
山月掀开帘子进来,见他脸色不好,便给他倒了杯热茶,道:“主子,兴灯村那边传了消息,说人已经打发走了,简大人着人跟踪,但是没几天就跟丢了,对方似乎对这些事很是了解,沿途上没有留下丝毫蛛丝马迹。”
江尽棠看着茶杯上绘着的精巧云纹,淡淡道:“不急,很快就能知道是谁的人了。”
山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毕竟他们让人传了条红痣的消息出去,若是对方对江尽棠的身份仍旧有怀疑,一定会来求证。
“佳时是不是快到京城了。”江尽棠喝了口茶,冰凉的肺腑这才有了几分暖意,他呼出一口气,烟雾氤氲里一双眉眼显得更加冷清。
“算着应该是快了。”山月道:“大约明日就能到。”
江尽棠嗯了一声,单手撑着头,侧眸看向祭坛之上的宣阑。
祭坛太高了,从这里其实已经看不清宣阑的模样,只能看见一身威严衮服。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人一天一个模样,变化飞快,有些人却被永远留在了原地,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江尽棠忽然迫切的想要抓住一些什么,抓住他还留在人间的唯一念想,不管这念想是爱是恨,是喜是悲都好。
“山月。”江尽棠咳嗽了两声,道:“取我的披风来,我与陛下一同祈谷。”
山月自然不想同意,但是他看着江尽棠苍白的脸色,才发现这人竟然已经脆弱至此,仿佛一层薄薄的宣纸糊在细竹枝编成的灯笼架子上,不是被风霜相逼就是被烛火燃烧,内外煎熬。
若不是吊着那一口积攒多年的郁气,或许早就已经玉山崩摧。
山月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将厚实的狐裘给江尽棠披上,又将暖和的手炉放进他手里。
祭坛之下,跪着文武百官,江尽棠目不斜视的从百官眼前过,踏上了祭坛的汉白玉阶梯。
宣恪跪在首位,看见江尽棠时一怔,竟恍然觉得看见了九年前还热烈鲜活的他。
祭坛只有帝后可以上去祈福,象征着皇家的威严,江尽棠此举十分不合礼制,但就连太常寺的那些老古董,都没敢发出质疑的声音。
毕竟江尽棠大权在握,性格乖张,若是惹了他不高兴,在祈谷礼上做出什么来都有可能,相比较之下,登祭坛祈福这种事都已算不得什么了。
狐裘拖曳过地面,江尽棠慢慢的向上走,他眼睛里映出宣阑的身影,却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当年你于我是无形的山,压得我不堪重负垂垂欲死,但是如今,我走上了这祭坛,与天子并肩,你还能奈我何。
从阴司地狱里爬出来,拽我入阿鼻么。
江尽棠唇角挂上讥诮的笑。
宣阑跪在青铜大鼎之前,听见动静,转过头就见晨光曦色里江尽棠逆光而来,身影单薄瘦弱,却又似乎无坚不摧。
“……九千岁。”宣阑见他如此罔顾皇室威严,脸色不太好看:“九千岁不是身体不适,告假了么。”
江尽棠缓缓跪在了宣阑身后,淡声道:“臣一人之安危,如何有天下百姓之安危重要。”
宣阑压下长眉,少年眸中有些阴鸷:“九千岁既然如此关心天下黎庶,不如朕这个皇位——让给九千岁来坐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的心情小日记(2):
听说总是梦见同一个人是因为对方在想你。
难道江尽棠每日眼里心里都是朕?
……
那朕勉为其难纡尊降贵的再梦梦他吧。
第19章:春色
若是旁人听见这话,恐怕要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求饶告罪,但是江尽棠不仅没有惶恐,反而笑了一下:“帝王之尊,并不快活,何苦找罪受。”
宣阑也气笑了:“九千岁连帝王之位都不屑,还想要什么?”
初春寒风料峭,吹动祭坛四周悬挂的黄幡,江尽棠咳嗽了两声,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将这血味儿压下去,声音轻柔:“这天下,比皇位更有意义的东西,很多。”
宣阑有种非常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
他还在为坐稳这把龙椅汲汲营营,江尽棠却十分不屑,好似如今这山河万顷都是因为他的不屑才会顺利的交接到了宣阑手上。
换个人说这话,宣阑不会动怒,甚至觉得可笑,但是从江尽棠的嘴里说出来,却让他的理智几乎被燃烧殆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离江尽棠很近,君臣在祭坛之上对峙,剑拔弩张。
宣阑紧盯着江尽棠的眼睛:“既然九千岁有此想法,又为何紧握着手里的权利不肯放?”
江尽棠静静看着宣阑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数年风霜雨雪过去,终已不似少年游,若是十余年前他能够与宣慎一起站在这里,那才是他的胜利,如今宣慎入土多年,早就已经是一具白骨,他又和宣阑这么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儿呢。
江尽棠忽而有些厌倦了,揉了揉眉心,如同过去每一次不想和宣阑争执时一样,道:“是臣妄语了,请陛下恕罪。”
宣阑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他斗志正浓,江尽棠却偃旗息鼓,又用那种看着稚童的眼神看他。
宣阑非常、非常、非常的厌恶江尽棠这种眼神。
他早就已经长大,身材变得修长,肩膀变得宽阔,武场的教头都已不是他的对手,文武百官莫不叩服,唯有江尽棠,对待他仍旧像是对待一个孩子。
不想计较的事情就一笑置之,做了决断的事情就直接执行,从不询问他的意见。
江尽棠的所有退步、忍让、服软,都是因为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那么多。
宣阑心头的那把邪火燃烧起来,猛地扣住了江尽棠细瘦的手腕,冷冷道:“朕若不恕卿之罪呢?!”
江尽棠眼睫一颤,垂眸看向自己被扣住的手,食指上的照殿红指环红的几乎灼目,像是谁心口溅落的血。
他缓声道:“那便请陛下治罪。”
最好是再禁他几个月的足,江尽棠觉得不用上朝面对各方明枪冷箭的感觉很不错,迫不及待的想要再体验体验。
“九千岁以为朕不敢吗?”宣阑声音压低,带着几分属于野兽幼崽的凶狠。
江尽棠叹息一声:“您是天子,您是君父,您什么都……”
他话还没有说完,猛地被宣阑扑倒在地。
江尽棠瞳孔微微放大,没明白宣阑这又是发什么疯,直到听见“铮”的一声,才反应过来刚才自耳畔呼啸而过的不是春风,而是锋冷箭矢。
那支长箭钉在了撑起华盖的红木柱子上,力道之大,几乎将红木对穿。
王来福远远的见祭坛之上两人有动静,偏看不太清,现下的场合又不好高声喧哗,只能急的在原地转圈儿。
祭坛之上兀的响起短促的哨声,禁军统领霍旬面色一变,低声道:“有刺客!”
王来福大惊:“什、什么?!”
霍旬低声道:“陛下命我追击,王公公切莫声张。”
王来福的一双小短腿抖啊抖,声音都打颤儿:“那、那陛下没事吧?!”
“陛下没事。”霍旬握紧佩刀,道:“我先行一步。”
“霍统领当心!”王来福送走了霍旬,赶紧又焦急的去看祭坛之上的情况,只可惜当年开国皇帝修这祭坛时听从司天监监正的意思,修的无比之高,据说这样能够更加接近天神,让天神听清楚帝王的祈愿。
会不会更加接近天神王来福不知道,反正隔绝凡人视线那是非常不错。
一阵冷风吹过,宣阑黑亮的发丝垂到了江尽棠雪一般的脸颊上,黑白之对比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