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其实也很简单,极乐方,或者说能够成方的那种药草,最早就是从朗歌流出去的。
那药草在朗歌的名字叫做囊谷,原本的用处是驱散邪热,化痰解淤。在朗歌,没人知道那种药草居然还可以制成极乐方。就是蓝百灵精通医理,学贯汉苗。头一次见到极乐方的药草都险些没认出来这是什么。因为那长得根本不像,是被人层层选育过后的品种。
囊谷入药,用的是种子,而极乐方用药,用的是茎叶的汁液。选育的人竟是通过改变肥料的养分,光照条件等各类农学手段,生生把野外叶小果大的囊谷,选育出了叶大果小的品种。连茎叶内汁液的药效也比野外的强上许多。
蓝百灵为人散漫,却颇有点医痴的意思,见中原人有这手段当即大感兴趣,遂与司恩暗度陈仓,在暗巷里做过大量对于囊谷和极乐方的研究,作为交换,她会给司恩炼制一些难度较高的方剂药物。
而同时,作为一个在暗巷开药馆的大夫,她自然也见过大量极乐方上瘾者的病例。所以两厢加起来,称她为当世最了解极乐方的人也不为过。
不消一刻,那蓝百灵就把册子翻完了,她把那册子扣在一旁。朝王师爷丢了个我看完了的眼神,意思是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
那王师爷紧张地都有些说不清楚话,“您……病,不,我是说,您知道………这是什么病?”
蓝百灵不懂这么句话他怎么能问得磕磕巴巴的,但看在他恭敬的份上很配合地回答:“知道,极乐方上瘾。”
王师爷瞬间大喜过望!他找了这么多年大夫,蓝百灵是第一个说出极乐方这个名字的!既然知道名字,也清楚症状,岂不是也知道如何医治?!
“您,您……”王师爷一时欢喜地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那……那这个病,它要如何医治?”
“没得治。”蓝百灵说得飞快,如同她那天在朗歌回答余沙的一样,“染上就完了。”
一瞬,王师爷满身刚涌出来的热血就凉了下来,冻得他脑子直发木,他都有些听不懂蓝百灵在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再徒劳地追问两句,他这些年也看了不少医书,想尝试从那些药方中找出只字片语,好在此时接上蓝百灵的话。来证明她刚才说的话有失偏颇。
可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放弃了。
王师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府衙,他临走前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和几个衙役嘱咐说,蓝百灵关系到朝廷的密令,等今日和谈的队伍到了,就带蓝百灵去见来和谈的大人。
蓝百灵在府衙里边吃东西边等,直等到了入夜上了灯,才有人通知她可以去见那位大人了。
蓝百灵本来等了一天已经极其不耐烦,要不是有东西吃早就走了。这会儿听见人来叫,心里还十分不屑,正准备辞谢走人,鼻头一嗅,竟从那人身上问到一层淡淡硫磺的味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既然此时就已经发现有人布置炸药,为什么最后府衙还是炸了?”
余沙消化了一会儿这段蓝百灵历险记,颇为无语,心想如果幕后布置的人知道了他刺杀郭恒之的局竟然是被这么破的,一定会十分不甘心。毕竟没有人能想到狗居然会说话。
蓝百灵对余沙把她当狗评价毫不知情,哼哼了两声,接着说:“不知道,我闻出来的那个人当场就被制服了,这老头儿说恐怕行刺的人不会罢休,就连夜带人离开了府衙,乔装在城中躲了起来。结果没想到,又炸了。”
余沙眉头皱紧,思考了一下,开口:“难道刺杀的有两拨人?”
他侧过头去看郭恒之,询问:“郭大人,朝中对与关净月议和一事,是否意见并不统一。”
郭恒之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他涵养倒是真好,频频被蓝百灵老头儿老头儿的叫也不生气。
他笑了一声,话不说白,只是叹道:“这位小友,老夫这一路北上,殊为不易啊。”
他这么说,余沙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现在一共有两个人想要郭恒之的命,一个是余望陵,另一个是朝中的某位大人。
余沙沉吟片刻,并未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是先说了另一件事:“郭大人可知,日前秦慎大人的儿子秦开廉,因在稻城和官差起了冲突,被抓进大牢里了。”
郭恒之摸胡子的手一顿,神色变得晦涩起来。
余沙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并不能看出来他是否知道此事。此时府衙已经烧毁,监牢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如果这位秦公子昨日没有被放出来,那今天应该就死了。
余沙的思路在这里猝然停住,昨夜太过混乱,很多事的前后因果并没有在他脑子里被串起来。此时借着秦开廉的事,他才意识到,如果昨天他们没有得知旬二在牢房里,亦或是周曲没有把旬二救出来。那今夜旬二就会死在这场爆炸里。
他瞬间被这个可能性吓散了魂魄,使劲握住了旁边旬二的手。
旬二被他突然一握,力道还不小,十分莫名其妙,转头看他:“哥你咋了。”
这回轮到郭恒之开始仔细打量他。他看了片刻,开口问:“小友,是认识秦公子?”
