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之明还没弄懂顾赫炎这句“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顾赫炎又道:“你回马车去。”
慕之明乐了,勾唇笑道:“顾兄,是我送你,怎么能我先回马车呢?当然得我目送你离开才是。”
顾赫炎蹙眉,冷冷道:“你回去。”
慕之明万万没想到顾赫炎会在此事上坚持,见他神情已然不悦,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俯首与他再次行礼辞别,转身朝马车走去。
顾赫炎一瞬不瞬地看着慕之明上了马车后,方才翻身跃上马背,驭着赤马往军队最前方疾驰奔去。
慕之明掀帘入马车,闻鹤音伸手扶了他一下,说:“少爷我刚才还担心着你会站在那古道旁看人离去再回马车呢,还好没有,不然等等队伍一动,扬尘纷纷,你肺不好,若吸了尘土旧疾复发,定要咳上三天三夜才能缓过来。”
“我哪有如此病弱!”慕之明郁闷,“一些尘土而已,随手扇扇便好。”
“是谁八岁那年肺病咳血,养了三年才养好啊。”闻鹤音毫不留情揭短。
“你也知道八岁啊!”慕之明气呼呼,“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好透了!”
闻鹤音撇撇嘴,不置可否。
慕之明掀开马车的布帘,见行军旌旗迎着耀目金轮,将士队伍望不见尽头,而前后皆无顾赫炎的身影。
“少爷,不回府吗?”闻鹤音问他。
“回吧。”慕之明垂眸道。
马车缓缓往城内驶去,与行军队伍错肩而过,天南海北,聚散终有时。
来年开春的日子,西北战乱被平定,西戎族从猖狂屠城到被打得仓皇逃窜,这之间,仅仅只有三个月。
战报传回京城,所有人都在疑惑,边疆发生了什么?
再一封战报,解开了这个疑问。
顾赫炎战七场,胜七场,以少斩多,最后直接领着融焰精英骑兵,孤军深入腹地,攻进敌营,生擒西戎族首领。
从此,顾赫炎声望名誉一时无两。
他驻扎在西北边疆,花了大半年时间打击西戎族苟延残喘的势力,修筑防线,练兵固守,护佑百姓安定。
这一年,顾赫炎十八岁,被封为羽林将军,代替顾缪,成为了融焰军主帅。
又是半年后,白山以东北的勾吉国忽然举兵进犯,两国原本交好,有贸易往来,谁也没想到勾吉国会突然捅刀,白山边境的将士皆未反应过来,被骁勇善战的勾吉国连占三城,战火即将蔓延至中原。
顾赫炎临危受命,率领融焰军支援东北边疆。
少年不负众望,将勾吉国击退,雄赳赳地夺回三城。
那一年,坊间流传起少年英才将军的故事。
同年,皇上宣德殿议政,与群臣探讨为何勾吉国举兵进犯。
众臣沸议:“蛮夷小国,定是因为贪心不足,窥觊我朝土地粮食、羊群布匹,当用武力威慑之。”
议论纷纷中,燕国公直言进谏:“先帝年幼执政时,主动派使臣前往勾吉国交流诗赋文章歌曲,自那以后,两国交好,传为千古佳话,而今皇上继位二十余载,放眼望去,满朝文武,可有一人会勾吉语?可有一人能担使臣之重责?”
皇上听闻此言,只觉得醐醍灌顶、振聋发聩,当即决定从礼部挑选一人,前往白山以东北学习勾吉语,为日后边疆安定时出使异国做准备。
可这是一份苦差事,先不说边疆环境困苦,这日后奉旨出使他国,被囚禁甚至被杀害都是有可能的。
正当皇上对人选举棋不定时,一人上书,主动请缨。
此人,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也不会去想的人。
燕国公世子,慕之明。
第2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晴空雁南去,天凉但不寒,慕府东院厢房内,慕之明身着竹叶青锦衣,端坐在案桌前,持狼毫毛笔写着他第三封意欲上奏皇帝的表文。
院内秋光和煦,雀鸣啾啾,叶落无声,房内采薇侍奉在一旁,安静地替慕之明研墨,闻鹤音百无聊赖地歪躺在一旁的圈椅上捻果盘里的葡萄吃,他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少爷,别写了,你就是再写十封,一百封,夫人也不会让你去边疆的。”
慕之明笑了笑,没吭声,继续写。
“少爷……”采薇犹豫着开口,“这马上就要入冬了,那北边……”
“采薇姐,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担心。”慕之明柔声安抚道。
采薇叹气抿唇,不再多言,继续研墨。
闻鹤音往嘴里塞了颗葡萄,将双手枕到脑后,念念叨叨:“采薇姐你不用苦闷,少爷能去就怪了!这事都说了十余天了,夫人不许,老爷不吱声,皇上不理你,七皇子不肯你走,我就不明白了,少爷你干嘛一定要去边疆?你是不是傻啊?”
