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抬眼看了一眼周曲,开口:“以周先生的武功,似乎不只是一个佃户。”
周曲被点了名,还被用了尊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我……我确实不是普通的佃户,我原来是金盏阁外门的弟子。”
这下余沙才是真真正正地震惊了。他仔仔细细把周曲上下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记忆里是真的没有这个人,才狐疑地开口:“……不知周先生是哪一年进的金盏阁?”
周曲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进,唉……早几年漓江周边有好几个村子都有金盏阁的人来,说交点钱就能教功夫,还能领个外门弟子的头衔……我就当时跟着他们练过几年。”
余沙听完这话立刻转头去看关澜确认什么,关澜接到他的眼神,略轻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点头,余沙这才把武功这茬翻过去,单刀直入地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么周先生,你为什么愿意跟着司恩她们呢?”
余沙这话问的十分不客气,旬二在一旁听着都有点吓着,悄悄拉了拉余沙的衣服,余沙没理她。
周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是个粗人,也没啥让家里人过好日子的手段。一条烂命,说白了投奔谁也就是卖命换口吃的。但至少……至少卖命给司恩小姐……”
他说到这里踟蹰了一会,喉咙动了动,才终于把话说完。
“我女儿不用被糟蹋,也可以活。”
余沙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周曲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把他的卑微和那在这乱世中显得十分不合时宜的小小希冀都展露无疑。
乱世里,有父母的孩子自然比没有的强,但实在也强的有限。易子而食既然不新鲜,何况卖儿鬻女。男孩比女孩金贵,或许还能卖一把子力气。女孩想要活出来,只能看命。就算找着投奔的地方,也难说不是任人鱼肉。
余沙忽然非常懊恼自己对他的态度,他不该那么刻薄地对待这个人。
“对不起。”余沙道歉:“关心家妹心切,冒犯了。”
他这样道歉,周曲反而又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说没事。
经过这么一遭,继续盘问的心思倒是淡了许多,他侧过头去看旬二,面无表情地开口:“浪里白条?”
旬二:……
旬二:“……会游泳。”
余沙点点头,继续下一个问题:“双刺狂花?”
旬二:“…………峨眉刺,和寨子里的人学的。”
余沙:“叱咤风云,武艺无双,纵横乱世?”
旬二:“………………司恩姐姐说了,这是对外宣传必须的夸张手法。”
余沙:“那足智多谋也是夸张是吧,懂了。”
旬二:!!!!!!
旬二:“你居然说我笨!!!!!”
余沙用一只手就镇压了旬二往他脸上乱抓的爪子,朝关澜使了个眼神:“你跟我出来一下。”
关澜跟着余沙走到屋外,余沙往屋里周曲身上瞟了一眼,问:“你确定没错吗,能让你感兴趣,不像是只跟着那种骗钱的学过几年的人。”
“他根骨不错,功夫也就那样。”关澜说,“悟性蛮高的,和他打的时候,应对的进步速度很快。”
有了这两句话,余沙才算是真的把周曲暂时放在了安全的范围内。
他神色哪怕只是略微变一下,关澜也猜到他在想什么,开口:“你再不放心,也该相信你妹。”
“习惯了。”余沙回答,眼神又落在屋子里正在跟周曲说话的旬二身上,“还以为要替她打算一辈子呢。”
余沙话音刚落,紧绷的神经忽然被刺痛了一下,有些麻麻的疼。
他从朗歌回来的这么些日子里,走过半截永嘉古道,看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只觉的慢慢地就麻木了。直到今天看见旬二,看到她在这个世道里活成了他完全意料之外的样子,才忽然有了种回到了中原的实感。
时移世易,世事无常,但好在人也会变,所以总会想尽办法活下去。
关澜在旁边看着他落在旬二身上的眼神,不知道是喜欢还是来气,索性就皱着眉毛伸出手捏余沙的脸。余沙让他捏了一会儿,脑子才反应过来,今晚遇到旬二这事之前,他其实还有事要做来着。
他抓住了关澜的手,开口:“咱们得去趟客栈,我有东西要查。”
第一百五十章
久别重逢,旬二自然是要跟着余沙走的。
在和周曲打过招呼后,她就跟着余沙和关澜回了客栈,并且黏在余沙身上挂了一路,等到了目的地那个客栈也不舍得放下来。
“你行了啊。”余沙一边受用,一边还要嫌弃她:“都给人当三寨主了,成什么样子。”
“我想你了啊。”旬二黏黏糊糊地说,“当时你那艘官船遇到水寇,船沉了,我就在想再见你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没想到才一年就又见到你了。”
余沙听她说到这个,心里软了一下,嘴巴倒还在逞强:“你就没想过我也许死了?”