余沙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地摇摇头:“不认识。”
“我瞧着不像。”郭恒之笑着说,脸上的笑容甚至有几分打趣的意思:“秦公子并未受举荐而做官,小友却还知道他和秦大人的关系。不该是不相关的人。”
余沙也笑:“秦公子为人豪爽不羁。在下家中经商,偶尔路上会见到秦公子,他酒后曾说过自己家世。今次是正巧在客栈看到他被抓。”
两厢话说完,郭恒之依旧笑着看余沙。他并未相信余沙的说辞,却似乎也不打算追问。
郭恒之就那样注视着余沙。他身负重任,此时死里逃生,却不见其劫后余生的侥幸,也不见其运筹帷幄的深沉。
他在这刹那仿佛真的只是一名出世的老翁,历经世事,举重若轻,在这乱世当中有一派胸怀与眼界。
他悠然开口,在这满地疮痍之间,似乎也有种泰然气魄:“小友,今日这乱象似乎还要持续很久。相逢既是有缘,我刚听小友给令妹讲学,颇觉有理。不如你我二人今日在此,不论双方何种身份,且来论一论策。”
余沙略微考虑,心知论策是假,问话是真,于是点头应下了。
郭恒之缓缓开口,率先开出了议题:“民气可用。”
听到这四个字,余沙脑子里登时炸了一下,不知道郭恒之此话的用意。
若以延续他刚才和旬二的对话,倒是同一个议题,只不过他给旬二的说的是民意不可违,而郭恒之说的是民气可用。都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但是此时此刻,这句“民气可用”可以有另一个非常直接的意思,那就是要不要利用东南方流窜作乱的流民军,把他们并入朝廷的军队,一同北伐。
郭恒之分明是来北方与关净月议和的,他在北方被人刺杀,此时却有此一问,不但说明朝中有一派主张招安余望陵,更说明连郭恒之自己都在犹豫。
郭恒之看见余沙的脸色变得凝重,便知道他懂了,露出一个笑容,开口:“小友,你先请吧。”
余沙顿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论策变得十分审慎。他深知这不过也只是一次非常不正式的对谈,不太可能对朝廷或者郭恒之最后的抉择有任何影响,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对他接下来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万分慎重。
“民气可用”这一策,非常不简单,其中关系到南北两地的民生与民心,物资还有权力,更囊括了战后的一系列权力重组和移民安置的问题。
朝廷若真要用这股民气,代价是很大的,不说别的,如果并入,茶盐商道和中原一带饱受流民军侵扰的地区必然民心尽失。
而民气是否真的可用,也就是这一只合并后的军队能不能打赢关净月,以及战后余望陵是否能甘愿收手,不再与朝廷重启战火,谁都不知道。
但从另一方面,这对朝廷来说其实是个很合算的买卖。首先如果并入流民军队,战争的损耗会减少。一来不再需要在东南一带的前线投入军资,二来,两军合并,中原腹地至东南全域门户洞开,只要能得到漓江的财政和物资支持,定州如今的被哄抬米价粮价都会被拉低到正常水平。而且此时并入,如若胜了,战后解甲归田,就可顺势恢复中原地区的人口,复兴大片荒地。就算余望陵不肯给人,据守东南,朝廷也稳住了关净月,不外乎回到了之前三足鼎立的态势。
如果说以他个人来说,他肯定不希望朝廷招安余望陵。他深知余望陵阴狠毒辣又野心勃勃,如果真的并入,日后中原甚至定州城郭定有一场血战。
此战若发生在北伐之前,说不定关净月还能率军南下平乱,若是发生在北伐之后。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苦苦挣扎了十年的黎民百姓就会连番经历两场战争,必然重现当年匈奴和鲜卑入侵时尸横遍野流血漂橹的景象。而且不管如何,此仗一起,势必会吸干漓江百姓十余年辛苦积攒的财富和鲜血。
但是话不能这么回答,朝廷不会听取他针对某个人的判断和理解,没有实际的利弊无法成为制衡的筹码。
余沙沉吟许久,才说了第一句话。
“民气已歇。”
此话一出,余沙忽觉思路开阔了许多:“流民军中人,大多自己或者父辈都经历了鉴安之乱,如果是鉴安之乱之后,即刻整改土地,还田于民,民气还可用。可现在他们已在茶盐商道和朝廷作战数年,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和百姓与军队之间都有血仇,如何再汇流成一支队伍作战?”扣扣群"⑵<3?06九;⑵?3)九=6<日<更*