采薇放下手里的墨块,上前敲闻鹤音的头。
闻鹤音抱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本来就是嘛,在京城当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多好啊,少爷你可是燕国公世子,在这京城,那可是要什么有什么。干嘛非得跑鸡犬都嫌鸟不拉屎的边疆受苦?听闻那边的食物腥膻血糊,你爱吃的糯香糕点一样没有!”
采薇点头表示十分赞同,然后扬起巴掌继续招呼闻鹤音的额头。
“真的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慕之明弯眸笑问,笑意似徐徐清风、明月清辉。
“那当然!”闻鹤音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要什么?你说!我去给你找!”
慕之明朗声笑着,言语铿锵有力,眸中深藏瀚海:“我要世人不再以”纨绔子弟“四字议论我。”
“我要燕国公世子不沾燕国公半点名誉荣光。”
“我要这天下安定有我慕之明的功劳。”
一
三日后,慕之明的恩师,程老太傅,唯一位尚在人世出使过勾吉国的老先生,上书皇上,洋洋洒洒三千字,说自己栽培桃李三十年,独一人可继承衣钵。
又三日后,慕之明进宫,同贵妃娘娘促膝长谈。
当天,圣旨降于燕国公府,慕之明任职礼部员外郎,前往东北边疆一事定。
圣旨不可违,纵使慕博仁和龚氏再有不舍,再有心疼,也只能点头同意。
离京前,慕之明去了趟顾府,询问梁姨有无东西带给顾赫炎,梁姨拉着慕之明的手,说他此行遥远赶路辛苦,哪里还能烦他带东西,去了边疆,替她向顾赫炎问好,让顾赫炎照顾好自己。
慕之明又入宫和傅济安见了一面,傅济安此时已沉稳不少,虽不舍,但不会哭闹。慕之明让他好好念书,再一想,这一去,等自己回来时,傅启太子入东宫,傅诣被封肃王,傅济安被封贤王,党争的腥风血雨届时能被初窥,不免心中颇多感慨。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边疆他非去不可,只有立业,才能护住慕家。
在和众人依依不舍的告别后,慕之明轻装从简上路,闻鹤音作为贴身侍卫跟随前往。
慕之明离京后的第十一日,傅诣前去凤仪宫请安,贵妃娘娘慵懒地倚在罗汉榻上,笑着喊他来一起磕瓜子,又同他说:“如今离朱走了,济安没了伴读一人寂寞,你有空就多来凤仪宫陪他玩。”
见傅诣颔首答应,贵妃娘娘又道:“诣儿你想离朱么?哎呀,他自幼贴心,这才走了没几日,我就有些想他了呢。”
傅诣看着贵妃娘娘绝美的面庞,眸光深处隐着锐利:“您羡慕他。”
贵妃娘娘微怔,抬眸看了傅诣一眼,随后莞尔道:“你不过是看了一本我年幼时胡写的游记,怎么还念叨起来了?”
傅诣说:“我说错了么?浪迹江湖,纵马高歌,无拘无束……”
贵妃娘娘伸手,似对孩子那般毫不留情地曲指敲傅诣的头,边敲边气呼呼地说:“让你揭我痛处,让你揭,哼。”
傅诣低头,闭嘴任由她敲打。
贵妃娘娘越敲越生气,不想再理傅诣,抓了一把瓜子自顾自地磕,喃喃道:“也不知小离朱到哪了……”
而此时,大漠沙如雪,银月如勾,塞外号角声声,军营大帐里,众将士齐坐于帐内,向主帅报告今日所行之事。
顾赫炎虽年仅十九岁,但威望极高,一众将士不报告时皆不敢语,屏息凝神。只见顾赫炎微微蹙眉,神情认真地听着筑墙、囤粮、练兵等事宜,赏罚分明。
最后一位将士报告时,顾赫炎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频频看向帐帘,那将士还以为自己哪说得不对,冷汗直冒,不过他报告后,顾赫炎并未指责,颔首说了句辛苦。
正此时,帐帘猛地被掀开,将士抱拳单膝跪地:“报!朝廷所派礼部员外郎已到!”
