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云夫人这一生,从未这样听从过一个女子的意见,更何况是一个贱籍女子的意见。可是她听从了,她依着司恩的话,利用给李老王爷吊唁的机会,一个个游说过去,利用那人人都知道有暴利的极乐方,才换来那一丝和金盏阁,和朝廷对抗的机会。
然后这珍稀的机会,由司恩亲手递到她手上,又在顷刻之间,被司恩,一把火烧成灰烬了。
“你骗我——!”
菱云夫人看着司恩,目光简直都能杀人。
司恩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的面容,觉得内心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和菱云夫人打的交道实在不算少了,从当年牡丹书院门外的那一跪,到后来的极乐方的各项事宜。再到近日里的,先是为了陆画,后又是为了余沙。
她每次见到菱云夫人,心中要么有期许,要么有算计。鲜有像今天这样的,一片澄澈,什么也没有。
这澄澈给了她坦荡,她的背脊立得板直,人到绝境之时的无可失去反而成就了她的勇气,她直视着菱云夫人,开口:“我也想问您一句,究竟是怎样的傲慢,才会让您相信。我牡丹书院被残害至如此境地,我还会为您出谋划策呢?”
菱云夫人眼皮跳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司恩说的话。
就好像那根她一直看着碍眼的脊梁骨,终于立了起来。
往常司恩总是跪着,也说伏下就伏下,唯有那根脊梁,永永远远的在碍她的眼。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忽然恍然,她觉得碍眼的缘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从未真心的跪下过。
她是个弱者,是个连良籍都被夺去的下贱之人,是个可以任人鱼肉的蝼蚁。
可是她不跪自己。
菱云夫人眉毛一跳,忽然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更多的话好说了,拿着剑就往前送。
剑尖一花,便再也没法往前走哪怕一寸。 余沙在一边,握住了剑身。
菱云夫人还想发狠,余沙看也不看她,手一折,那剑就被折断了。
这就是菱云夫人的剑,空有气势,却如此羸弱。
菱云夫人仿佛这时才惊醒过来,她顺着残剑去看,仿佛这才看到了余沙。
“余少淼?”她语气仿佛是在做梦,“你没死?”
“阎王爷嫌我烦,没要我。”余沙回她:“若夫人和我一道做个伴,兴许阎王爷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收了。”
菱云夫人被这话吓着,手一松,那另外一截剑就跌落到了地上。
她丢了剑,过了一刻才觉得羞恼起来。正欲再说些什么,后方却传来人咳嗽的声音。
“夫人劳累了,不如先下去休息吧。漓江各处的事宜,晚些时候还需要一道商讨,不必再在这里,徒耗精神了。”
众人抬头看去,三楼的入口处果然又来了一个人物。
是余望陵。
他在金盏阁里消磨了一日的时间,没等来捉到关澜的消息,此刻倒是赶上了捉拿余沙时机。
他身上不太好,这样打眼看过去,情状十分像谷雨那天,他带人围住湖心小筑的时候。只不过脸色看上去更加不好了些。
菱云见他过来,瞬间记起来那日绕岚坪惊变。那被背叛欺辱的感觉和恐惧瞬间达到了顶峰。只是这回,她连发作都没发作出来,就已经被余望陵身边的人拿下了,强制送了下去。
司恩看到余望陵到了,从自己的事情里分出些神来,转眼去看余沙。
余沙此刻见到了余望陵,仿佛是已经等了他许久了。此刻总算等到他来,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星半点货真价实的笑容来。丘%丘二-3_玲六`酒二)3;酒六(
“你倒是来的,稍微慢了点。”他说。
余望陵居然也有心答他的话:“老鼠和杂事太多,总得一一打算清楚了,才好来见你。”
他身边只跟着几个金盏阁的门人,项飞白是不在的。
余沙笑了笑,把桌上的茶又匀了一杯出来,开口问:“喝茶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时并不逢着什么年节,立夏已过,小满还有日子。窗外的暑气倒是已经起来,万里不见一丝乌云。这日光连着山火的气焰,炎炎得似乎要灼伤人。
余沙给余望陵分了一碗茶。此刻洒金院的三楼已经被清了场,司恩也被带了下去。只留下几个金盏阁门人。
余沙和余望陵都是各自有些手段的,各自也都知晓,也正因为这份知晓,两人在这一刻竟安静地沉默下来,恍若前尘种种都没有发生,他们也只是在这里共喝一壶茶的旧友。
余望陵端起茶杯来,端详片刻那茶汤的颜色,一饮而尽,感受着嘴里那若有还无的滋味,说:“你烹茶的手艺怎么还退步不少,这么好的龙井,用这么滚的水,岂不是香味尽散,只剩下苦味了。”
余沙听了就说:“今日这么匆忙,那里还有功夫给你把水晾凉。就这一口还是李骐华留下的。”
余望陵一听就嫌弃似地把那茶杯都推远了些,评价:“晦气。”
余沙看他嫌弃还哎了一声:“你糟践东西做什么。”
“我不信你就看得上。”余望陵抬眼看他,眼睛眨也不眨:“撺掇李语心闹了这么一场,李王府就算还维持最后的一丝体面,这下连定州那一派的士族也未必都能保个全须全尾。”
“内乱还未起,漓江就输了个干净。这就是你想要的?”余望陵说着这话,活像只是闲聊。
余沙理也不理他的话,只说:“你既然想问我讨说法,那就敞开来说。”
“好。”余望陵应了一声,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是第一日算计这事,就已经想到今日的情形了吗?”
