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赶紧跑过去:“三叔你没事吧?”
张秀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刘屠户,你咋来了?”
“这太危险了,我先把您老拉出来再说!”刘老汉扶着木粱,刘翠花往外拽人,奈何这老房梁还挺沉,刘老汉自己架不动。
刘翠花赶紧跑到胡同里吆喝了一嗓子,瞬间跑来几个街坊邻居过来帮忙,把张秀才拽了出来。
要说这老爷子也真够幸运的,房顶塌了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砸下来的房梁恰好被旁边的箱笼卸了力,只压住他一条腿,这要是砸在头上,估计人当时就没了。
不过这条腿伤的也挺重,被压一夜已经没了知觉,估计保不住了。
刘老汉背着他往外走,张秀才还不愿意:“书,书,我那些书还没拿出来呢。”
刘翠花打断他的话:“命重要还是书重要啊?那东西没人动,您老还是赶紧上车去医馆吧!”
张秀才坐在牛车上嘴里嘟囔着:“世间何物贵,无价是诗书,无知妇人,你可知这些书比黄金都值钱!”
刘翠花听不懂他那些酸词,只知道再耽搁,命可能都保不住了!
到了医馆郎中一看,果然伤到的那条腿不行了,要锯腿。
张秀才一听吓得连忙爬起来要走:“我都六十多岁了,死还不给我留个全尸?”
“三叔,断了这条腿也不影响你看书,好死不如赖活着。”
“感情不是锯你的腿,我不锯,让我死了得了!”这老头心里明白着呢,他不光担心这条腿,更担心以后的生计。房子塌了没了进项,年轻时攒的几两银子都让他买了书,这书再值钱也不能当饭吃,与其拖累别人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刘老汉拉着他不让他走:“三叔,听郎中的话,银子我先给你垫上,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
“我不锯!我也没钱还你…你放开我……”老爷子刚才还精神抖擞,一会的功夫人突然就不行了,眼看着脸色发青嘴唇发白。
刘翠花手一挥,让郎中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花多少银子他们出。
往年镇上也少不了冻坏了手脚的人,郎中处理起来倒是得心应手。让徒弟拿了锯子放在热水里煮,又给老爷子扎了针,一针下去张秀才彻底没了知觉,等他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刘家的炕上。
*
“我…我这是在哪呢?”
“娘!三爷爷醒了!”刘灵芝喊了一嗓子,在厨房做饭的刘翠花闻声赶紧跑进屋。
“三叔,你可算醒了!都躺了两日了,再睡下去赶不上过年的饺子了!”
张秀才缓了半天才想起来,下大雪了把房子压塌了,自己被压在房子底下……郎中要给他锯腿!猛地抬起头,见自己左边这条腿从膝盖以下空荡荡的,只剩个裤管。
刘翠花怕他难受,连忙安慰道:“你平日也拄拐,少了半条腿也不碍的,大不了让老汉再给你打副拐。”
张秀才长叹一声:“你…你们夫妻何必呢,救我这个糟老头子,白白浪费银钱,我可没能力还你们。”
其实还真没花多少银子,医馆的郎中见他年纪大了,又没个亲人,就要了个锯腿的手工费,和几包汤药的钱。
“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要是闲着就教教我们家这俩娃认字,就当是还了治腿的钱。”
张秀才看了眼身边的两个孩子,大的他认得,刘屠户家的丫头,不是读书的料,沉不下心,比男娃都皮。另一个瞧着面生,也过了开蒙的岁数。
若是放在以前张秀才绝对不会教,年轻时他自诩满腹诗书,恃才傲物,十七岁考上秀才,当年在镇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原以为可以再进一步,谁成想连续三次落第折了他的心气,家里也没能力再供他继续读书。
后来银子攒够了,结果金人又打过来了,整个大盛乱成一锅粥。朝廷取消科举,一等就是十多年。
再后来好不容易等不打了,张秀才才发现自己已经两鬓斑白蹉跎了一生,没有精力去考科举了。
回想起自己这辈子,除了会念几句酸诗好像什么都没做好,临了临了还没了半条腿。
徐渊见他面色悲戚,也不知道打通了那条筋,突然跪在老爷子面前磕头:“学生徐渊,求先生教我读书。”
张秀才愣了一下:“你…你想读书?”
徐渊目光坚定的点点头:“学生想读书,想考秀才,考举人,考…考状元!”