然后一众将士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平日里淡漠沉稳的主帅跟被夺蛊似地蓦然站起身,慌乱之中还弄翻了面前的矮桌。
一
风尘仆仆、奔波数日的马车缓慢驶进军营,停在放哨木岗楼旁,布帘被掀开,闻鹤音跃下马车回身去扶身后的人。
慕之明身着暗青色厚棉衣,披着卷云纹素白大氅,摆摆手示意不用闻鹤音扶,自己缓缓下了马车后侧身掩唇咳了几声。
闻鹤音抱臂摇头,一副“你瞧瞧你自己”的神情。
慕之明浅笑,说了句“咳两声都不行么”,随后抬头远眺,夜色沉沉,五十弦翻篝火起,边疆战事才定,军营安静肃穆,可这满天黄沙里分明还藏着一丝血腥味,慕之明还在感慨,忽闻急促马蹄声从远至近,他转头望去。
气宇不凡的银铠戎装少年将军打马而来,在数米外就勒了马,两名跟随的将士一脸困惑,急忙照做。
顾赫炎跃下马,远远望了慕之明一眼,随后大步朝他走去。
第26章 什么叫用心感受
慕之明见顾赫炎朝自己走来,立刻弯眸浅笑、欣喜地迎了上去,作揖行礼:“顾兄,城郊一别,已有两年未见了。”
“嗯。”顾赫炎抱拳回礼,淡漠点了头。
“近来可安好?”慕之明热情不减,笑着与他寒暄,“梁姨念你得很,担心你穿不暖吃不饱,让我此次前来,仔细瞧瞧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顾赫炎道:“安好,有。”
“那就好。”慕之明笑意更甚,“我奉圣旨前来习勾吉语、了解勾吉风俗、寻两国纷争根源,这段日子就不得不叨扰你了,我初来乍到,对军中纪律不明,倘若行事有哪里不妥,还望顾兄见谅并告知我,我定有错即改。”
顾赫炎:“圣旨如山,我等谨遵。”
一旁的闻鹤音忍不住心想:好家伙,这个将军是不是在嫌弃我家少爷!
一旁的两位将士忍不住心想:好家伙,将军讲话为何如此轻声细语的!
“对了,这两位是?”慕之明目光落在跟随顾赫炎前来的两人身上。
顾赫炎侧过身,先介绍立他左边的人,那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棉衣冠发不带刀,身姿修长体型偏瘦,面容和善,顾赫炎道:“这位是徐知微,徐参军事。”
“原来是参军事。”慕之明含笑行礼,自报家门。
其实此人慕之明上一世见过,他并非武将,负责军中繁杂文事、财物开支、武器入库等琐碎之事,慕之明记得他为人谦和,极擅察言观色,洞察人心。
“慕大人。”徐知微抱拳回礼,“日后你居于军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可以来寻我。”
慕之明:“劳烦您了。”
顾赫炎继续介绍另一位:“这位是……”
那人五官深邃不像中原人,身形虎背熊腰,只见他豪气万丈一挥手,打断顾赫炎的话:“我叫夏侯虎,祖上有勾吉血统,自幼在两国交界边疆长大,会勾吉语!小兄弟你不是想学吗?交给我,保证教会,教成那种无论把你丢到哪个勾吉人面前,对方都能抓着你的手大喊老乡的程度。”
“多谢。”慕之明笑着行礼。
“小兄弟别客气!”夏侯虎大力拍拍慕之明的肩,“进了这个军营大木门,那就一家人!”
他的手劲实在大,慕之明吃疼,脸上虽然依旧带笑,但肩膀垮了下去。
顾赫炎蹙眉,冷冷道:“不要动手动脚。”
“啊,对不住啊小兄弟!”夏侯虎反应过来,收回手,“哎呀我们这种糙人,就是这么不讲究礼节的,和你们这种从京城来的世家公子不同,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你别见怪。”
“夏侯兄言重了。”慕之明忙道,“性情豪爽,乃大气概可深交之人,自古多少英雄豪杰,皆不拘小节。”
“你这小兄弟很会讲话嘛!得劲!”夏侯虎大悦,“既然你是顾将军的兄弟,那也是老子的兄弟!这以后在军营,谁敢找你麻烦,你同老子说!老子帮你教训他!”
徐知微无奈道:“夏侯校尉,我们军营纪律严明、行事规矩,什么找麻烦不找麻烦的,瞧你这话说的,而且慕公子奉圣旨前来,代天子,行天事……”
“哎呀!”夏侯虎不耐烦打断徐知微的话,“我就这么一说嘛,理是这个理,不过你瞧小兄台这细皮嫩肉的俊秀模样,虽他是男子,但我们军营都是些如狼似虎的糙汉子,指不定谁动了歪心思……”
夏侯虎忽然噤声,因为顾赫炎蹙眉盯了他一眼。
夏侯虎虽然闹不明白顾将军为什么突然生气,但他知道自己嘴上确实没个牢靠,于是乖乖闭嘴。
慕之明倒是随和,听他这话并不恼怒,而是恣意朗声笑着:“夏侯兄不必担心,我并没有看起来那般柔弱,更何况我带着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