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没离开床,就着偏桌,沉默着在纸上写字。他惦记着关澜认得他草书的事,也不知犯起了什么别扭,偏偏用的隶书。写一张,给关澜看过后,就又点燃,投入火盆里烧了。
如此往复,十数张纸,倒是也把事情解释的清楚。
金盏阁的事其实说来也简单。
金盏阁的阁主,从来都不只是明面上的那一个人。
余少淼本来就是因为余望陵身子不行了才被推到台前的。前两年几乎都只是在做余望陵的副手,就是后来逐渐有了些权利,也不过就是管管外门的事。
余望陵,余断江,长老院,李王府,谁都有自己的主意和决断。不过万般种种,都借着‘余少淼’这个皮张扬出去,借着‘余少淼’的手执行下去,让苦主有个可以唾骂憎恨的对象罢了。
余少淼做了几年的傀儡,又妥实掌管着外院诸事,慢慢地积攒了些做事的手段。这才开始在漓江一地布局并追查一些旧事,这才有机会,借着外门的遮掩同北境王府联络。
余沙把余少淼同金盏阁的关系在纸上略略都写了,关澜一张张看过,人也跟着沉默了起来。余沙没急着写更多的事,只是等着关澜的反应。
关澜停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说他卖人为娼也好,或者是他害的牡丹书院一院儿的姑娘落为贱籍也好,不是民间自己的谣言,是这些人故意泼在他身上的污水是吗?”
他话一出口,余沙便愣住了。
这话早前在那妓馆的屋子里,关澜就问过,后来吃早饭他说漏时,关澜又问过。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他在那些时刻都不知如何作答,如今再听到,却也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刻他好像才从和儿时挚友相逢的幻梦中出来,堪堪看清对方眼里的自己其实只是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自小在竹林寺里被保护起来的,未曾被这红尘三千磋磨过的余少淼。
不是余沙。
“世子。”余沙听见自己开口,“即使这两件事上他确实无辜,可他在金盏阁这么些年,手未必是干净的。”
关澜不语,只是用手细细抚摸过纸页,像是抚摸着他未曾得见的余少淼的这些岁月。
等他把那些纸页上的事情都一字字刻到了心里去,才把纸拿去点了蜡烛。
火舌燎着了纸页,极快地烧起来。焰光烈烈里,关澜平静,但是温柔地开口道。
“无妨。”
轻轻两个字,像是一颗石子,砸起了余沙心里的万般涟漪,
余沙怔愣着,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他竟然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用无妨两个字,如此轻巧,又如此笃定地把他那段不知如何评价的岁月一笔勾销。
好比大雪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终究还他了一片清明舒朗。
余沙忽然笑了起来,他说:“原来世子对他,确实是一片深情厚谊。”
关澜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纸张上燃烧着的火光。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我见过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人活在世上本就诸多无奈,何必苛求。”
余沙也看着那纸张燃烧着的火光,看着那焰火烧过的黑边,心里货真价实地酸涩起来。
就好像,他突然发现这世间事滑稽的很。你原来以为到死等不到的东西,却在万事皆休的时候到了。
原来,他这一生里,还有过关澜这样的人。
余沙闭闭眼,把不知从哪里涌起的万般情绪都压了下去。强行把声音保持在正常的范围内,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世子,他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不在了,既然北境王府肯管一管极乐方,不若也管管牡丹书院这件事,只要这件事有个结尾,他自然是能瞑目的了。”
他这话转的生硬,偏关澜听进去了,他看看余沙。火光映着他的脸,唇抿着,脸部的轮廓显得既坚毅又单薄。
关澜没有追问什么,垂下眼,顺着余沙的话说了下去:“我明白,所以现在,我们应该从何处查起呢?”
余沙沉吟片刻,开口:“从墨书那边查起,怕是不成了。一来时间过去太久了,二来这事已经盖棺定论,没什么新的说法,很难翻案。”
“还是得从极乐方入手。”
余沙又拿了一张纸,把他还记得住的,曾出现极乐方贩卖的妓院赌场乃至商贾走卒都列了一边,其中不乏一些雀获和定州那边,来漓江做买卖的人。
余沙自己写,也越发觉得忧心忡忡,在末尾写,此方涉及的范围实在太广,不太可能只是一方贵族参与其。很可能还有外面的人合谋。”
关澜细细把这些都看了,他慢慢消化了一阵。又有了疑惑。也拿了张纸,在纸上写字。
既然也有雀获的人,你怎么知道合谋的不会是关家。
余沙见了这问题,知道算是问到命脉处了。他犹豫片刻,不知道是不是要如实写上。想了半天还是照实把情况写了上去。
定州那边说不好,但是雀获关家一定与此事无关。
关澜更好奇了,写为什么?
