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日后,太极殿。
须发花白的皇帝被王如海搀扶着出来坐到殿中的宝座上,一阵拜见之声中,皇帝先用一双昏花的双眼瞧向下首。
左首第一位的位子上,牵扯了他这些时日泰半心神的人长身玉立的站着,冷峻疏朗的脸上颇为冷淡,连下拜的姿势也颇为随性。
但终究是来了。
皇帝原本被沉沉压着的心底好似减轻了些重担,苦大仇深般的脸上终于挤出点笑模样来,疲累的摆了摆手:“诸卿都坐吧。”
众人依言落座,皇帝顿了顿后才道:“今日让诸卿来这一趟,是想……咳,议一议攻伐南周之事。”
他说得有些费力,坐在右首的丞相识趣的应了一声,接过话头:“前日南疆边陲急报,南周边军近日多有调动,其星落、星启两军已换防至隋城,其新君屡屡召见定北王贺千年、大将军陈琛等人入宫密谈,疑似想出兵边境袭我边境,以扬其国威。”
这消息并不新鲜,在座的都是齐朝数得上号的文臣武将,早已将此事谙熟于胸,却也老老实实地听丞相将话说完,这才七嘴八舌的商讨起来。
“南周新君不过一黄口小儿,其父都不能阻我大齐铁骑,何况是他?臣请命,下诏筹备武器粮饷,迎头痛击挫其威势!”
“一动不如一静,朝中如今银钱吃紧,各处都要用银子,动兵伐城何等靡费周折?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挪出来的吗?”
……
皇帝歪在御座上,阖着眼眸听了一会,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叹了口气,问:“定国公以为如何?”
下首,秦烨微微颔首,道:“诸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
这人一向态度鲜明不爱虚与委蛇,皇帝头一遭瞧见他两不得罪,不由大奇:“那定国公是觉得,当主攻?”
秦烨脸上平平淡淡:“如户部尚书所言,朝中银钱吃紧,一时筹集不到粮饷,也是实情。”
“那就当按兵不动?”
“若被南周聚兵攻打,边境只怕损失惨重。”
皇帝险些被他气笑了,挑眉道:“那到底是攻是守,总要有个决断才是。”
秦烨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动过:“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
殿中一时沉寂,诸多齐朝大佬屏息静气,暗中交换着眼神。
秦烨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从前怎么不见他如此乖顺忠诚?
皇帝坐在上首,一时也没想通,心中疑惑之余,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他召集这一场小朝会,本就只是个幌子而已。
打不打南周他不关心,这幅破身体也实在支撑不起操劳军务,皇帝所想的,只是把秦烨弄进宫来而已。
可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秦烨已然听见了风声?
皇帝心里如被五指攥紧,正在举棋不定时,就听殿门一声响动,有个衣着凌乱的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的从殿外跑进。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如海眼神一凝,抢在皇帝发作前怒道:“放肆!陛下与诸位大人在此议事,谁许你胡乱搅扰!”
那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砸在地上的声音响亮得吓人,说话时哆哆嗦嗦,只差连气都接不上:“陛……陛下!有人带兵入宫,如今在宣政殿同宫中侍卫厮杀,快……快要到太极殿了!”
满座皆惊。
平素威势颇重高高在上的朝中显贵们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有人不小心失手摔了手中碗盏,几乎坐不稳身下的座椅,也有人面色如常,遮掩在袖中的五指却轻轻颤抖。
皇帝怒目圆睁,近乎疯狂的喘咳起来,在王如海不听的抚背安抚后平静了下来,喘丨息着道:“带兵入宫?是谁?谁有这样的胆量!乱臣贼子!”
他随意的将身边小案上的东西扫落满地,而后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神情下勉强恢复了理智,这才问道:“是谁?太子?还是晋王?”
那小太监跪在原地,脖颈处被飞掷而来的瓷片划了个口子,一抹艳色流淌而下,将衣袍染得一片血红,却也半点不敢挪动,低着头颤声道:“是……是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宋大人!”
“从宣政殿撤下来的侍卫说,还瞧见了……端王殿下。”
皇帝飞到九霄之外的理智被这句话彻底拽了回来。
“宋迁……端王……”他道,“原来如此,蛇鼠一窝,原来如此!”