余沙一听他这话就笑了,说:“怎么都事到如今了,你也只记挂自己有没有胜我一筹。”
余望陵倒是坦荡:“左右事情都按你所想的走了,我不过只是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余沙抬眼看了余望陵一眼,没错过他眼底的青黑色,知道这人定是连日忙着政务,没好好休息过半刻。
他看了余望陵一眼,低下头,回答:“我没有算到今日的情状。”
他不等余望陵质疑,只是缓了缓神态,慢慢说:“我只是知道,你动李家动的太急,时机不好。加上漓江安逸了这么久,人心都是散的。骤然遇到变故,自然是各扫门前雪。信誉,信赖,在这种时刻,都不值一提。只要在要害的地方,撺掇出火花来,燎原之势就在眼前。”
他看向余望陵:“若是可以用铁甲军,或者余断江同你齐心,抑或是这些贵族都看得准形势,这些也不过只是些小麻烦。可是世上事那里是心里算定了,事就能做顺遂的。”
他望窗外看去,说:“不要说这些爱惜羽毛的世家望族了,哪怕是穿街走巷的小贩屠夫,各自都有各自的思量。累了就要歇息,怕了就要躲避。哪怕事后想来不过是杯弓蛇影,当下也只会做让那刻的自己安心的事。”
“如果非要说,我到底哪里胜你一筹,或许就是这里吧。”余沙扭回头,淡淡地说:“胜在我深刻的明白,天下没有那么多的聪明人。”
余望陵听着他的语气,接话:“是陆画。”
余沙笑了一声,说:“是,是陆画。”
“我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明明还有求全的路可以走,所有人都应该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却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肯这样做。”
余沙的眼神一下子就望得很远,慢慢说:“我原来也怨,也不明白。直到这些日子,看着她们一个个的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肯听我的委屈求全,才堪堪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看向余望陵的眼睛里,说:“人不是棋子,又如何能算的准呢。”
余望陵坐在余沙对面,他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此时此刻,他就应该走了。
可是他看着余沙,他心里却还有疑惑,还有话要问。
他知道不该问,这或许只是眼前这人垂死挣扎的另一个局,但是他却被此时此刻的氛围所蛊惑,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想要知道,这人究竟还藏着什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余望陵定定地看着余沙,终究还是开了口:“按你所说,只要我开城门,又跟着你的设计,在最后一刻做错了判断,那关澜就早就安全出城了。此刻你满盘皆胜,就算不和关澜一同离开漓江,也绝没有留在这里见我的道理,你到底还有什么设计?”
余沙看着余望陵,看了良久,笑了。
“我昨夜诱导魏建进西城军营,看到了一个人,跟着去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漓江的军营。”
余望陵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他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余望陵问。
余沙说:“那日旬二在风华台奏乐,最后走的时候,街上有不少的流民,沐窈也是一样的打扮混在他们之中,我当时就猜到一些。只不过不敢确认。”
余望陵眼皮跳了一下,说:“所以你利用魏建,不光为了扯上金盏阁,也是为了试探我?”