“小子狂妄,你可知这条路乃是千万人走独木桥,若是读不好看看我,落得贫困潦倒一事无成。”
“从前的夫子教过我,读书可以明智,即便考不上秀才,我也可以去做账房先生赚钱养家。”
“好,好好!”张秀才连说三个好,凭他能学以致用就比自己强!
“你以前念过书?”
徐渊点点头:“在村子里读过一年。”
“都学了什么?”
徐渊羞涩的说:“只学了千字文。”
也算不错了,有底子教起来容易些,张秀才细细打量起这孩子,见他目光澄澈,说话条理清晰,是个聪明的。内心瞬间升起一股希望,自己当年没做到的事,兴许这孩子可以替自己完成……
“好,那我就收你做学生,但前提是你必须努力,不能懈怠!”
徐渊面露喜色,连连点头:“我肯定听先生的话!”
旁边刘灵芝坐不住了:“我呢,我呢,三爷爷你不收我吗?”
“你……”张秀才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毕竟是刘屠夫夫妻二人刚救了自己。“你若想学便跟着一起学吧。”
别看张秀才现在年纪大了,那可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他是天秉六年的秀才,那会盛朝比现在富裕多了。没有战争和灾荒,百姓安居乐业,有钱的人家都舍得让孩子去镇上读书。
念书的人多了,竞争自然就大,光一个县试都有上千人参加,想要在这些人中脱颖而出,自然得有真才实学。当年张秀才可是拿过县试第一的,称一声才子绝不为过。
哪像现在人丁凋零,打了十多年的仗,把大盛都掏空了,人们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读书。听说去年县试,七八个镇子去了不到一百人。
如今镇上这两家私塾,用张秀才的话来说:“糊弄小儿罢了。”
一个先生是童生,另一个是朝廷恢复科举后第一年考上的秀才,论语都讲不明白,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刘灵芝问:“三爷爷,你怎么不开个私塾教书呢?”
张秀才哼了一声,年轻时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瓜娃子身上,年纪大了想要再开私塾,反而有心无力了。
刘翠花帮老头解了围:“快去收拾桌子准备吃饭了。”
“噢!”俩孩子不再追问,下了炕,开始帮忙摆碗筷。
张秀才身体还没恢复好,说了会话累的又闭上眼睛打起鼾,饭也没吃上。
吃过午饭,刘灵芝和徐渊两人在西屋玩,刘翠花开始剁饺子馅。
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要包饺子吃。刘老汉拎个猪头进来,烧了铁钩子烫上面的猪毛,两人边收拾边唠嗑。
“以后三叔这怎么办?眼下他那房子也住不得人,他腿脚又不好,身边也没个人照料,实在让人担心。”
刘翠花:“赶明个把偏房收拾出来,让三叔先住着。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正好还能教俩孩子念书,上学的钱都省下了。”
刘老汉呲牙一笑,他媳妇是个嘴硬心软的善良人,得过人家帮助,肯定要想方设法帮回去。
“成,那我明日把偏房的窗户重糊糊。”
饺子包好天已经暗下来了,外面偶尔能听见零星的炮竹声。
刘灵芝和徐渊早早穿好新衣服,守着门口等刘老汉放炮仗呢。
“你冷不?”刘灵芝双手搭在徐渊的肩膀上,从后面圈着他。
“不冷。”徐渊兴奋的小脸通红。
刘老汉叼着烟袋,把鞭炮挂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竿上,然后用烟袋上的火光点燃。
“噢噢噢!过年喽!”俩孩子高兴的蹦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张秀才惊醒,老爷子神情恍惚的睁开眼睛。
屋里热气腾腾,猪肉白菜味的饺子勾的他咽了口口水,今年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第十四章
吃完年夜饭要守岁,一家几口人坐在屋里,点了平日不舍得用的牛油蜡烛,照的整个屋子通明。
刘翠花拿了两件刘老汉不穿的衣服,打算改一改,给张秀才做件褂子。事发突然,老爷子的东西都压在房子下面,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虽然不是好布料,胜在洗的干净,缝缝补补当换洗的穿。
刘灵芝把张秀才赊的那副象棋拿过来,缠着老头教他下象棋,徐渊也腼腆的跟在旁边,想要学学这东西怎么玩。
刘老汉叼着烟袋:“你俩别闹腾你三爷爷了,让他多休息会。”
“没事,我休息的够久了,一时半会睡不着。”张秀才靠在枕头上,开始教刘灵芝认棋子。
“象棋有象棋的规矩,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复返,来吧三爷爷教你什么是象棋!”