他左右环视着,一把抓住身边王如海的手:“宋迁与端王手中并无多少人手,纵使一时得势也掀不起多少风浪。你去殿中的宫女太监中寻个不起眼的,持朕玉玺和兵符去城外兵营调兵救驾!快去!”
哧!
随着他这一句话落地,王如海转身平稳住自己也抖如筛糠般的手,踉跄着去找玉玺,却也在此时,听到了一阵羽箭落地的声音。
叛军,已然到了太极殿外。
皇帝仿佛已然被适才那一阵激烈的动作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靠在身后坐了数十年的御座上,目光虚无的看着殿内的一切。
那群平素衣冠楚楚的朝中大员,此时也未必比宫中奴才体面多少,皆是神态紧张的站直了身子,而远一些的地方,他身边最精锐的御前护卫,各持兵锐守在殿内殿外,等待着必将到来的一场厮杀。
皇帝睁着那双已然老眼昏花的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那扇他见过无数次开合的大门重又敞开,倾泻出些许光亮来。
他凝了凝神,抬眼,果然瞧见他那个病体孱弱拿不出手的儿子,衣袍款款满目含笑的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谢惟道。
第82章 搁这逼宫呢……能不能收……
皇帝看着谢惟。
一向病弱的端王今日身上整齐的穿着亲王蟒袍, 周身按仪制当有的配饰一样不落,衣饰整洁气度高华,整个人仿若与殿外的刀光剑影截然割裂开来,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他身体下意识的往后靠了一靠, 却发现自己已然整个人倚在了椅背上, 再无可退的余地。
谢惟笑了笑, 挥了挥手, 身后便有兵士快步上前, 将两件东西放在了皇帝身侧的小案上。
一个叫不出名字、却有几分眼熟的宫人头颅、一块写着‘天子之宝’的印玺。
几滴未曾来得及滴落的鲜血顺着小案的边缘落到皇帝的龙袍上, 轻而易举的将这件世间最尊贵的衣袍染红。
显然, 那位被皇帝寄予厚望出去寻人救驾的宫人, 并未逃出生天。
谢惟不去看皇帝苍白虚弱的脸色,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着诸大臣在兵器挟制下各有不同的神情, 做了个请的手势:“本王想同父皇单独聊聊, 诸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 伴随着殿前司兵卒闪耀着血光的兵刃, 脚步声陆续响起,终又归于沉寂。
偌大的殿宇,终于清静了下来。
谢惟轻轻吐了一口气,随意寻了个座位坐下,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御座上的人阴晴不定的神情。
“你知道了?”皇帝沉着脸,好似之前那些惧怕疯狂都是虚假的, 又恢复了平日里一贯居高临下的模样。
“儿臣知道什么了?”谢惟反问, “是您打算将刺杀谢恒的罪名还给儿子,还是旁的什么?”
皇帝原本已然颓然坐着,心里只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以求变数, 这时却也惊讶的睁大了眼。
还。
谢惟说的是还!
皇帝虽授意刑部去查端王岳家与行刺太子一案之事的关联,却也只是想替晋王脱罪,从头至尾,他一丝半点都不曾怀疑端王。
开玩笑,端王那副颇身子,加上娶妻数年还无子息,争皇位来做什么?
可谢惟就是做了,还亲口在他面前承认了。
皇帝张着口想要说话,一时竟发不出声音来,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后,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看着谢惟。
“父皇在想,儿臣为什么不安安分分的做个太平王爷是吧?”谢惟等他喘够了平复下来了,这才‘善解人意’的开了口。
“儿臣这些年其实也在想,当年那次受惊坠马都是谁的手笔,是不是父皇所为。”
皇帝半真半假的极度虚弱的模样都停滞了一瞬,旋即有些剧烈的反应起来。
他断然道:“当年你坠马受伤皆是意外!自然更不可能是朕的授意。”
谢惟自唇齿间挤出一声冷笑,望着皇帝无比坚定的作态,不怎么在意的道:“父皇说不是就不是吧,就算不是您所为,您也未曾彻查,不是吗?”
“也是,我母家出身太低,一向不得您欢心,偏偏又占了生在前头的便宜。当年先太子薨了,您心底仍是属意赵氏女儿的子嗣为下任太子,我这个挡在谢恒前面的兄长在此时出了事情,一切都这么恰好还合心意,您怎么会想起彻查呢?”
