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军营动乱。
最后还是卫凌云将军一道‘不可乱,恪尽职守’的军令,平息了动荡。
大寒之日,滴水成冰,北风卷地,卫凌云站在囚车前,面对百余名跪地的融焰军将士,声如洪钟:“年少热血,二十弱冠时,得遇顾缪将军赏识,与他一同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披荆斩棘三十余载,不曾愧对家国、百姓、大晋。我卫凌云,无惧污名诽谤,静等查明。”
说罢,卫凌云脱去盔甲,只着单薄衣裳,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上囚车。
大寒过后,便是除夕夜。
家家户户插桃枝,悬春幡,热闹是热闹,但今年的冬日比以往要冷得多,给这喧嚣之景,添了一抹寒意。
大理寺牢狱里,狱卒休息之地,一张破方桌,四条长板凳,一盏油灯。
两名狱卒,一胖一瘦,胖的那个抱怨道:“哎,好好一个除夕夜,在这和老鼠臭虫大眼瞪小眼,真没意思,也就我俩位卑骨贱,才会轮到这破差事。”
瘦的狱卒道:“就是啊,大哥你说这牢房里平日那么多侍卫,也就今晚只需两个人看着,怎么就偏偏轮到咱俩了。”
胖的狱卒说:“兄弟,再忍忍,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换人了,就可以回家搂着媳妇儿子守岁了。”
瘦的狱卒想了想,说:“大哥,反正就剩半个时辰了,你要不先回家吧,我守着就行。”
胖的狱卒望向他,分明是心动,但依旧犹豫:“可是……”
“没事的大哥。”瘦的狱卒劝道,“大过年的,偷个闲怎么了,你难道还不放心兄弟我吗?”
“你说的有道理。”胖的狱卒抱了抱拳,“多谢兄弟了。”
胖狱卒换下狱卒服,以腰牌通过重兵把守的大理寺牢狱通道,走出牢狱。
牢狱门口,两名守卫正拦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破旧麻衣,大约是因为风大天寒,他用一条灰扑扑的棉巾裹住脖子和半张脸,显得有些滑稽,他手里提着一个大木桶,守卫正拦着他问来者何人。
那人低着头,声如蚊音:“各位爷,小的是来送饭的。”
说着他将通行腰牌和文书一一拿出。
守卫看过后,没瞧出问题,挥手放那人进去。
那人费劲地提起盛满饭食的大木桶,脚步微晃地走了进去,他穿过有侍卫把守的阴冷石壁长廊,到达牢狱最深处,狱卒休息的地方。
瘦狱卒听见脚步声,抬头警惕地盯着那人看。
那人小心翼翼地摘下蒙脸的灰棉巾。
瘦狱卒跳了起来,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走到慕之明面前,接过他的手里的大木桶,将一把铁制钥匙塞他手心里:“侯爷,这饭我来送就好,您往里走,走廊尽头的那间牢房,切记只有一刻钟,不可逗留。”
慕之明点点头:“多谢。”
说着慕之明从大木桶里拎出一个红木食盒,攥紧钥匙,匆匆忙忙走进牢狱里。
行至尽头,见一间三面砖墙一面铁栏杆的牢房,阴冷潮湿,腥臭扑鼻,正对牢狱走廊的砖墙上,一个四四方方不过十寸宽的小窗漏不进一点月光。
一人坐在铺了凌乱稻草的角落,双手手腕被铁链束缚,铁链另一端嵌入墙中,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染着污血,隐隐可见被施刑的鞭伤和淤青。
即使沦落到这等地步,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一刻都不愿弯下,他目光淡漠,仰头望着墙壁上的那扇小窗,就连听见牢房铁锁被打开的声音都没有回头望去,似这世事皆与他无关。
但是下一秒,走进牢房的人冲过来,半跪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引得铁链铮铮作响。
顾赫炎愣了一下。
那人手臂慢慢收紧,身子颤抖,眼热鼻酸,怎么也克制不住喉咙里溢出的呜咽:“赫炎……你受苦了……”
顾赫炎:“?!”
第133章 感情不虐就是甜
顾赫炎一瞬恍如在梦境,他惊诧地抬起左手,缓缓地搂住怀中的人,感受着身体相触时传来的温热,那般真实,那般不可思议,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额头抵住慕之明的侧颈,轻蹭了两下,睁眼开口时,语气里全是心疼:“你瘦了。”
不过三个字,惹得慕之明眼圈刹那红了,他瞪着眼睛,将把眼泪忍回去,怎知颗颗溢出眼眶滚落,染湿顾赫炎肩膀。
顾赫炎有些无措:“别哭。”
“不哭。”慕之明点点头。
顾赫炎:“一切可安?”