旬二用脸蹭蹭余沙,说:“我想过啊,那就等我死了之后再见你嘛。”
小姑娘轻飘飘一句话,说得余沙心里不知怎的就是一酸,话说不出来,只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关澜见到了地方,打断了兄妹二人的温情时刻。三人上了客栈附近的一处房顶,乘着黎明前的最后一点夜色,审视着他们昨日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客栈的械斗发生的突然,店里的客人都趁乱跑了。许是寄托着这些有车马的客人舍不得这些车马行李,客栈老板叫了好几个伙计守着停放车马的小院,打眼一看,小院不大,但是满满当当地倒是都停满了。
余沙在高处仔细辨认着他一会准备翻找的属于秦开廉的车马。他性格张扬,想来车架也不会太低调。锁定了好几个之后,招呼着关澜和旬二,三人趁着守院的最困倦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
三人分头行动,各自去找余沙挑出来的哪几个车驾。余沙一边搜东西,一遍又止不住地感慨,没想到旬二如今都能在这种事情上帮上忙了。
他虽然已经知道她有了完全不同的经历,却迟迟转不过这个弯来。总觉得旬二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小姑娘,有个性,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但总是莽莽撞撞地闯祸,总是需要他来给她收拾烂摊子的。
旬二就像是一株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长大的兰花。受过虫害天灾,都活了下来,自有一份坚韧。但也只是株兰花,还是需要人施肥照顾的。可此时此刻,在这陌生的稻城,他看着旬二一身乱七八糟,却敢拿主意,敢以身犯险的样子,总觉得他的那株兰花,终究还是要长成一棵树。
“回神,你今天走神几次了。”关澜走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看旬二的视线,“天马上要亮了,我们得快点。”
余沙知道自己再这么走神下去确实要耽误事了,于是收回了视线,专注在了眼前这些车马行李上。
他们了搜了一会儿,最终把目标定在其中一辆马车上,布料纹样是定州的,车上东西不多,就有好几个大的紫檀木盒子。三人聚到这个马车上。关澜有些不解地翻找那些紫檀木盒里的东西,开口:“都是些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秦开廉不是说他经商,经商就卖这些东西?数量也太少了。”
余沙沉吟片刻,确实这辆马车看上去最像是秦开廉的,但是货物却真的不多,还是秦开廉他们的货物已经被收到了房间里?
余沙又细细看过那些紫檀木盒里放着的文房四宝。当看到那些整齐码放着的花笺时,心念一动,把纸面展平,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地刮了刮,结果竟然刮出来不少白色的粉末。
关澜看到那粉末有些疑惑,开口问:“这是?”
“极乐方。”
余沙和旬二同时开口。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话毕,余沙把那张他刮过的花笺抽出来递给旬二:“你留着,把花笺裁出小份,可以的话尽快拿去给司恩看。”
旬二自然知道极乐方在此出现非同小可,点头应下,收下花笺藏在了怀里。此刻夜色褪尽,天就要亮了。
余沙看了看她,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欲言又止:“你……唉……要么还是我……”
“不用的哥,传递消息不用自己去。寒号寨养的有传信的信鸽。”旬二朝他一笑,脸上的伤痕随着笑容而动,却一点也不狰狞,“这点事我早做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你们住在这个客栈?我送完信再来找你们。”
余沙始终挣扎在放手和拉回来管教的角力里,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到底还是关澜拍了板,把余沙往后拉了一步,朝旬二一扬头,很随意似地说:“去吧。”
旬二一走,余沙就开始生关澜的气。他俩摸回了他们定的那个房间,余沙一路上都在碎碎念个不停,说的最多的就是“感情她不是你养的。”和“万一要出事了怎么办。”
关澜难得耐着性子听他念叨了一路,进了屋,把他嘴一捏,振振有词地开口:“旬二她大牢都进去过又出来了,你能不能对她多点信任。”
“那她又不是自己出来的。”余沙想到这个心里更犯堵,把关澜捏他的手挥掉,说:“唉……我还是跟在后面看看…………”
关澜说:“有你去找她的功夫,她人都回来了。我看她蛮熟悉稻城的道路的,实在不行,一会儿人不来,我们再去找。”
余沙听到这个这才勉强安静了一会儿。关澜见状,开口问了新的事,给余沙转移转移注意力:“那个极乐方,我听叶绾绾说,不是已经被全部烧了吗?”