他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轻缓之余带出点刻入骨髓的怨恨来,听得皇帝脊背生汗。
谢惟回想了片刻,叹着气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做什么,儿臣这趟来……本也没想要什么公道。”
公道?真相?
把所有有可能出手的人都杀了,他还要真相来做什么?
谢惟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又拿起了不知何时搁在一旁的空白卷轴,含笑放在了皇帝膝上,温言道:“劳烦父皇将这字条上的字誊抄一遍,儿臣保证,您仍是儿臣的父皇,会有太上皇尊号,在宫中荣华终老。”
皇帝盯了他许久,终于在他那不含感情的淡笑中升起些许不寒而栗的感觉,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字条。
只片刻后,他怔愣的睁大了眼。
“你……你要让朕赐死晋王?!”他呛了一声,眼底露出些许血色来,“谋刺储君以致太子薨逝……你对太子做了什么?”
谢惟欣赏着皇帝狼狈错愕的神情,闻言又勾了勾唇。
“儿臣一个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能对太子殿下做些什么呢?”他道,“您若下了圣旨,儿臣才会做些什么。”
——
“这世上……原来还真有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的事情啊。”
谢恒骑在马上,有些疑惑的望着太极殿的方向,听着各方动向,发自内心的感叹了一句。
他本没想着这么快就动手,若非皇帝在定国公府的动静实在太过频繁,又出了召秦烨入宫这么一个狠招,他本可以和皇帝相安无事。
如今好了,谢惟冒出来了!
他心下有些隐晦的快意,就听身边的人轻笑道:“淮王府这些天都盯着宋迁,原本想悄悄将他处理了,却不成想发现他与端王暗通款曲,还有这样的胆色……”
谢恒侧身望了秦烨一眼,见这人一身戎装,本就英俊的面容衬得越发英姿勃发,眉眼含笑,隐隐颇有几分自得之色。
“知道了,都是我们秦公爷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他没什么诚意的夸了一句,又问,“宫中那个形似你的替身,不要紧吗?”
“不要紧,”秦烨手中掐着时间,看了看天色,这才道,“养了这许多年,也算有些轻功基底,趁乱跑出来去掉脸上伪装,应当问题不大。”
谢恒这才放下了心来,轻舒了一口气。
谢恒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秦烨私下里,居然养了一个和他自己生得有六七分相似、身量仿佛的替身。
那替身与秦烨神韵间本就十分相似,再随意化上些妆,几可以假乱真,是平素秦烨用惯了的。
难怪……这人从回京之后不管不顾的缠着他,一连数月不曾回府,半点不曾惹人起疑。
“寻摸这么一个人耗时长久,想来并非一日之功,煜之养着他……想来不是未卜相知,提早预料到要日日住在皇家别苑吧?”谢恒心中微松,这才有了心力,出言调侃。
秦烨松了松手中的马鞭,轻声道:“太极殿中的那位猜忌于我不是一日之事,人在屋檐下,总得留几招后手。”
“我救过那人性命,他也答允了为我效死,多年相处,若非逼不得已,也不会让他冒险。”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只不过不忍见生灵涂炭兵戈再起,若皇帝一再逼迫不给他留活路,或许便要预备着假死脱身了。
“如今呢,便不需要这后手了?”
替身现于人前,还是在太极殿小朝会上现于人前,应对言谈也未必合适,加上待会秦烨出现的时机,或许不少聪明人都能够察觉出来。
这步棋,只能用一次。
风声猎猎,不远处隐有喊杀声传来,秦烨却望着身侧人,缓缓道:“不需要了。”
“殿下便是我的后手。”
谢恒回望过去,忍住想亲他的举动,一直激荡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些许。
“孤知道,”他说,笑容里甚至带些狡黠的意味,“不过是事到临头有些紧张,想听你说几句情话而已。”
被他带的情绪有些紧张的秦烨愣了一瞬,几乎在瞬间大笑出声,眼底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欢愉来。
视线可及的地方,不远不近的跟着的陆言和□□的马打了个喷嚏,也没影响自家主人尤为疑惑的目光。
咱们搁这逼宫……不,救驾呢!
您二位能不能收敛着点?
而被他腹诽着的秦烨,则勾着唇角尽力凑近了自己的心上人,压低了自己明显带着欢快的语调。
“此间事毕,臣天天说给殿下听。”
不要钱的那一种。
——
太极殿中,气氛僵硬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