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在中腹之处。
遥远处的稻城,一日前。
城墙塌了,百姓蜂拥而出,还有各路行商和江湖人,都争先恐后地赶着出城。也有许多人害怕那些匈奴人躲在屋里的,即使余沙一行人沿着街巷喊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没再敢露面。
就在余沙拖着就快虚脱的身体,准备再沿街喊一次的时候,关澜从背后把他抱住了。
“够了,小淼。”他贴着余沙的耳朵说:“已经尽人事了。”
余沙满眼通红,伸手就要扒开关澜的手,蓝百灵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她撕了块身上的布,撒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往余沙鼻子上就是一捂。
余沙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做最后的挣扎,却还是没抗争过疲劳和蓝百灵的药物,晕过去了。
“我就说你那怀柔手段,不好使。”蓝百灵对着关澜呲牙,“这种不听话的,就得来硬的。”
关澜不知该是无语还是敬佩地看了一眼蓝百灵,缓缓点头,“受教了。”
等余沙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人吵闹的声音惊醒的。他梦里还全是稻城的事,血光,骑兵,哭嚎。还有无头苍蝇一般逃出城,却不知道去向何方的百姓,乱糟糟地拥在一起,天空昏暗,云层厚重,只让人觉得风雨欲来。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被一张毯子裹着,正睡在一颗很大的胡杨树下。
秋日的天气不算太凉,天气倒是好,没有半点梦里的风雨,太阳光被树叶遮挡着洒下来,明媚又不刺眼。
余沙闭了闭眼睛,发了会儿呆,才翻身坐起来。放眼望去,他们正身处在一片胡杨林中,不远处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人,许多都看着脸生。
余沙下意识去找关澜在哪,左右看看都没找到,也不知道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约莫是在某处山上,倒感觉不是很危险。
余沙在原地呆愣着歇了会儿神,这才把毯子掀开,准备出去找人。这时,不远处才总算走来个他还算熟悉的面孔,是旬二。
旬二正拿着一个苞米,看走的方向就是冲着他来的。她看见余沙醒了,喜不自胜,三步并做两步走,没一会儿就走到了余沙近前。
“哥你醒了?吃苞米。”她笑眯眯地把苞米递给余沙。
余沙接过苞米,也不吃,他心里有好些事还没结果,需要知道。
旬二不愧是他妹子,看他神色就知道余沙在想什么,于是坐在他旁边,把他们跑出城之后的事一一说了。
出城之后担起统率责任的是叶绾绾,她在奔逃出一段距离后,当机立断,让几个侍卫带着一些空的包袱箱子,临时从村镇上雇了马车,往丰城方向走。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此举引走了后面大部分的追兵,那些人追出来其实就是为了钱。所以重点其实是货物而不是人。剩下的一些百姓,许多在周边的村镇都有亲戚,直接投奔了过去。
他们自己一行人由于再往北走就不太分的清各处山林的势力了,预备先跟着旬二去趟寒号寨。从寒号寨再怎么走,等到了再说。
余沙听了半天,没听到关澜的下落,张张嘴,又不好开口问。旬二既然没提,那就应该是按照他们计划的那样,已经北上去丰城求援了。
稻城是逃出来了,但是这批匈奴人也必须解决。不然等他们开始移动到下一个城池,又有地方要遭难。
余沙自己想着,不免郁闷了起来,随口又问旬二眼前这些生面孔是谁。
“啊,都是一些江湖散客,本来都没地方去的。因为咱们这一行逃出来的还挺露脸,所以这些人准备跟着咱们一起投奔寒号寨,还有一些事其他寨子的联络探子,也打算一路走。”
旬二说完,压低声音悄悄补了一句,“他们都不知道绾绾还有郭老先生的身份的。”
余沙听懂了,明白叶绾绾这波玩的是大隐隐于市。
他话都听完了,也没什么别的好问,就索性继续坐着发呆。旬二在旁边仔细瞧瞧她的神色,小声问:“哥你不高兴啊?”
“没有。”余沙矢口否认,还觉得自己有点怪矫情的:“就是累了,歇一会儿。”
“累了就再睡,起来做什么。”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余沙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关澜提着两只兔子,站在他背后看着他。
余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走?”
关澜挑眉,“你要我走?。”
这么明目张胆说的反话,换做平时,余沙早就因为不好意思反驳炸毛了。但是今天,他只是看着关澜,眼睛一眨不眨,坦诚道:“我不要你走。”
他这样倒是把关澜整不会了,半天没把话接上。
余沙也不要他接话,他转过身,站起来直接冲到关澜怀里把他抱住,把头埋在关澜的胸膛上,闷闷地说:“我不要你走。”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要和关澜一起留下?”
