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玄当然不会,抬头的瞬间,他袖口一挥,身边传来茶杯破碎的声音,任箫吟身上干干净净,一滴水都没溅到。
任箫吟那双让人舒服的眼眸就那么看着他,微微昂起头,茶杯碎裂声似乎也成了这一幕的伴奏。
顾停玄跟这个死对头杠了这么久,头回这么近的看着他。
特别是那双眼睛。
顾停玄以前只是远远的望过,他那双眼睛不像桃花眼一般含情,又不像凤眸一般狭长。
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双眼,顶多令人感到舒适。
不过现在,顾停玄才真正的发现他这双眼睛像什么。
像幽潭。
像山谷里毫无波纹的幽潭。
表面上看上去平淡无风,甚至是投掷多少石头下去,都不会掀起什么风了。
可他偏偏就是深不见底,他偏偏就是能让人跌入进去,再也无法爬上来。
顾停玄才知道他这双眼睛。
一双危险的眼睛。
“太傅大人若是为陛下着想来试探去下官的话,大可放心,任家世代为朝培育贤才,定不会有二心。”
“旁的什么,太傅大人也不需要再费心,也省的文武百官伤了和气。”
任箫吟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退到门口处向他深行一礼。
顾停玄看不出他的情绪,甚至是没有情绪。
深潭之水,数年的沉浮,哪里是那么容易有波澜?
“太傅大人位极人臣,还望不要坐那礼义廉之人。”
“下官告退。”
说罢也不顾停玄什么反应,穿过院落里,一众仆人惊恐的眼神,走出了顾府的大门。
他身边的仆从一直焦急的在府门口等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公子,您没事儿吧?太傅大人,没刁难您吧?”
碍于是在人家家门口,那仆从就算再怎么惊慌你也只能压着嗓子低声说话。
“没事。”
天好像冷了。
“回府。”
仆从应下来,赶紧将人扶到车上。
任箫吟最后望眼顾府,它和主人的繁华,又将变得不可捉摸。
“大人,尚书大人就这么走了……您想问的事可问出来了?”
影卫自然是像影子一般如影随形,方才的那些谈话,他也都听了去。
之前主子让他找的,寿宴的名册,包括边境的人在那全部都列了出来。
那一本小册子就放在桌子上,甚至封面花花绿绿的,让人难以起疑。
“问不出来。”
顾停玄突然感到身心愉畅。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门口,明明面上带笑,眼波却无比深邃。
“但是总会看得出来。”
这一潭水 ,总归哪一天要把它彻底摸透。
“更何况你没见人家都开始骂本官了。”
骂?
那影卫就算是全程都在边上候着,但是怎么看都是自己主子一直在强压着人家,至于骂人的话,真没听出来。
“礼义廉耻,他却只说本官是礼义廉,可不就是在骂本官无耻。”
顾停玄有些好笑的说着。
恐怕也不是第一次骂他了。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影卫瞬间感觉人心叵测。
“属下知错。”
影卫这才明白为什么主子这么忌惮他了。
人往往可怕的不是表面,而是内在。
秋风瑟瑟,任箫吟天一凉就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小时候落下的病症,现在长大了,就算再怎么往里头砸奇珍妙药也补不回来了。
入夜了,这会儿他的院子又开始寂静无声,偶尔只听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之后,又陷入了沉寂。
任箫吟不喜欢喝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按理说喝的多了,就该渐渐习惯了 ,可他偏就是越喝越抗拒。
任箫吟现在唯一的感觉就像是脑子里的一根筋被人扯来扯去,晃得他脑袋里混混不清,甚至是想事都开始迷糊起来。
他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眉眼淡如画,看不出一丝苦痛,可是额头上的细汗,还有整个人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
他向来睡眠质量都不是很好,睡以前总习惯将一天下来的事在脑子里细细回想一遍,甚至遇上某些难弄的事情,思虑入微,大半夜还会醒来。
但现在疼痛致使他无法聚精会神地去想事情,但是习惯这种东西,如果改的掉,就没法称作是习惯了。
顾停玄的立场,他并不清楚,他就是面对陈景帝,也常有不敬之意。
只不过陈景帝对他向来都是包容的,甚至是在说过一点,是纵容。
不过不可否认,他确实有才在身,否则也不会让那群大大咧咧的武将都信服。
他到底是“忠”或是“不忠”,这会影响他往后的布局。
这一条重要的线,如果不摆好的话,那么就将会是一条扼杀的亡命线。
“嘶……”
任箫吟忍不住轻呼出声,但紧接着又被黑夜尽数吞噬。
就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这么几日天天走来跑去,等到下一次寒风侵袭的时候,绝对会将这几天的量全都还到病榻上。
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
可是每每到这种时候,都有一个声音不断诉说这两个字在他耳边环绕着。
“嫡”“长”
就像是锁链,又像是石头。
任箫吟怕冷,一直都是。
今天的月亮似乎格外的明亮,虽然没有太阳那般明媚的阳光,但是如此静谧的银会洒在院落里,反倒更叫人舒心。
只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这一诺大的府邸中,看似紧凑,实则分布甚远的房屋院落 ,平白叫这月光添上了几分伤感。
再看整个京城之中,一部分的建筑错落有致,你不问你的建筑就像是盘散沙,杂乱无章。
这些东西,倒是叫月亮无从所知,银光亮着,叫人看不出来这究竟是一轮相思的月,还是一轮忧愁的月了。
亦或者是一轮,活力的月。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宝儿看出来觉醒年代的梗,仲甫先生yyds!
