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雅兴,”林焉道:“竟有闲情经营馄饨铺子。”
傅阳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女子,笑道:“不过是九娘喜欢罢了。”
那馄饨铺子原本留不到如今,随着时间的堆叠,加上不少仙官在幽冥经营商铺,导致越来越多的美食店铺涌入幽冥,从前生意红火的馄饨铺子也落寞了。
傅阳便赶在最后一位师傅投胎前去做了学徒,又在之前的师傅投胎后,接下了这馄饨铺子,经营至今。
他说这话时,分毫不像幽冥情报网的主人,眼里柔光,只不过是一位与妻子伉俪情深的丈夫。
施天青忽然想,或许他曾回来过,也曾想向屠月仙解释,大抵是那时她已有了心爱之人,他便没有再去打扰。
他抬眸对傅阳道:“我施与屠月仙的缚魂咒对她精神无甚伤害,约莫两日便能醒转。”
傅阳方才显然是一直守在附近,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九娘性情刚烈,爱好意气用事,行事总是莽撞,此事一旦捅到白玉京,她亦难逃干系,二位放心,我不会让她将自身置于险境。
“况且九娘只是一时冲动,我了解她脾气秉性,若真如你所说,你行事不过为了人命大事,我想等她平静下来,应当会因为同情放你一马。”
施天青:“……”
某位不太会说话的鬼还在继续叨叨:“否则就算是同情也无用了。”
他言罢,又看向林焉,“先前无名楼相遇,不知你竟是施天青的朋友,”他顿了顿,忽而笑道:
“我给你那四卷地图里,卷首右角标了墨圈的两卷是我甄别出有疏漏错处的地图,当然,阁下若不信,也可当我是在说谎。这原本是另外的价钱。阁下日后当记得,若是在无名楼要什么东西,一份儿灵石是给引渡的娘子,还需一份备给帘后人。”
“我如今并未给你什么灵石,怎么现下又愿意指点了?”林焉看向施天青,“是托他的福?”
“正是,”傅阳抱着屠月仙,向施天青行了半个礼,“谢阁下不娶之恩,聊表谢意,不成敬意。”
他看起来分明真心得很,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想要摩拳擦掌,实属阴阳怪气到了极致。
林焉看向施天青,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促狭笑意。
他故作姿态地向施天青行了一礼,“即是如此,我亦要多谢你。”
施天青轻咳两声,就听林焉似是随口问傅阳道:“我听闻青霭君在幽冥曾有盛举,阁下身为无名楼层主,可曾见过他或是知他下落?”
话音刚落,施天青忽然不动声色地看了林焉一眼,后者全做不知。
“青霭君的下落至今成谜,连我无名楼亦不知,”傅阳将他两人这一来一往的眼神交锋收入眼底,顿了顿道:“不过我从前确曾见过他,战神将军实属少年英才,风姿绝伦,是千年难见一次的风华气度。”
“青霭君没有什么架子,不止我,那时多数幽冥百姓都是见过他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至今仍有这么多居客祭奠着他。”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老屠叔去后,我们家就不设青霭祭台了,而是换成了老屠叔。”
“老屠叔不在了?”施天青想起那位总觉得自家女儿看上他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所以整日对他吹胡子瞪眼的老兔子,不免有些唏嘘。
傅阳点点头,似也不愿多谈。
“我明白了。”林焉微微颔首,“多谢指教。”
傅阳摆摆手,“这称不上什么指教,我给的那地图,饶是正确的两卷拼凑起来亦不全,阁下若是明日能平安出来,便用完整的地图答谢我吧。”
理直气壮地,仿佛他根本就没收过那六千灵石。
他说完似乎察觉到漏了施天青,又雨露均沾地带上他,“若是能再劝这位施阁下再不出现在九娘面前,那便算还完我给的恩情了。”
说完大抵是怕这二位群起而攻之,打横抱起屠月仙,脚底一滑如同抹了油,化作一道残影飞灰,顷刻间便溜了。
留下了莫名安静的屋舍。
分明都有想说的话,却不知是否是因着这突然的一瞬寂静,谁都不曾先开口,莫名的氛围徐徐流淌,萦绕在周遭,只偶有窗外两三声琵琶,敲打着窗内的静谧。
施天青盯着燃了一半的火烛,旁边还落着没烧完飘落在桌上的帕子,他捡起来,拼拼凑凑地看了看,就听林焉问:“你同她许过什么愿?”