余沙注意力被拉开一点,摇摇头:“当时烧的是药草和药田,药粉也只烧了牡丹书院里的。极乐方的药草极难培植,可能是因为原不在漓江生长的原因。秦开廉的这些也许是当时民间留存的旧货。”
余沙说到这里,眉毛也皱起来:“可是……一年多了,极乐方不耐存放,一月就会变黄。我看那些花笺上的粉末色泽雪白,像是新制的。”
关澜明白了余沙的担心,问:“除了牡丹书院,漓江还有其他地方有极乐方药草的药田?”
余沙沉默,过了很久才开口:“我当时利用金盏阁的势力查过,漓江市面上绝大多数的极乐方都来自牡丹书院。这药草不好培植,不是那么容易就培养出药田的。要么在司恩走后有精通此道的人重新培育了药田,要么……”
“要么,还有另一拨人,也在制作极乐方。”关澜接上了他的话,“如果是这种情况,你心里有可疑的人选吗。”
余沙闭上嘴,和关澜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确定了彼此的猜测。
定州,翟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定州,泾阳宫。
晨光正好,谢景榕坐在侧殿的塌上读书。他读得慢,半晌也没有翻过一页。殿宇外,洒扫伺候的宫人行走匆忙,都蹑着手脚,不敢打扰他。
然而,总还是有不速之客的,谢景榕刚看过两页,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并不通告,就直接闯进了殿内。
谢景榕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到了来人的脸上,表情淡淡的,只是攥着书的手略略收紧了。
来人是个女官打扮的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乌压压跟了一堆人,其中有一个乳娘还抱着个约莫两三岁大的男孩。
“见过太子。”那领头的女官给谢景榕行礼,“贵妃娘娘吩咐说,让二皇子,在您这里玩一天,明儿再回去。”
谢景榕微微咽了口唾沫,知道是翟相今日又入宫了。
不管多少次,他还是没法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些有违纲常的污秽之事,于是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知道了,就又扭过头装作去看书。
他是想躲清闲,不愿看这些事。可他那还不通人情世故的弟弟却不这么想,乳娘把他放下之后,这小孩就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目标明确地冲着谢景榕走了过去,一个不稳,就扑在了他身上。见谢景榕低头瞧他,就咧着嘴笑起来。
谢景榕被他这便宜弟弟弄得有点没招,谢舒的后宫空虚,子嗣只有他和他这二弟谢景枫。妃嫔除了皇后,就只有一位贵妃。皇后姓翟,至于这位贵妃娘娘,自然也和翟相翟骞交情匪浅。
翟相每每入宫时,谢景枫不好托付给吃斋念佛的皇后娘娘,就总会送到他这里。一来二去,谢景枫倒对他颇为亲近。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冤孽,看他那样,谢景榕也只好认了命,把书放下,陪这小孩玩。他们玩了一早上,小孩子精力耗了不少,传膳的时候就坐在塌里面,靠着谢景榕睡着了。
谢景榕把他靠着的小脑袋扶正了一点,看送午膳的太监眼生,开口问:“怎么是你来送,内务府的罗管事呢?”
那太监倒是恭敬,先行了礼,才开口:“今儿翟相入宫,带了不少好东西,内务府在清点,准备给圣上送去呢。”
谢景榕一听就懂了,翟骞能给谢舒送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那些迷情药五石散,就是极乐方他也照样往谢舒案头摆。谢景榕想得心里难受,不欲多问,只摆手让那太监退下了。
他动作大了点,惊动了靠着他睡觉的谢景枫。小孩睁了睁眼睛,抱着谢景榕,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哥哥。
谢景榕见状,也只得无奈地刮了下他的小鼻子,小声说:“我不是你哥哥,你哥哥现在丰城呢。”
想起翟谡,谢景榕又开始忧心。如今局势如此微妙,翟谡在丰城防备着关净月,虽然也派了人去议和,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真的打起来。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
时间回到稻城,余沙和关澜在客栈的房间里分析他们刚找到的极乐方。
“这些东西,应该是卖给漓江事变前,就服用过极乐方的达官贵人的。”余沙判断说,“极乐方成瘾性极强,无法戒断,骤然断药,人会变得癫狂,不思饮食。很快就会虚弱,然后在死去之前,先感受到漫长的,身体逐渐腐烂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