慕之明:“都好,梁姨他们都好,有我守着呢,没出什么事,只是大家都很担心你,我娘天天吃斋拜佛,祈求你平安无事。”
顾赫炎听着,轻轻点头。
慕之明松开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红木食盒的盒盖:“今天除夕,本该是团圆守岁的日子……”他说到这,又是一阵难过,怕情绪感染到顾赫炎,忙换了个话头,“我给你带了白粥和汤中牢丸,你想先吃哪个?”
顾赫炎:“白粥,可是你煮的?”
没想到顾赫炎一下猜中,慕之明点点头:“是。”
顾赫炎:“先喝白粥。”
“好。”慕之明从食盒里端出以白瓷罐盛着的白粥,往顾赫炎的手里递去,忽然发现顾赫焱的右手呈一种古怪的扭曲状,无力地蜷缩在怀里,一看便知断了。
“赫炎,你的手……”慕之明眼眸瞪大,瞳孔颤栗发抖。
虽早就做好了顾赫炎受刑的准备,毕竟傅启会逼他承认谋逆罪行,可真见到他伤势,慕之明还是心痛得如同万箭穿心。
顾赫炎安抚道:“我没事。”
慕之明才忍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怎么会没事啊……怎么会啊……”
这可是为了护国护百姓,为了守家守边疆,从四岁起就开始挽弓持剑舞刀的手啊。
它没有断在厮杀惨烈的沙场上,却断在了安宁皇城旁的牢狱里。
顾赫炎抬起左手,替慕之明拭泪:“真的没事。”
慕之明死死咬住唇哽咽着点点头,端起装了白粥的瓷罐,将温热甜糯的粥一勺勺喂进顾赫炎口中,暖粥下肚,驱散了牢狱的寒苦。
将清粥喂完,慕之明又夹了几个牢丸给顾赫炎吃:“这是梁姨做的,她说你从小就爱吃这个馅……”
话未说完,牢狱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慕之明动作微滞,看向顾赫炎:“我得走了。”
顾赫炎点点头:“好。”
慕之明迅速收拾好食盒,问他:“有什么要叮嘱的事吗?”
顾赫炎说:“天冷,添衣。”
慕之明心脏又是一抽,疼得话都说不出,他点点头,拿棉巾围住脖子和半张脸,拎起红木食盒,三步一回头地出了牢房。
顾赫炎目送他离开,直到慕之明的身影消失在牢狱走廊尽头都未移开目光,蓦然间,十余日不觉得冷的肮脏牢房,一下子冷若冰窖,极其难捱。
走廊尽头拐角处,破旧方桌前,瘦狱卒刚吹完口哨,忽然另一边连通大门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瘦狱卒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
一名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除夕夜守牢狱,他脸色不好,语气极差:“换人,兄弟你走吧。”
“兄弟,怎么来这么早啊?”瘦狱卒眼角余光瞄着牢狱处,尽量保持冷静。
“和我家婆娘因为琐事吵了一下,烦。”中年狱卒挥挥手,“别提了。”
他突然看到什么,声音凶恶起来:“你谁啊!”
慕之明从黑暗中走出,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将红木食盒藏在背后:“爷,我是送饭的,饭都送完了。”
“送饭的?”中年狱卒狐疑地打量着慕之明。
“对,送饭的。”瘦狱卒上前一步,挡了挡中年狱卒的目光,对慕之明说,“送完就赶紧走啊,杵着做什么?当木头吗?”
“这就走,这就走。”慕之明几步走到大木桶旁,动作极快地将食盒放进去,拎起木桶就往外走。
中年狱卒呵斥:“站住。”
慕之明脚步顿住,牢狱里烛火微晃,空气因紧张凝固。
中年狱卒盯了慕之明半晌,开口:“手里的牢房钥匙还来。”
“对不起,小的愚笨,给忘了。”慕之明回身,将牢房钥匙递给中年狱卒。
中年狱卒低头看了眼牢房钥匙,沉默半晌:“行了,走吧。”
慕之明点点头,匆忙拎着大木桶走了。
中年狱卒将牢房钥匙拿在手里把玩片刻,递给瘦狱卒,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破:“混进来找顾将军的?”