施天青把两绢帕子递给他,林焉就着烛火细细看去,一块密密麻麻的,尽管被烧去了一大半,还是能看见上头写满了字,从家人康健姻缘美满到生意红火加官进爵,再到家里养的花儿草儿蓬勃旺盛,能想到的愿望几乎是全写上去了。
另一块却被烧的只剩下了零星的笔画,他问施天青,“这是什么字?”
施天青没看那帕子,却随口道:“家。”
其实是意外的,施天青这么一个旁人眼里看来无比落拓不羁的浪荡子,竟然也想过有一个家。林焉本以为,他是天生就喜欢四海为家,随处漂泊。
“得不到的总是念着。”施天青笑着说。
林焉沉默半晌,就着烛火噼啪的声响,忽而轻声问道:“若你没被抓走,会和她成亲吗?”
这回施天青却没有戏谑,只是正色下来淡声道:“想拿人家的东西,总得把别人想要的给出去,生意人都懂的道理,更何况我干的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
他的下颌被光影勾勒出分明的线条,无端觉出几分凉薄的无奈,“爱也好情也罢,我明白她要我的真心,也明白我给不了。”
施天青没有明明白白的回答,林焉却已知晓他的意思。
“明日我去沉星牢,你来吗?”
施天青抬眼,对上他一双如画的眉眼,“我来。”
林焉回自己屋内的时候,问寒正守在门口,见着他忙拽着他的一角,手里还护着受惊的刘仁,“发生什么事了?”
“找施天青寻仇的。”
“我就说他是个麻烦精,”问寒啧了一声,忽然觉出林焉的面儿上俨然没有不耐烦或是不悦的神色,反而有几分……
他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怎的看起来这般高兴?”
“有吗?”
“甚至还有些像……”问寒说着说着,默默低下头,避开了林焉的目光。
林焉挑眉,就听问寒怀里那个半人高的孩儿缩在问寒衣摆里,几分小心翼翼,并着几分卖弄,补上他问寒哥哥刚教给他的成语。
“春风满面。”
林焉闻言堪堪维持住面对刘仁的和颜悦色,而后把目光一点一点挪向问寒,换上莫名教人后背发凉毛骨悚然的笑意,“你刚也想说这个?”
问寒连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那你刚刚想说什么?”林焉不放过他。
问寒看着林焉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嘴唇翕动半晌,突然指着林焉身后大声道:“看魔君!”
林焉刚一回头,问寒就把刘仁提溜起来,整个抱到屋内,“嘭”得一声关上了门。
林焉默默看了眼紧闭的木门,和里头飞速熄灭的蜡烛,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和额头。
看来还是不能把小孩儿惯得太亲昵,不然就容易没大没小,犯上作乱。
林焉如是想到。
第25章 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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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睡了一夜,若非修仙者心里对时间都有个定数,谁也不知过了多久,毕竟幽冥总是黑咕隆咚的,难辨白日黑夜。
林焉推开门,就见施天青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靠在他屋外的走廊上,随口道:“请你吃顿早饭。”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施天青抛了抛从他那儿摸来的半块灵石,“借花献佛。”
他引着林焉又到了无名楼旁,昨儿那伶俐的少女见着施天青,雀跃道:“你果然来了。”
她说完便从里间端出两碗馄饨来,又向林焉解释,“昨儿我和这位先生说起我善于烹饪,他便说今早要带他的朋友来吃。我本没功夫做,可听闻您二位要去行险事,便答应了他,这样阁下若是死了化为鬼,也记得死前吃的最后一顿好饭出自我手,日后以鬼身再来幽冥,记得要来答谢我。”
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林焉总觉得自己面前的馄饨像是一碗断头饭,也不知这姑娘是和谁学的说话的艺术。
他看着眼前馄饨,忽然明白了什么,趁那少女去忙了,他才压低了声音问:“这是屠月的女儿?”
施天青吃了一口馄饨,闻言放下木勺,冲他浅笑,“是。”
原来是跟傅阳学的说话。
林焉舀着碗里馄饨,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九娘以前也是在这儿做生意吧。”他随手指了指隔壁的无名楼,“两小无猜,你自然也就是无名楼的杀手。”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青霭君。”施天青兀自笑了一声。
林焉执勺的手顿住。
“你那日问傅阳是否见过青霭君,难道不是怀疑我?”
