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春歪了歪头,额头抵着傅鸠的额头,“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从前浮玉山有师父,是沈无春的归处。后来师父没有了,但是沈无春要在浮玉山上等傅鸠,浮玉山依旧是心之所在。如今他等到傅鸠了,这风光迤逦的浮玉山还不比傅鸠一人叫沈无春心动。
朝阳破晓之时,南宫镜离开了浮玉山。那枚鸾鸟纹的银镯子傅鸠还给了南宫镜,连带一知半解囫囵吞枣的《玉竭山顷》。
浮玉山脚下,不远处的村镇里,被浩浩荡荡的江湖人填了个满满当当。
南宫镜背着行囊在镇上找了个客栈,客栈外头散布着很多丐帮弟子,客栈里头,大堂里六七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不同装束不同门派的江湖人。
南宫镜迈进客栈,险些以为她已经走到了洛阳,又要召开武林大会了。
客栈里的伙计不多,两个小二忙得团团转,连掌柜的也忙着端酒送菜。楼上下来两个身着灰衣的女尼,交代掌柜,送些吃食上楼。
说刚说完,瞧见门口的南宫镜,两个女尼面露惊喜,忙走上前,“大师姐!”
大堂里的其他人听见动静,都朝南宫镜看过来,有目光忌惮的,有面露惊艳的,也有神色麻木,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的。
南宫镜询问身边的女尼,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里聚了这么多人?”
两个女尼看了看大堂,并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南宫镜往楼上去。
“师姐在外历练,怕是不知道,苏盟主召集各大门派,正要围攻浮玉山。”
南宫镜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围攻浮玉山?苏盟主?”
“对呀,沈长策沈盟主自请下台,由他夫人接任了盟主之位。” 女尼道:“这位苏盟主手段很是不俗,这么短的时间里竟也能说动这么多门派听她号令。”
正说着,房间里以为黑袍女尼走了出来,正是峨眉四长老云景师太。云景师太看见南宫镜,眉目舒展了一瞬,“原来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掌门还怕你掺和进了这些事,命我等悄悄寻你呢。”
云景师太将南宫镜带进屋,说起围攻之事,南宫镜想不通,“洛阳城才乱了一通,何以现在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玉竭山顷》到底没有找到,很多人,心不甘呐。” 云景师太经历过当年围剿傅鸠的场面,“那时候,只是傅鸠一个,现如今可还有一个沈无春。苏弄晴说的好听,会劝说她师父弃暗投明,可谁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沈无春与傅鸠是十多年前就不清不楚的,是她一个半道认来的徒弟能劝得住的?”
“既然知道这是趟浑水,峨眉又何必来蹚?”
“掌门也没有办法,” 云景师太道:“少林武当昆仑崆峒都派了人来游说掌门,说若是掌门不肯表明态度,便有傅鸠同党之嫌。”
南宫镜皱起眉,“欺人太甚!”
“不止我们峨眉一家如此,” 云景师太道:“江湖中大大小小的门派,都要表明立场,与傅鸠不共戴天。我们峨眉这样的名门尚且无计可施,何况那些小门小派呢。”
“如此一来,这场围剿真是前所未有的声势浩大,” 云景师太叹道:“傅鸠与沈无春是与整个江湖为敌,怕是在劫难逃啊。”
南宫镜沉默良久,云景师太停住话头,叫南宫镜回房休息。南宫镜辗转反侧了一夜,在天将明的时候,写了一封信。
沈长策的信与南宫镜的信一同寄到了沈无春手上,傅鸠看完,不咸不淡道:“你这徒弟,还算没白养活。”
沈无春轻哼了一声,心情不错的拿着信,看在傅鸠眼里,有些娇娇的模样。
傅鸠撑着头看向沈无春,眉眼勾魂,沈无春看了一眼,不自觉的靠过去。傅鸠顺势将沈无春揽近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他的脊背。
“咱们就要死一块了,你怕不怕。”
沈无春摇摇头,偎着傅鸠,翻看那信纸。
傅鸠良久没有说话,沈无春抬头看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傅鸠懒洋洋道:“墓碑上该些什么。”
沈无春翻了个个,趴在傅鸠胸口,疑惑的看着他。
傅鸠摸了摸沈无春的额头,笑道:“墓碑上不能写我的名字,不然会被人挖坟鞭尸的。或许可以写你的名字,你好歹装了这么多年的正道大侠。”
沈无春想了想,道:“或许你死无葬身之地呢?”