午间吃饭时,叶绾绾诧异地开口问。此时阳光正好,几人坐在胡杨树下,斑驳的阳光照在余沙的脸上,连最细软的绒毛都泛着一点光,看着越发稚气未脱,连他说的话都像是在胡闹。
郭恒之在一旁沉吟许久,虽说原定的计划里是要余沙前往定州,以谢舒之死做文章,但余沙毕竟只是局外之人,此时变卦,倒也没有立场强迫于他。
余沙轻轻玩着手中一枚落下的金黄叶子。郭恒之不说话,他的想法却很容易能看出来。只是自己并不想多做辩解。
余望陵连匈奴人都敢用,显然已经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此时再去定州,余望陵离那地界更近,难说他知不知晓此事。再按部就班地往下走,只怕事事落在人后,不过是被牵着鼻子戏耍。不如另辟蹊径,或许还有机会。
余沙往胡杨林里看那些跟着他们的人,心想这些人兴许就是变数。
他喊关澜过来,在地上以树枝为笔,互相对比着,把永嘉古道中段的道路,山脉还有地形都略略做了标记。
“天下起义的又不止他余望陵一个人。”余沙说,“大小门派,许多还未收编的山寨,民间暴动已经时有发生。但是下级官吏贪腐无能,常常只抓些难民充数,这些人散落在永嘉古道四处,各自为政,两不相帮。”
他看向叶绾绾,询问:“不管中原这场战事最后谁赢谁输,这些人总归是要管的。若是北境王府日后得了天下,会怎么处理这些人?”
“招安,实在不行就打。”叶绾绾说:“如你所说,这些人只不过是占了某处山头或者荒地,单个来看势力并不大,不难收拾。”
余沙看向叶绾绾,神色变得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如果现在能收归这些人到你的麾下。日后,是否意味着永嘉古道中段这些地方可以直接归入北境统辖,不必再起战事?”
叶绾绾听了猝然一惊,一时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在场诸人,连同郭恒之在内皆为震惊,一时都沉默下来。
“郡主,好好想一想吧。”余沙说,遂又看向郭恒之,道:“郭老先生,可否同我说两句话。”
郭恒之凝眉不语,但仍旧跟着余沙走到了一旁的僻静处。
“先生有安天下万民之心,晚生景仰。”余沙朝郭恒之行礼,郭恒之却不受。他眉头皱起,缓声问:“素闻谢氏公主在漓江育有一子,其人颇为能干,以江湖门派在漓江经营多年,事必躬亲,夙兴夜寐,颇知民间疾苦。今日看来,却也是有野心之人。”
“先生何出此言?”余沙问。
“在此地欲招揽民间门派势力,聚沙成塔,此举与你那位堂兄长又有何不同?”郭恒之怒道:“在民间再掀事端,即使战后能将这股势力纳入一方,可谁又知道有没有那人!倒是此事若成,两地之兵将丰城形成包夹之势,翟谡还如何能说服?朝廷又如何再肯和谈?!”
“先生错了。”余沙说:“若无兵无将,无田无地,那不管是与翟谡联合也好,朝廷肯和谈也罢。这些人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战后是否能免遭清算,也只看运气。”
余沙朝郭恒之行一大礼,态度却很坚决:“先生为天下生民计,愿负千古骂名,叛朝弑君,又何妨再多为眼前的百姓考虑?千秋太长,中原太远,但人一天不吃东西就会肚子饿,一日睡在荒郊野岭就会生病。若眼前之事都不顾及,又何谈日后,又哪里还有日后。”
郭恒之听完,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半晌,什么都没有说,拂袖走了。
他走了以后,关澜才从林子里转了出来。他朝郭恒之离去之地扬了扬头,问:“你想招揽他?”
余沙点点头,说:“郭老先生,当世最擅纵横谋划之人,若有他坐镇,不过是一方为了吃饭才起义的民间势力,要联合起来有什么难的。你也听了,这些人光是暗探哨所在稻城就能有百人,可想而知人数颇多。若真的汇聚成江流,不说抗击流民军还是谁,都有一战之力。”
关澜若有所思:“所以你刚是在骗叶绾绾?”