刘灵芝在第三次被将军后,气的脸色涨红:“小卒为什么不能往回走?”
“哪有为什么?这就是象棋里的规矩。”
“我不服,再来!”
张秀才忍不住大笑:“不来了,你这小臭棋篓子,棋瘾还挺大。”
“灵芝,灵芝姐,我能试试吗?”旁边徐渊早就摩拳擦掌等的着急了。
刘灵芝问:“你学会了吗?”
“嗯,应该会了。”
“快,你跟她玩。”张秀才赶紧把棋子推过来,让徐渊摆上,自己在旁边看两个孩子玩。
第一盘徐渊玩的还不熟练,没一会就被刘灵芝将了军。
第二盘两个孩子玩的有来有回,最后刘灵芝赢了,终于体验一把胜利的,高兴的他手舞足蹈。
徐渊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夸赞:“灵芝姐,你太厉害啦!”
第三把,两人下了半个时辰,最后厮杀的只剩几颗棋子,刘灵芝惨胜,不过好歹是没丢了面子。
张秀才发现徐渊这孩子居然在让棋,而且让的特别高明,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故意让棋……这可能吗?他才玩了几把象棋,就有这种水平了?
“将军!”刘灵芝将炮架在中门,车在釜底,将徐渊逼的毫无退路认了输。
“灵芝姐真厉害!”徐渊丝毫没有不开心,反而笑眯眯的重新摆起棋盘。
“你来跟我下一盘!”张秀才来了兴致,撵开刘灵芝让徐渊把棋盘摆好。
“先生您是红子请先行。”
张秀才嗤笑一声,他这个小徒弟还挺狂妄,那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刘灵芝担忧的看着徐渊,生怕他被张秀才杀的太惨丢了面子。“大郎你行吗?不行我来?”
“我试试。”
张秀才先走一步,徐渊紧跟其后,两人你一步我一步的开始较量起来。
渐渐的张秀才收起轻慢的态度,落子的速度明显变慢,每走一步都要思索下一步的棋子该落到哪里。而对面徐渊依旧游刃有余,丝毫没觉得困难。
几十步后,张秀才已经被杀的只剩下一个帅,外加两个小卒,跟他和刘灵芝玩的第一把结局一模一样。
张秀才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再来!”
第二把更惨,刚走了十几步就被徐渊双炮架住,强行将军。
徐渊把棋盘摆好,还打算玩第三把,张秀才不堪受辱:“不玩了不玩了!”他算是看透这小子,合着一肚子心眼都使给自己了。
“我来,我来!”刘灵芝见徐渊赢的容易,摩拳擦掌还打算再跟张秀才大战三百回合。
“别玩了,眼睛不要了?”刘翠花怕老爷子身体扛不住,不让儿子再缠着。
“噢。”刘灵芝收起象棋,张秀才也累了,放下枕头躺在炕上开始给两个孩子讲古。
讲起镇上的趣闻,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光孩子们爱听,刘家夫妻也挺有兴趣。
先提起这几天下的大雪,“前日那场雪其实不算大,天秉三年的那场大雪才吓人,我记得那会我跟丫头差不多大。半夜里突然被一阵锣声惊醒,我爹穿上衣服,一推门才发现门被雪封住,推不开了,赶紧把我们都叫了起来。”
刘老汉连连点头:“我爹活着的时候也提起过,有一年下大雪,差点把房子都埋了。”
“可不就是这次,门打不开,没办法撬开窗户爬了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屋子都被雪埋了。听说这一宿镇上压塌了上百户人家,许多人都在睡梦中被砸死。”那场面简直了,第二年春天雪化开,砸死的尸体被拉到城外乱葬岗掩埋,埋了三四天。
“那片乱葬岗就在城北,听说现在晚上路过都能听见哭嚎声。”
徐渊吓得小脸一白,往刘灵芝身边靠了靠,刘灵芝揽住他肩膀拍了拍。
“当年多亏了这锣声救了我们一家的命,不然我们也得埋进去。”张秀才叹了口气,谁成想年轻时没被埋,临老了还是被埋了一回。
“因为受灾的人太多,朝廷给拨了银子和粮食赈灾,听说原本是一户五两银子用于重建房屋,却不想被贪官一层层扒皮下来,分到手一家只有几百文。”
徐渊皱眉:“皇帝不管吗?”
“哪里管的过来哟,况且咱们这小地方离着京都十万八千里,天高皇帝远,可不就任由这些贪官污吏们剥皮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