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骑在马上本来就紧张,这会儿脱了手,顿时觉得没着没落的,“我还没抓——”
“驾!”身后的人猛地一甩马鞭,载着两人的骏马长嘶一声,在官道上一路狂奔向前。
“湛华!”季怀紧张地喊他,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然后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湛华的声音在风里带着点戏谑的笑意,“我在你后面,怕什么?”
季怀被冷风糊了一脸,知道这厮就是故意的。
他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不好好学骑射,否则如今也不必受湛华戏弄。
湛华似乎只是心血来潮逗他一下,马跑了没多长时间就慢了下来,又恢复了之前不紧不慢的赶路速度。
季怀气得不同他讲话。
偏生这假和尚这会儿话又多起来,攥着马鞭指向远处那两座挨在一起的山,“过了那两座山是彩霞镇,三日后便是中秋,镇上有灯会。”
见季怀还是不搭理他,湛华又道:“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在镇上过中秋。”
晚来城中秋灯会最是有名,不知道比这深山野岭中的小镇子热闹多少,季怀是看腻了的,但是这会儿远在他乡生死难料,灯会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这会儿他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那武林盟大会——”季怀有些犹疑地开口。
“不急,尚有一月有余。”湛华道。
季怀想看灯会,却又不好开口直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哦。”
天快擦黑时二人一马终于到了山脚下,此处没有人烟,今晚只能露宿荒野,这还是十几天来他们第一次在野外睡。
不过季怀也不嫌弃,之前发生的种种已经将他大少爷的娇贵脾气给磨得所剩无几,这会儿下马之后,就十分自觉地去捡干木柴。
“别走太远。”湛华在他身后道。
“知道。”季怀摆了摆手,将衣袍下摆绑到腰间,开始捡树枝。
只是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许多树枝都是潮湿的,季怀一路往前,等回过神来转身,周围只剩下密密麻麻掉光了叶子的枯树和林间呼啸的风。
季怀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想喊湛华,但是另一个想法却盘踞在他脑海中阻止了他。
他可以趁机从湛华身边逃走。
荒山野岭,湛华未必能找到他,但一旦被找到他们之前的交易很可能就会作废,湛华不会再相信他,很可能直接就取走他的性命。
就算他没有被找到,自己孤身一人存活下来的机会也很渺小。
怎么算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但是季怀还是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就算是死——起码也死得别那么窝囊。
怀里抱着的干树枝被他扔到了地上,他刚要开始跑,一道冰冷的声音就从他背后传来,“季怀,你要去哪里?”
季怀浑身一僵。
他转过身来,就见湛华站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双幽深的眸子冷冷盯着他。
季怀扯了扯嘴角,“这里的树枝都是湿的。”
湛华沉默半晌,冲他伸出一只手来,“湿的就不要了,过来。”
季怀垂下眼睛,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就被裹上了之前的那件披风,尚且带着几分暖意。
湛华抓着他的手,将他带出了辨别不清方向的密林,季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现下已是秋天,林子里会有群狼或是虎熊觅食,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湛华将干粮分给他一半,拿出火折子将枯枝点着。
湛华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这么多柴火。
季怀啃着有些冷硬的饼子,闷闷地应了一声。
湛华将温好的水倒进碗里递给他,季怀这会儿被噎得不行,接过来灌了一大口,结果喝到一半猛地喷了出来。
湛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旋即又被他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怎么了?”
季怀皱着眉道:“这是酒?”
湛华接过来喝了一口,面无表情道:“抱歉,我拿错了。”
季怀这会儿嗓子里还发辣,他酒量并不怎么好,从前逛风华楼也只是喝些清酒,便是这样一不留神都要喝醉。
湛华又重新给他倒了一碗温水,季怀这次学聪明了,先是闻了闻,再小口抿了一下,确认是水之后才喝了小半碗。
湛华将他剩的大半碗酒面不改色的全都喝了,见季怀看自己,道:“山中夜里寒凉,喝些酒有助于保暖。”
季怀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故意给我的酒?”