瘦狱卒背脊发凉,心沉了下去,惶恐道:“兄弟……”
哪知中年狱卒却摆摆手:“别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瘦狱卒平日和他并无交情,不由地感到困惑:“兄弟你……”
“顾将军……”中年狱卒叹了口气,“那可是顾将军啊,我本想等兄弟你走了,给他送床厚被去的,大冬天的又是除夕夜,哎……他可是顾将军啊……我现在送过去吧……”
瘦狱卒不再多说,因为一切已不言而喻。
一姓曾守万姓。
而今,万姓不敢忘。
第134章 多的是身不由己
慕之明走出牢狱后,没有立刻离开,他沿着牢狱砖墙往后走,至无人长满荒草的地方。
慕之明拢紧身上的粗麻衣,在这孤寂萧瑟的角落坐了下来,为御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呼出一口白雾,喃喃:“除夕夜,应当守岁,我得陪陪你。”
不远处,京城里爆竹声声,新桃换旧符,家家户户皆有烟火气;而此地,慕之明侧额轻抵冰冷的牢狱砖墙,饱尝生离之苦,他手抚着砖墙,粗糙砂砾磨疼手指,痛得无法忽视。慕之明刚哭过,眼眶还红着,只是垂眸再抬眸之际,眼底已无哀伤,目光的坚定犹如玄铁淬火,岳镇渊渟。
他岂是坐以待毙之辈。
三日后,宫城团回凛严光,凤仪宫。
刚过除夕,宫中本该是热闹繁华的盛景,但如今皇上还病重卧榻,太后和皇后又日日都在宝华大殿为皇上烧香祈福,所以今年连年夜宴都未办,处处冷清。
这天清早,贵妃娘娘睡醒后下榻,对镜理妆,其贴身侍女小雁站在她身后,手持牛角梳认真仔细地替她梳着乌黑柔顺的青丝:“娘娘,方才贤妃娘娘派人来说,从明天开始,由您侍疾三日。”
“知晓了。”贵妃娘娘道。
小雁叹口气:“娘娘你说,如果皇上的病一直不见好,可怎么办啊?倘若哪天,皇上驾鹤归西……”
贵妃娘娘:“嘘。”
小雁闭了嘴。
小雁安静了片刻,又道:“我只是担心娘娘,这些年,娘娘对皇后娘娘处处忍让,可她还是事事找茬,恨不得弄死娘娘,当时我们在冷宫的那些腌臜吃食,不就是皇后娘娘命人做的手脚吗?若真有一天皇后娘娘成了太后……”
贵妃娘娘打断她的话,说:“小雁,你听过一句话吗?”
小雁:“什么?”
贵妃娘娘拿其梳妆台上的螺子黛,娴熟描眉,她轻声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小雁:“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呢?”
贵妃娘娘放下螺子黛,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姣好的容貌,轻声:“我刚入宫时,原是住皇后娘娘的宫里的,由她教导宫规。”
“天哪。”小雁捂嘴,“娘娘你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不。”贵妃娘娘摇摇头,“那时候的皇后娘娘待我很好,她会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哎呀,天下竟有这般标致的人儿,但是后来……”她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后来我独得皇上恩宠,一切都变了。”
小雁撇嘴:“谁让皇上喜欢的是娘娘呢,她自己争不过,就要因嫉妒害您吗?”
“争不过……”贵妃娘娘喃喃着这三个字,柳叶眉微蹙,黯然神伤地感慨,“小雁,你知道吗?我生济安时血崩,差点没了性命,所以皇上没日没夜陪了我三日,也是这三日,太子生病高烧不退,但是皇后娘娘一个太医都寻不到,因为所有的太医,都在凤仪宫。”
小雁呆愣,一时不知言语。
贵妃娘娘轻声:“这深深宫阙,多的是身不由已的人……”
正此时,一位侍女小步进内室,贴在贵妃娘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嗯?!”贵妃娘娘惊讶,“快让他进来,小雁,帮我绾发,快些。”
“欸!好!”小雁点点头。
不多时,慕之明走进内室,他明显是偷偷进宫的,穿着宦者衣裳。
贵妃娘娘屏退左右,拉慕之明坐在自己身旁,问道:“小离朱,你怎么以这副模样进宫?说起来济安和诣儿好久没入宫来看我了,而今太子监国,定事事针对你们,大家都还好吗?”
慕之明:“大家都安好,贵妃娘娘,我不能在宫中久留,有件事,你听我说。”
贵妃娘娘点点头,凝神细听。
慕之明将皇上是中毒并非生病的事告诉了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闻言先是错愕,随后定了神,她问:“我能做些什么?”
“我希望贵妃娘娘您能救醒皇上。”慕之明把验毒的药粉和解毒的药一并交予贵妃娘娘,并将如何使用和药效都告诉了她。
“服药期间,绝不能再碰毒?”贵妃娘娘攥着药瓶,反复确认。
慕之明点点头。
“我知道了。”贵妃娘娘收好两种药,伸手轻抚慕之明侧鬓,她温柔地笑着,“小离朱,你瘦了,要乖乖吃饭,好好照顾自己,宫里的事,就交给我吧,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