余沙又纠结半天,干巴巴地写了个结论上去。
问过行商的人,雀获又荒又穷,销路很难打开。就是漓江这边要找人合作,也不会找雀获关家。
关澜:……………………………………
关澜在纸上写,真是谢谢你了。
第三十五章
他这句话把余沙逗笑了。
余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这样笑出来不太好,于是死命咬着唇压抑着。但是嘴角一个劲地翘着压都压不下来。
关澜看他这样,觉得有些恼火,于是用笔抹了上面那句话,提笔又写了句。
如今雀获来往行商许多,又与关外人交换物资,已经富庶许多了。
他这里说的富庶也是和往日比的,鉴安之乱结束后,天下死了一半的人。其实也不光是北下的狄寇杀的,这些先不提。只说天下人丁稀少,休养生息都需要时间。
这其中只有漓江一脉的南地没有太受影响。一来并不是主战场,二来天下大乱,富人和平民都在南迁。其他地方死的都没有人了,倒是漓江这里多了不少可用的人力。乘着战后天下修养的时机,通过行商和农业,养活了剩下的大半人口,收敛了天底下大部分的财富。
所以如今天下还维持着三方对峙的态势,背后原因细究起来盘根错节,十分复杂。但是一旦说透了,却又十分简单。
漓江有钱,定州有士,雀获有兵。
只要明白这个,就会知道关澜说的富庶其实也只是相对于雀获原先来说的。
本来就是临近北部戈壁,黄沙漫天,沃土不丰,种什么都难活。好一点的草场还要用来养马,不能大规模放牧。靠着和关外的牧民交换物资度日,经济主要还是靠行商。前几年听说关净月想越过归燕关打出去。不为了别的,就为了牧民手里的白察草场,想找个地方牧牛羊,自给自足。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一来是这些年军费大头还是漓江和朝廷出的。大家心里都清楚,给你钱,是为了你护着边境。不给多,是怕把你养肥了,南下篡位。
若钱粮给足,天下没人斗得过雀获铁骑,这是事实。
也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后面出了个翟谡,就颇有些硬气起来。若是关家不顶用,或是不服管,天下总还有人能担着护卫国门的重任。
也是这些年流寇频发,朝廷和漓江之间的茶岩商道屡屡出事,翟谡只能一直留在中原荡寇,才歇了几分心思,天下还稳定着各守一方,相安无事的态势。
关澜不过写了这么句话,余沙倒是想出了二更天去,发起呆来。
关澜见他不回话了,心里不知怎么还有些郁闷,伸手去捏他的脸。
余沙被他捏回了神,这思绪一中断,有些想不起来刚才在讲什么。被捏着看回关澜的眼睛,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懵懂。
他本身就不是显年龄的长相,一双杏眼平添三分无辜,此时也才二十三岁。懵懂着看你的时候,就显得更小了。
关澜心里升起欺负人的别扭起来,嘟囔了一句猫就是猫,把那些纸上官司都丢到一边去,低声问他:“你列了这许多的地方,要逐一排查吗?”
他这句话问的明白,余沙便也一下回过神来,开口:“不必,直接从牡丹书院查,这药在凭春坊出现过的所有地方我都查过了,只差牡丹书院。这些年牡丹书院一直是漓江贵族们私有的欢场,不好安插人。不过许多正式的宴席都设在那边,绾绾郡主如果到了,应该也要开席,那日是个机会。”。
关澜听了,有些疑惑,问:“你似乎已经断定要害就在牡丹书院。是有什么证据吗?”
他虽然看着像是随意揣测,却正说在关节处,余沙头疼片刻,只能强行扯开解释道:“……牡丹书院现在控制在李王府的菱云夫人手里……当年的人虽然还留下了几位,她们中有两个人和李王府交往最是紧密,说不定会有线索。”
关澜不说话了,静静地打量了余沙许久,看得余沙几乎都要毛起来。
幸好他也没盯着看太久,忽然笑了,说:“行,那我们就先去牡丹书院。”
关澜这厢松了口,余沙也暗自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今夜在关澜面前实在是受到了太多冲击,连伪装都懈怠了下来。话一谈完,就小声悄悄抱怨了一句:“……幸好没想起来要去偷尸体。”
他自以为说的小声,可关澜耳力非常人所及,听了个一清二楚,挑眉:“你不说我还忘了,赶巧来了。我一会儿就出门偷去。”余沙被这话惊了,猛地一抬头,还没惊出来,就看见关澜满眼的揶揄之色,这才反应过来,是被这人打趣了。
“……你……你这人。”余沙气得咧了一句。
“我这人怎么了?”关澜还是揶揄着看着他:“本来打算偷了就跑的,这不是一时有事跑不掉吗?”