“自然。”湛华面不改色,神情淡淡。
季怀见他神色清冷,心说湛华也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便将疑虑都抛到了脑后。
这酒太烈,季怀只是不小心喝了一大口,这会儿被火烤得就有些发晕,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香,这会儿整个人裹着披风缩成了一团,披风回来时沾了潮气,这会儿裹着也不怎么暖和,但是聊胜于无。
湛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皱眉道:“这点酒便醉了?”
“没醉。”季怀不乐意他扶,拍开他的手,整个人往旁边挪了一下,离他远了几尺。
湛华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垂眸盯着橘黄色的火苗,“季怀,你是讨厌我么?”
裹着披风的人冷哼了一声,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以行动强有力地给了他答案。
湛华:“…………”
季怀这会儿脑子晕乎乎的,困得想要睡觉,冷不防披风被人一下子拽走,冷风瞬间席卷了全身,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季怀愤怒地转过头来质问罪魁祸首,“你多大了!?”
怎么能如此幼稚!
“下月过完生辰二十。”湛华将披风放到火上烘烤。
季怀愣了一下,声音里还带着醉意,“你、还未及冠啊?”
“嗯。”湛华将烘好的披风兜头扔给季怀,“披上。”
季怀今年二十又一,虽然只一岁,但也比他大,这会儿酒醉脑子不怎么灵光,“要不还是你盖着吧。”
主要是平时湛华表现地过于沉稳冷静,而且武功高强,季怀一直下意识地认为他比自己大,这会儿得知对方尚未及冠,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湛华眯起眼睛,拿过披风将季怀裹在了里面,甚至在帽子底下系了个死结,冷声道:“不必。”
季怀:“…………”
半夜柴火将熄,季怀半睡半醒间觉得冷,忍不住往旁边的人怀里靠了靠,而后突然惊醒。
他现在脸贴着湛华的颈窝,被湛华整个抱在怀里,登时浑身一僵——临睡前他明明记得自己特意选了个离湛华最远的地方。
湛华似乎睡得很熟,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眼底还有一片明显的青黑色,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季怀觉得现在他应该趁机拿起湛华腰间挂着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趁其不备捅死这个准备要他命的假和尚,然后骑上快马逃之夭夭。
可是不知道是他太困,还是湛华将他抱得太紧,又或者是在这漆黑寒凉的秋夜里两个人依偎着过于安心,他竟然在计划着怎么杀人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抱着他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瞥见季怀放在他腰间离匕首不过几寸的手,捏住他的手腕将那只冻得发红的手塞进了披风里。
而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23章 中秋
他们到彩霞镇的时候正值中秋那一日,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季怀带着帷帽只能看个朦胧不清的大概,湛华凑到他耳边道:“天黑了不用戴帷帽。”
季怀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没关系吗?”
“没事,大多是镇上的百姓。”湛华伸手帮他把帷帽摘了下来,
那□□季怀戴了两天之后脸上就开始发痒,长了层细细密密的红疹子,湛华便不让他一直戴着了,只在人多的时候会帮他贴上,这个镇子并不怎么繁华,这会儿季怀露出来的是自己的脸,上面还有点儿前几天留下的红疹印子。
红色的一片在白皙的脸上格外突兀。
季怀却不怎么在意这个,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摊子上的一根红豆簪子。
小贩笑呵呵道:“公子,给家中夫人挑一根吧。”
季怀把目光从红豆簪子上收回来,微微一笑,“不必了,只是看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湛华突然道:“你可曾婚配?”
“少时家里曾给我定过一个未婚妻。”季怀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边,听他问便答了,“只是她身子不好,她家里想着拖一拖等年纪稍大些再嫁过来,却不想姑娘得了急症,成亲前几日便去了。”
季怀碰了碰悬挂在半空的灯笼穗子,“又拖了两年,也没寻到合适的人家,姑娘家不是嫌我爱逛风华楼就是嫌我一事无成——”
季怀叹了口气,“既无功名傍身又不会做生意,嫁过来也只会受妯娌们的挤兑,我索性就不找了,平白祸害人家姑娘。”
湛华顿了顿,“家中可给你安排过通房或是侍妾?”