见施天青说道这份儿上,林焉索性直白道:“我最初学会速读速记的时候,先生告诉我,千百年来他教习过的学生里,除我之外,唯有青霭君一人悟出了此道。”他解释完怀疑他的缘由,又道:“可惜你不是。”
施天青做作地叹了一声气,“阿焉与我惺惺相惜,若你真心想我是,我也可以扮给你瞧。”
惺惺相惜未必是真的,林焉想,说是心有灵犀似乎更合适。
他总是能猜出他话里关窍,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种灵感频率碰撞的玄妙,绕是和陪伴他长大的临槐共同行事时都少有。
大抵默契的程度与相处的时日,并非全然相关。
离开那铺子的时候,施天青把那剩的半块灵石给了少女。提着斧头的女孩儿还想送他们些肉,让林焉婉拒了。他看着笼在暗色里的铺子,并一边森凉的无名楼,心里多了些微妙的情绪,最终还是偏过头,径直去了沉星牢所在。
那沉星牢位于幽冥最深处,浸泡在熔浆周围,掩于瀑布之下,沸腾的熔岩烧得火红,扑腾起的水泡旋即炸出三两火星子,灼热的温度炙烤着皮肤,仿佛能顷刻间将水抽尽。
大抵是因着看守此处对寻常妖鬼而言太过于痛苦,这沉星牢外并未安设看守。林焉与施天青对视一眼,凌空而起便要穿破那瀑布,不料刚刚跃起,三十三支穿云箭瞬间破岩浆而出,如同生了双眼一般直逼二人。
林焉脚踩水莲,往后弯腰纵跃,堪堪避开了那来势汹汹的烧火箭,蒸腾的红色浪潮却猛地跟上,俨然就要将他吞没。
一道深紫的水光忽然铺满视野,将那火焰生生压下水膜之下,林焉趁势以剑斩断那绵延不绝的瀑布,单手擎举,挡住那欲坠不坠的热浆,施天青借着他步下的莲花轻纵,快似一道剑影穿破了那瀑布,林焉紧接着收手入内。
几乎是落地的瞬间,一块巨石轰然落下,阻隔了滚烫的沿江,也阻隔了离开的路。
门外不算什么太难的关卡,穿进了瀑布,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室内和石门外的岩浆截然不同,半分燥热也没有,反而显得阴寒幽凉,时不时仿佛还能听到一二滴水声。
两人落地的瞬间,林焉只觉脚底触感有些怪异,他低头去看,才见眼前一片尸骨残骸,白茫茫一片,着实骇人。
这沉星牢虽已在此数千年,有冒险者来探此牢也实属情理之中,可是如此多的白骨堆叠起来,还是十分骇人。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脚,却听施天青道:“你知道此处多数白骨生前都是什么人么?”
林焉摇摇头,拿出一副崭新的地图。
尽管傅阳给了提示,他仍是将四张地图并在一块儿琢磨了一夜,结合沉星牢所在外部地形考量后,绘出了他手里这幅。
饶是如此,拼接而成的新地图里,依然还有四个岔路口没有被记载下来。
施天青扫了他一眼,自问自答道:“你以为傅阳怎么这么清楚哪一条是对的,哪一条是错的?”
林焉握着那卷地图,登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有的地图,都是无名楼的情报死士用生命堆出来的。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地图有些血淋淋的。
施天青不置可否地看完地图,将那羊皮卷丢还给他,“你说你不从不与人打赌,没想到却决定在此处玩儿这赌徒游戏。”
林焉冷静道:“一旦唳鸣声响,我会炸了这里。”
秦央已是鬼魂,他特意选了不会伤及魂魄的爆破灵器,届时沉星牢所在的山体崩塌,只要他的动作够快,必然能寻到秦央。
一旦误入歧途触发了示警,他在查南陈国都之案一事便很难再隐藏,倘若暴露不可避免,他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带走秦央。
施天青闻言抚掌咂声道:“果然是三殿下,”他说完,又觉着有趣儿,“在幽冥老巢里炸了人家号称最牢固的大牢,阿焉——”他看向林焉,“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尽管有了地图,他们走的依然小心,每多走几步,身后便落下新的硬石,始终于一丈之外封锁着来路,意外的是,除了入口的地方,再也没见过白骨的踪影。
那些骸骨仿佛商量好似的,全堆在门口,像想要入内的人诉说着地牢的血腥残酷。
施天青忽然开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设计一道幻术,隔一定时日便将所有白骨清扫至入口。”
林焉略一思量,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