余沙说:“如果你没有这个心思,就算队伍被截断了,只要铁甲军还在,漓江的安防其实出不了岔子,何至于那么急,一定要沐窈去探查清楚呢。”
“你如此起急,半丝喘息的时间也不肯留,我不知究竟是不是自己以己度人,不过顺着去看一眼,也耽误不了太久时间。”
余沙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事:“想来也不奇怪,你这种性格,怎么可能真的听人使唤。漓江不但有那么多逃难来的流民,也有资产,不实打实的养些兵在手里,你怎么安心的了。”
余望陵这时才有一丝被掐住了咽喉的感觉,说:“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余沙说:“李王府已经事败,极乐方药草被毁,李语心最后的筹码也没了,你觉得,她看到我还活着,会做什么?”
余望陵脑仁忽然又疼了起来。
是了,绕岚坪事变,名义上就是余少淼的葬礼,如今余少淼既然还活着,那是非曲直,不辩自明。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现在诛杀了菱云和余沙,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早就在漓江贵族的眼睛底下。若此时要起冲突,就直接把内乱拉到眼前,会直接惊动朝廷。
这是余沙最后的筹码,准确无误地掐在了他的喉咙上。
余望陵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笑得都咳嗽了起来。
良久,他才歇了笑,再开口,已经算是接受了这么个结果:“你想要什么?”
“司恩的,还有子禄坊那些被抓的小乞丐的性命。”余沙说:“还有日前在金盏阁帮我和关澜脱逃的那人的,不出意外应该是绿江。你把她放了,让她跟着司恩离开。”
“你做到这些,我就把绕岚坪事变同日前在凭春坊各处暗杀贵族的罪名一并认下。只说是和菱云夫人合谋,意在献媚于朝廷,替你安抚住漓江士族。”
余望陵听了他的打算,已经完全想到他后面的设计:“你不是普通的身份,你是谢品澜的儿子,又与谢景榕亲厚。朝廷知道此事,会先提你回定州关押审问。”
余沙说:“所以我还会活很久,在你伸不到手的地方活很久。”
余望陵接话:“所以一旦我有违承诺,朝廷就会立刻知晓我在漓江私立军营。”
余沙把余望陵先前嫌弃的那杯茶重新推到他眼前,道:“放了他们,换我缄口不言。”
他收回了摆弄茶杯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到你决定举兵的那一天。”
第一百一十四章
洒金院里的结局,司恩没有看到。她被带下去之后,直接被关了起来。
关她的地方在金盏阁的私牢里,司恩原本还以为多少得受点刑,也不知为何,一连等了数日,还是没有人搭理她,除了三餐按时送来,其余时间,似乎都把她当成个死人。
这倒让她颇觉得有些没趣儿,赴死的决心有了,找死的事也办了,赶着去投胎的狠话更是说了。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找死,反倒没人搭理她。
等到又有人来找她,已经又过去了一些日子。
那人穿着金盏阁的弟子服,来开牢门请她出去。司恩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也没看明白这人是不是要送她去见阎王的。行动上倒没耽搁,跟着他就出去了。
他们穿过金盏阁道路曲折的私牢,走上了去往外面的台阶。
在阴暗的地下待了数天,晃眼一见外面的天光,司恩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等她适应这光线,再往外看时,看到的却不是刑场,而是一个带着包袱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也穿着金盏阁侍女的衣服,发髻有些乱了,眼神有些惊惶不安,就站在那看着她。
这时引她出金盏阁的弟子动了,他行了个礼,领着司恩和那女孩子走到了一处金盏阁的偏门。
司恩这才如梦初醒,开口问:“你是要放我们走?你是谁的人?”
那弟子显然是被吩咐过的,饶是司恩一再的纠缠追问,也半个字不说,只给她们开了侧门,意思是让她们快走。
司恩还没弄明白这情况,还想再问什么,旁边一直跟着走的那侍女却上前拽了她胳膊,沉默地把她拉出了偏门。
司恩此时身上虚,没扛住她拉,等她们人一离开金盏阁。那送她们出来的弟子就立刻把门又关上了。
司恩被这一连串的变化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脑子里疯狂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厢还没想明白,就看眼前那个强拉她出来的女孩子,一脸煞白地站在那,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这眼泪把司恩打了一个激灵,她想起被抓进来之前余沙和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带着一分不可思议,对着那姑娘问话:“……你是绿江?”
绿江听了她这话,哭得更凶了。
这就是了。
司恩想,马上又开始头疼起来,心里很难不骂余沙一句脏话,觉得这人算来算去一套又一套的,感觉跟耍着人玩没什么两样。
她这愤懑还没浮现到面皮上,又被眼前绿江的眼泪击碎了。想了想,明知又是余沙的算计,却实在不忍心不入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