“自然没有,正室未入门就有侍妾通房像什么样子,太不尊重人家。”季怀摆摆手,突然反应过来,“你打听这些作甚?”
“只是问问。”湛华拉着他躲过跑来的几个孩童,让他走里面。
季怀笑道:“你这六根不净的假和尚。”
湛华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般笑过了,一瞬间恍然回到了初见时,季怀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公子,落拓风流。
季怀这会儿又停在了一个摊子前,拿起了个被描画的凶神恶煞的面具扣到脸上,问湛华:“要不我用这个遮一遮?”
“不用。”湛华拿走他手里的面具,微微蹙眉,“太丑了。”
季怀笑了一声,又溜达到前面去看卖花的,他这会儿穿着身月白的衣裳,为方便赶路湛华给他买的都是马蹄袖,季怀不怎么会用网巾束冠,干脆就随便扯了个布条扎成了马尾,整个人看起来飒爽又利落,单只是在路上走了这么片刻,已有不少姑娘悄悄朝他看来。
季怀正准备拿起花来看,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扣上了张大红大绿的面具,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季怀转过头来问湛华。
湛华这会儿带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帮季怀将面具后的绳子系上,冷声道:“还是戴上安全些。”
两个人挨得极近,虽然隔着面具,季怀想移开目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黏在对方的脸上。
他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这个人想要他的命,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抑或是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都不过是湛华的伪装。
这些好都是对方伪装出来的,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当不得真。
理智让他想要远离,可是当他们呼吸交缠在一起,季怀还是忍不住想靠近,甚至有一瞬间想将眼前这个人拥进怀里。
理智和冲动杂糅在一起变成了令人悲哀的酸涩,让他唾弃又厌恶自己。
他就是这么没出息,竟然喜欢上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居心叵测之人。
而且是个男人。
不成体统,荒谬至极。
他想往后退,却抬起手来,攥住了湛华的手腕,清瘦又冰冷。
湛华微微一愣,却没有抽出手来。
“湛华,你中得是什么毒?”季怀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湛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波澜不惊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湛华抽出手来,继续往前走。
季怀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是昏了头蠢到想救湛华,还是突然计上心来以退为进谋求生路,却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走了许久都未再说过话。
前面有表演胸口碎大石和喉咙顶钢枪的,季怀在人群后张望了两眼也没怎么看清楚,只听见周围的人拍着手在叫好。
湛华停下来问:“要看看吗?”
季怀干净的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灰,靴子上也满是尘土,他拍了拍衣服。
这段路是土路,不怎么干净,却格外热闹。
季怀往里面张望,“这些人是有你们说的内力吗?”
“不是。”湛华被人挤得往旁边走了两步,“只是靠得巧劲。”
“那算了。”季怀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搭了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几个小孩子举着灯笑闹着跑过去,后面的大人们拉都拉不住,只能无奈地在后面追。
季怀躲开个小姑娘,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衣摆被她手里拿着的糖葫芦蹭上了糖浆,想擦却发现自己没有帕子。
“回客栈换了就行。”湛华不像他那么矜贵,袍子上起了球都照穿不误,蹭点灰沾点血都是家常便饭。
季怀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人群熙攘的街往回走,没有注意到人群中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
两个人住的这家客栈是彩霞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他们之前来得不算早,客房只剩下一间,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起码比风餐露宿睡地上好得多。
房间很是简陋,一张床,一张八仙桌和两个凳子,还有个洗脸的架子,便没什么多余的家具了。
季怀一进门就将外衫脱了下来放到了凳子上,问湛华,“他们这里能送浴桶上来么?”
湛华道:“我去问问。”
湛华出去半炷香的时间又回来,身后的小二搬进来个大浴桶,没多久又搬进来个屏风放到了浴桶前,“二位客官稍等,热水还在烧着,马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