“怎么能算是骗她呢?”余沙失笑:“如今情势危急,她若受北境王府重用,又怎么会孤身跑到稻城来?关家以武起家,她手里却没有兵卒,只是掌握一段路上的情报枢纽,往上想来还有上峰。”
余沙转过身去,极目远眺,此处正是一处小山林的高点,前方万里无云,金秋璀璨,一片大好风光。
“这不光是这些人活命的机会,也是她的机会。”
此时此刻,叶绾绾正坐在另一处小山坡上出神。
日头好,没有树木的遮挡,阳光灼得她眼睛都有些不适。她微微闭了一下眼,避开阳光,却还是能透过眼皮看到鲜红一片。
伍浚在一旁守着,见她闭目,神色颇有疲态,却也不敢打扰。
他护卫叶绾绾的时间久了,知道她性子。说好听是骄傲,说难听就是刚愎。她现在明显是正在被某件大事困扰,这个时候是轻易听不进去话的。
只是与他设想的不同,叶绾绾此时此刻想的,更多的并不是余沙的建议,而是刚才午间,余沙看向她的眼神。
他一定是看穿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一番建议。
他看穿的,是她如今在北境的地位,还是她内心对未来的不安,亦或是都有?
自她重回北境起,她就明白,许多机会都因为关澜的缺位,错失了。
原本,她与关澜的婚事就是她母亲和逢香山庄大力撮合的。理由很简单,关净月想用母家的势力平衡关氏的势力,没有比联姻更好的手段。北境因为关净月的关系,女子也可做官。她和关澜成婚,自然可以直接进入北境的政治中心,成为沟通北境王府和逢香山庄的桥梁。
但是关澜不愿意回去,而且,如果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间感到,自从她北上回去之后,关净月就有意无意地将她边缘化了。
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因缘凑巧,终于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些,因为得知了她过往遭遇,而被她在漓江清理掉的,关家侍从。
关净月戎马一生,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死人,当然不可能真的为几个侍卫鸣不平。
她不重视自己的那个核心原因,一如那一句四个字的评语。
斗筲之器。
叶绾绾不知这四个字是谁写的,但在她偷偷翻阅北境王府有关官员将士的考绩时,确实在自己的名字下,看到了这四个字。
斗筲之器,仅容一斗二升的容器。
气量狭窄,不堪大用。
那时叶绾绾才忽然清醒了过来,颓靡了几日之后,自请领了西南情报的差事,主动南下了。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许多野心和豪情都被这四个字浇灭。甚至开始有些不解,自己不过是为了顺利成为北境王世子妃,怎么就会被扣上这么一个评价。
但她同时也明白,这说的是对的。
是她,沉囿于过去。是她,满心揣测那些人的不敬之心。也是她,在当日漓江近乎绝路之际,不惜代价,不顾后果地清理了那些本不该被清理的人。
她那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中了余望陵的计策。
他利用了她是一个女人。
当日,若非余沙殚精竭虑,她对手下的人如此猜忌又如此惧怕,早在漓江死了千百回了。
所以这四个字的评语,分毫不差。
叶绾绾沉默着一个人坐了很久。坐到他们必须启程,继续往寒号寨的方向赶路,她才抖落了身上的落叶,再去找了一次余沙。
她内心又惶惑,也有不安,她必须找到一个解答。
“怎么看你?”余沙正在整理要背上路的东西,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要在西北另起一股势力,不是常人能做的,我需要一个理由。”叶绾绾盯着余沙看,话语间的迫切之意,不言自明。
“对你的评价和选你的理由,这是两件事。”余沙说。
他看着叶绾绾,眼里似乎有种透察人世的敏锐。
“若郡主想听评价,说实话,你我相识不算长,只从经历的几件事来看,果敢有余而敏慧不足,绝境之地有抉择的魄力和胆量,策略上却稍欠考虑。可做上位之人,但须知兼听则明,遇事不可莽断,亦不可感情用事。”
他话说的委婉,但叶绾绾还是听出了那话里和斗筲之器差不多的意思。
她不免失望却疑惑更深,不解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选我?”
余沙笑了,仿佛预料到她有此一问。他偏头指了下那些也在收拾行装和他们同行的人。
“我不是要选你,是只能选你。”余沙说,“稻城逃出来的人,许多并非行商或者游侠,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和去处,可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
叶绾绾开口:“因为你,关澜还有那位蓝百灵。这一路你们留下的传说颇多,有人认得你们,当你们是英雄?”
“那也只是一个坚定了念头的理由。”余沙摇头,解释:“传奇故事固然引人心向往之,但是离人的日子太远了。他们跟着我们,是因为在稻城中,第一个点燃了那把火,杀出一条血路,保护了这些民众又成功炸了城墙带人逃出生天,并处理了追兵的那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