他这副样子,余沙倒是又有兴致和他斗嘴了:“那你可得办快点,没得事没办完他先给埋土里了。”
“这有什么。”关澜说:“埋土里我再给去挖出来。到时候江也好,湖也好,总之让他随着水往他处去,不比留在这里好。”
他说到这里,忽然偏了头,直直地瞧着余沙的眼睛,开口问:“你说呢?这样好不好。”
余沙被关澜这双眼睛一望,没能细细想关澜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先说不出话来了,隐隐地还莫名心虚。
他是该心虚,他又没死。
可是这心虚好像又不是因为撒了这个谎,好像是因为别的什么,像是有什么小辫子被人拿捏住了似的。
余沙想到这里发起窘来,开口道:“我怎么知道好不好,都这么晚了。先睡了吧。”说着也不管关澜,径直卷着被子窝进了床里边。
“你衣服还潮着。”关澜看他这样子,着实有些好笑,伸手去捞人。余沙以为是这人又要问那些不着四六的问题,缩头龟似的不想答,索性就躺着和他交起手来。
外门的更鼓又敲过一轮,夜色又暗了三分。
余沙躺在床上和关澜打了一阵,听着这更鼓,跟着打了个哈欠,是真的困了。
关澜瞧他那样子,也觉得拉这人熬夜实在是不妥当。这一天一夜的出了太多事。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一下,就退了一步:“行了,先睡吧。”
“嗯。”余沙答应着,实则眼睛都睁不开了。
关澜把人往床里面挪了挪,帮着去了鞋袜。又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他其实也是好出身,不知为何做起这些事来倒是没什么障碍。余沙以前也是个被伺候惯了的,半睡半醒着,也没觉出什么不妥来。
等他收拾妥当,这也才打理好自己,上了床。
主屋内一片安静,过了一阵,隐约听得床上有些动静,像是有人在闹。
那动静很快被压制住,连人语也都没有了。又过了片刻,室内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这一方天地里动乱的一天,才算真正落幕。
而院子里,其他人的一天,还远未结束。
项飞白屏退了其他人,留着绿江在屋里,细细把今晚的事情问了。
绿江先前一直在哭,这会儿恢复平常的样子,红着眼睛,慢慢把事情给项飞白复了盘。
项飞白听了全程,末了,还是苦笑了一声:“他到底还是不信我。”
他这话说的没有对象,绿江自然以为他说的是余望陵。内心燃起火来,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骂了起来:“项管事,我记挂你是少爷伴读,说起来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这才什么事都全盘帮衬的。如今他尸骨还没凉透,怎么就记挂起那位尊贵的主子来了?就是惦记,也莫要来我面前说这些,难道我还凭着那些情谊,同你在一处哭一场吗?”
项飞白听她这么说就知道是误会了,却也不能张口说余少淼没死,现在就在屋里跟姘头睡着呢。只能平白无故咽下这委屈,劝慰道:“却也不是绿江姑娘想的这样……哎罢了罢了,今日也晚了,明日再说吧。”
说罢他起身,与绿江道别,出了偏屋。
绿江记着他的仇,也不给他好脸,关门的时候门砸得震天响。
那门就砸在项飞白眼前,砸得他耳朵里一阵锣鼓喧天。无奈,项飞白只好闭了闭眼睛,等着耳朵里那阵耳鸣过去。
等这声音没了,项飞白抬起头,环顾四周。不论是不远处的主屋,还是这处偏屋,还是更远处的思草堂,这偌大的金盏阁里,仿佛都睡熟了。
天地间仿佛就余下了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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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院内,一夜静谧,直到日上三竿了两人才起。
余沙是因为太过渴睡,他其实原先在阁中的时候不这样,哪日不是如履薄冰似地天不亮就醒。可现下不知道为什么,等他睁开眼,确实已经天光大亮了。
关澜是习惯早起练武的,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本来想下床出去练个拳什么的。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压着余沙,对方睡相香甜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