寿礼事
“别跑。”
“啊啊尚书大人我真的错了,我书还没抄完!”
“让你别跑就老实待着。”
户部门堂里,时不时传来某人的鬼哭狼嚎。
“徐宥林!”
任箫吟无奈的拉着他的后领。
两个人已经在门口僵持了很久了。
“要死要死……”
徐宥林觉得自己已经废了。
还剩下两天了,他还有两本没抄……
“那你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公务还没处理完,照样还是要被罚。”
任箫吟提着后领子把人家拉回去,把徐宥林按在椅子上,又把公文塞到他手里:
“你先把明个的事儿弄好,我去徐他人那边帮你说,这样都能落个清闲。”
“当真?”
徐宥林眼里都放光。
任箫吟回到中间的位置上坐好,低头看着公文头也不抬:“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徐公子求之不得,怎么会不愿意呢?
其实按道理说,徐宥林作为户部侍郎,官也就只有那么点,每天做的事也大不到哪儿去。
但是无奈人家顶头上司不一样啊。
以防万一他明天又有什么事儿,今天全部处理好才是最妥当的。
“这宫里的支出,怎么覆盖前朝这么多?”
户部主房内除了他们两个,便再没有旁人,徐宥林半摊在椅子上,手中抓着宗卷,另一只手松松的抓着笔,像快要掉了。
“先帝可没有哪位宠妃如此张扬。”
又是这个问题了。
哪怕是皇帝,也不得随意调动大批国库的银两,凡是什么大事都要户部先商议一番再交给皇上。
“竹南妃?”
徐宥林瞬间恍然大悟。
说到宠妃,那么答案就毋庸置疑了。
“是啊。”
任箫吟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宗卷,如瀑般的长发从他身后倾泻而下 ,整个人坐的挺立,和边上的徐宥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按理说仅凭宫中发放的俸禄不会有那么多,现在这趋势都已经盖过凤仪宫不知多少,陛下也还真是舍得。”
徐宥林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但也是世家大族的人,知道这一个个数字都代表着什么。
宫里人的具体收支,他们虽然看不见,但是皇帝的信任摆在那儿,权限自然也就大了。
任箫吟一只手提着笔,抬手撑着下巴,除非上朝或是什么重要场合,他向来都不喜欢在头上多装些什么,常常是一根发带就解决了问题。
“竹南妃娘娘每月光是胭脂水粉熏香的钱,少说够小一万的将士行军一个星期了,哪怕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这两个人加起来的支出甚至还没有她一个人多。”
“还当真是奢侈无度。”
徐宥林自然明白,这些银两若是充到军中,不知会为军队增加多少助力,现在花在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上,实在是可惜。
“……”
任箫吟面色突然沉重了起来,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才转过头来对徐宥林说道:“现在国库的存银,早就已经不及先帝时的一半了。”
“朝廷现在还没到入不敷出的时候,但若是陛下再如此下去,恐怕我朝的国力将会大大下跌。”
先帝是何等的鼎盛时期,他们这些人都心知肚明。
徐宥林到底只是个侍郎,平日里能接触到御前的事情并没有任箫吟多。
他心里突然有一股疑惑涌上心头,但却如何想不明白。
他撇见任箫吟面前的杯子早就空了,边站起身来给他添茶,一边问道:“照这么看来,竹南妃有时的吃穿用度甚至比陛下还要多,这也仅仅只是宠爱能说明的吗?”