傅鸠失笑,“狠还是你狠呐。”
门外传来哑姑的敲门声,沈无春起身去给哑姑开门,傅鸠则坐起来,从桌子上拿了封信。
哑姑走进屋子,问傅鸠,‘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鸠将信递给哑姑,“这是一封家书,你代我去趟大漠,将这封信交给我哥哥。”
哑姑接过信,‘现在就走?’
傅鸠点头。
哑姑看了看沈无春,又看向傅鸠,‘可是苏弄晴的人已经在浮玉山脚下了,现在去搬救兵,怕是来不及。’
傅鸠拢着衣袖,“我自有办法。”
哑姑没有动,她拿着那封信,直直的看着傅鸠的眼睛,‘这真的是求救信吗?’
傅鸠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随我们奔波了很多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想连累你。”
‘我从没觉得你连累了我。’哑姑眼睛一下子红了,傅鸠是她爬出地狱遇见的第一个人,她视他为神祇为救赎。哑姑多幸运,能在绝望之地遇见傅鸠,可她又太不幸,遇见一个太惊艳,太难以忘怀的人。
傅鸠没有别的话,他什么也不必说,哑姑就明白了。她跟在傅鸠与沈无春身边那么多年,她与他们同行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可哑姑终究只是个旁观者,不是傅鸠的同行人。
哑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的,对于沈无春的嫉妒。
天边一轮明日,洒下金光万丈。傅鸠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哑姑,叫她带给自己的父兄,一别多年,再难相见,只凭此剑,聊做安慰。
沈无春比傅鸠更不舍得哑姑离开,他跟在哑姑身边看她收拾东西,亦步亦趋的像个小孩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哑姑回头看向沈无春,有些无奈的笑了,她走上前给沈无春理了理衣襟,道:‘你们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吵架,不要冷战。’
沈无春点点头,即便他不确定还有没有以后。
哑姑神色复杂的看着沈无春,眼中充满了担忧与不舍。沈无春低下头,将自己手上的镯子摘了下来,镯子带了好多年,摘下来的时候都有些疼。
“这对镯子是傅鸠给我的,” 沈无春道:“你将它们带走吧。”
沈无春不知道前路如何,他不舍得这双镯子损坏或者丢弃。
“日后若有人问起我跟傅鸠,” 沈无春道:“你也与他们讲讲我们的故事。” 讲讲作为师徒之外的,作为仇敌之外的,作为第一魔头与第一剑客之外的,傅鸠与沈无春的故事。
哑姑带着傅鸠的剑与沈无春的玉镯,从后山离开了。山上倏地静了下来,只剩下傅鸠与沈无春两个。
山下,苏弄晴率领的大队人马被浮玉山的梅阵拦住,沈无春换了阵法,苏弄晴解不开,被生生拦了下来。
心腹走到苏弄晴身边,小声说了几句,江湖中自然不缺精通奇门遁甲的人,可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仍然解不开复杂的梅阵。
苏弄晴面色微沉,她扫视了眼身后众人,高声道:“放火烧山!”
第56章
“这山不能烧!”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苏弄晴看去,南宫镜从人群中走出来,青衣飒爽。
苏弄晴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厌恶,面上却还笑道:“为什么不能烧?”
南宫镜是一时意气冲出来的,随口扯了个理由,“放火烧山太过激了,恐怕会伤到山下的百姓。”
苏弄晴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她笑道:“我会让他们小心的。”
南宫镜还要张口,苏弄晴目光看过来,道:“如今正是要紧关头,放火烧山也是无奈之举,南宫姑娘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是何居心?还是说你峨眉一派非要与大家背道而驰?”
南宫镜哑然,她比不过诡辩的苏弄晴,却在对面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燕无歇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人群里,一身灰衣,头戴斗笠,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难以被人察觉。
他看着南宫镜用口型说了什么,南宫镜心领神会,重新看向苏弄晴,“苏盟主可别乱给人扣帽子,傅鸠为祸武林,峨眉与他从来不同路。可山上除了傅鸠还有沈无春,苏盟主,这沈无春可是你的师父,浮玉山是你求学之地,刚当上盟主就对昔日师父下手,未免有些无情吧。”
苏弄晴眼眸微冷,“话不是这么说,沈无春与傅鸠同流合污,我纵然是沈无春的徒弟,也不能看着师父一错再错。”
“可你不是说要尽力劝说沈无春站到我们这边的吗?” 南宫镜直直的盯着苏弄晴,“放火烧山肯定会激怒沈无春,到时候哪还有劝说他倒戈的可能呢?”
苏弄晴不妨,竟被堵了个哑口无言。南宫镜面向人群,继续道:“十多年前,是沈无春出手打败了傅鸠,这一次,无论如何而不应当将沈无春推向傅鸠那边。不然这两个人一起,咱们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这话说出来,有不少人都应和,本来他们的联盟也不是那么稳固,很多门派都是被逼前来壮声势,他们自然不想成为白白送死的那些人。
“是啊是啊,还是要尽力安抚沈大侠才是。”
人群中应和的声音越来越多,也有一些不同意的,但都说不到点子上。苏弄晴怕这样下去要乱,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局面,便道:“南宫姑娘所言有理,是我轻率了。”
她摆了摆手,众人都安静下来,听她道:“精通奇门遁甲的诸位先生请继续破解梅阵,余下的人做两手准备,将这些梅树都砍了吧。”
南宫镜一惊,还要说什么,却见对面的燕无歇冲着她摇了摇头。苏弄晴看她一眼,并没多理她,打马离开了。
人群散开,扎营的扎营,砍树的砍树。
南宫镜趁人不注意,悄悄与燕无歇汇合。
见到燕无歇,南宫镜还没说话,燕无歇先开口了,“你拿走了傅鸠的秘籍?”
南宫镜一愣,点了点头。
“糊涂!” 燕无歇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你也敢去碰?”
“那有什么的。” 南宫镜很是不以为意。
燕无歇眉头紧皱,但他看着南宫镜这幅样子,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南宫镜毕竟不是养在他身边的,他不好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对她指手画脚。
“你师父知道了,也会骂你的。”
南宫镜看他一眼,同他理论,“有秘籍难道不是好事情吗?这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吗?秘籍引出来的祸事罪魁祸首是那些想抢秘籍的人,与我何干?你不能因为那些人的错而来责问我。”
燕无歇呵斥一声,“天真。”
南宫镜神色淡了些,转而问道:“沈长策呢?为什么武林盟主成了苏弄晴?”
提起沈长策,燕无歇有些头疼,“他被苏弄晴软禁了,苏弄晴借机夺权,逼他退下了武林盟主的位子。” 顿了顿,燕无歇道:“这孩子优柔寡断,他师父的冷酷果决是一点没学到。”
“那得想办法救他出来,让他主持大局啊。”
燕无歇摇头,“他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威望,从他赢了武林大会开始,一切事宜都是苏弄晴在替他打点,如今就是叫他出面,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猜,沈长策应该在同行的人里,面对沈无春,苏弄晴不可能不带着他。”
南宫镜心里转过一圈,有些着急,“沈长策不顶用,那你呢,你做了十年的武林盟主,积威甚重,你去阻止苏弄晴。”
燕无歇看着她,并不言语。
南宫镜后知后觉,心里有些失望,“你不愿意犯众怒。”
“是不能犯众怒。” 燕无歇看了眼浮玉山的方向,“不然,不管你是武林盟主还是别的什么,都难逃傅鸠的下场。”
前面众人砍树砍得如火如荼,苏弄晴看了一会儿,招手叫来心腹,同她说了几句话。
林中无人处,几个弟子带着沈长策走过来,沈长策一身锦衣,头戴玉冠,看去是个翩翩公子模样,但他双手却被绑了起来,掩在宽大的衣袖之下。
苏弄晴转过身,看着沈长策。
“师兄,咱们到浮玉山了,很快就能见到师父了。” 苏弄晴笑着走到沈长策面前。
沈长策看着她,一言不发。
苏弄晴面不改色,“只是师父不知道怎么想的,变动了梅阵,叫我难以摸得到路。” 她看着沈长策,“但你应当知道梅阵的解法,你在浮玉山生活了十年,不可能解不开梅阵。”
沈长策看了她一眼,道:“我真后悔当初带你回浮玉山。”
苏弄晴一顿,神色越发可怜,哀哀的看着沈长策,“后悔?你后悔了?”
沈长策难得聪明了一点,对于苏弄晴的示弱之态不为所动,反而好笑的看着苏弄晴,“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蠢,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还觉得我会上当吗?” 他看着苏弄晴,眼中总算有了些别的情绪,“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不会在上你的当了。”
苏弄晴收起了那幅神色,有些漫不经心,“你说我骗你,沈无春又比我好多少?他不也是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