历朝历代并不缺乏宠妃,只是到如此荒唐的地步,实在是少之又少,甚至不可理喻。
任箫吟轻笑一声,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不然红颜祸水,妖妃惑政又从何而来?”
徐宥林眼中一瞬间闪过一丝惊诧,刚想开口再问,却看见任箫吟动作极轻的摇了摇头。
徐宥林愣了片刻,随即慌忙不送的转移话题:“历代皇帝与皇后的寿宴都是不同的,这一次合到一起,算是我朝第一例,你打算怎么办?”
任箫吟刚张开口,声音还没发出来,外头就有先一到声音冲了进来:“大人,礼部尚书到。”
徐宥林没在说话,两个人一起转到门口,果然见着来人,手上还拿着东西。
“见过程大人。 ”
徐宥林行过礼后边再没有下文。
程潭轻轻点了头,便直往任箫吟处去:“任大人,这是礼部拟定的章程。”
任箫吟接过那一卷书券拿在手上,笑眼看着程潭:“程大人何须多礼,坐。”
程潭低头应过,他虽然生的俊俏,但生来就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明明还年轻,却和那些宫中的老太傅一般威严。
徐宥林凑过去看了一眼,结果第一个字还没入眼,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任大人处理公务,徐大人还是不要打扰了吧。”
徐宥林愤恨的转过头盯着他,那一双眼睛里满眼都写着三个字
你要死你要死你要死……
程潭丝毫不惧怕,冷眼瞧着他,仿佛能把弱小可怜还无助的徐大人给盯出个窟窿眼来。
“这儿是在户部,你一个礼部尚书能管什么事儿?”
徐宥林突然硬气。
然而徐公子硬气还不超过一秒钟,就被自家上司一把拉了下来:
“行了行了,快看吧,消停会儿。”
任箫吟一把将那宗卷塞到他手上,一边对程潭说到:“大致是没有问题的,帝王大寿边疆属国都是要入朝祝寿,只不过这次是不是多了些时辰?”
北荒南蛮自是不必说,这是每年的规矩。
按理说,平常一个时辰足够,这次却少见的排了两个时辰……
程潭没有马上说话,只是定眼看着任箫吟。
还没等任箫吟做出什么反应,他边上的徐宥林已经先一步走到外头,遣散了仆人,又将门窗关好,然后“扯气高昂”的走过程大人身边。
程潭当时只感觉自己身边飘过一股“看我多聪明”的气息。
然而徐公子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是前不久陛下那边下的旨意,说是番邦属国应当与我朝更加加深情谊,平日里远在边疆,难见一面,还是要多多相处。”
“话里话外,都是让下官加长这一次觐见的时间,然而下关虽然是礼部尚书,但是六部还是由任大人管辖,因此才上门来于任大人商讨。”
任箫吟听完他的话,手搭在桌子上,看着自己面前的宗卷,每一行字似乎都别有意味。
直令礼部……
“下官不明白,明明前日刺客突袭之事已经证实边疆多有异动,不知道藏着什么些豺狼虎豹,属国祝寿实在是碍着规矩,无法逆转,可这不但不防,反倒还多有亲近的意思,岂不是给了他们趁机直入的机会。”
“之前刺客袭击的事情实在是闹得太大,满朝文武都知道了,若是公然下旨,不知道要遭多少谏言反对,直接私底下先把事儿弄好了,到时候就算百官再怎么目瞪口呆,也无法逆转了,这不是陛下一贯的作风吗?”
徐宥林恰好将那纸书券看完,重新折好放在桌上,玩笑话都收了起来,可是脸上还是不禁带了一丝嘲讽。
“边疆有许多属国,南蛮北荒虽然狼子野心,但不得不承认是十分得力的助手。”
任箫吟从边上的书架旁,将前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前的宗卷都搬出来重新看,一点一点对调查。
“边疆不只有他们,但是在我们心中盖下烙印的却只有那么几个,可是陛下不愿意,他要让我们将这个烙印盖到别人身上……”
任箫吟将散落的一大卷书券从新收回去,转过身来看着两人说道:“陛下要的是我们顺从他的心愿,让那群人替换掉南蛮北荒的位置,哪怕是亦敌亦友,也有大半掌握在他的手中,既随了自己的愿,又封住了天下人的嘴,一石二鸟,他可谓是收获满满。”
“换掉南蛮北荒说的容易,但到底是几百年的俯首称臣,两国那么大的一块势力不说,不知彼只知己,更何况还是和祖帝闹过矛盾,这样的情况下,属实是对我们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