郭恒之脸色如常,只是淡淡开口:“情势已变,流民军中人早年确实都与朝廷交战过,但今年中原和江南一带又遇天灾,国库空虚,民众被迫落草。如今东南战场焦灼,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大量临时征兵,导致敌我双方之间不乏血脉兄弟。此等乱象,若不及时制止,手足相残之祸,寥寥火星,可成燎原之势。”
余沙心思微动,问:“如今流民军中有多少人是如此。”
郭恒之闭眼:“三成。”
余沙道:“三成之数,郭大人可曾想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此问不难,郭恒之却不答。
余沙一针见血:“天灾可恶,但人祸更甚!如今课税严苛,门阀士家屯田占地。百姓手里的地要么不够,要么没有,给地主家里做佃农又要被层层盘剥。中原的大片荒地无人开垦,是因为那里的人都逃了出去!如此这般,即便战后迁入百姓,谁能保证这一次他们不逃?”
余沙看向郭恒之,话语咄咄逼人:“土地之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行此举,却不让门阀贵族让利于民,此举必败。到时流民之祸又在眼前。”
郭恒之久久不语,眸色深沉,道:“那依你之见,朝廷应该如何抉择呢?”
余沙沉默良久,开口:“如果要招安流民军,就必须改革土地。不然就与北境和谈,西北两面夹击流民军军队。一边打一边招降,统一东南一带土地。战后允许北境军队驻扎在定州,封关净月为太尉,加号大司马。”
“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郭恒之开口:“你很清楚,这不可能。关净月不是一个只想在战争中获得好处的投机者,她剑指定州,要的是江山。”
对谈陷入了沉默。
余沙知道,他们开始谈论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才是为什么朝廷会偏向先北伐的真正理由。
因为关净月会称帝。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瞬间,余沙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关净月会称帝,那难道余望陵就不会了吗?
但是他同时也明白,两厢对比,在朝廷眼里,也是关净月的威胁更大。
关净月就像是一只老虎,所有的强大和凶猛都在鉴安之乱中被印证。这个女人在朝廷的忌惮和提防中在北境雀获按兵不动了十余年,如今只是略抬了抬手腕,就已经吓破了定州那些贵族的胆子。不惜饮鸩止渴,也要先把老虎关回笼子里。
而余望陵就像是一条毒蛇,他潜伏在暗处,极有耐心,他利用了一切,不管是天灾也好,难民也好,流民军连年的侵扰也好。他利用这一切,把自己伪装成一条无害的白貂,让朝廷以为他所带来的问题不过是疥癞之患。以为可以把他盘在自己的脖颈上,当做一个可以商谈的盟友。可当外部最大的威胁被克服之后,这条白貂就会变回他本来的面目,露出毒牙咬在要害之处。
当然,可能朝廷并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们也许觉得自己可以赢。
最优先的是皇位,其次是实际的利益,最后才是百姓。
“定州的底线,分封,扩大疆域。免除朝贡,军赋和服役。”郭恒之直接交代了底牌:“外界的传言不虚,翟相不认为关净月入住中原后会放过定州的贵族。绝无可能接受让北境军队再进一步。”
“说来讽刺。”郭恒之缓缓道:“我能够说服语言不通的契丹人,却说服不了自己的同胞。”
余沙此刻才真正明白,郭恒之此前那句“殊为不易”是什么意思。
他这趟来北境和谈,几乎是必死之局。
余望陵和翟骞都希望他死在这里。谈判失败,关净月也未必会留他性命回定州。他形单影只,只有两三个护卫在身边,肩上却扛着万千黎民的生死。
“小友,我们偏题了。”过了好一阵,郭恒之缓缓开口:“无论身份,自然也无论阵营。不如我们再来论一论,如今天下,到底如何才能破局。”
余沙不由得带着对此人胆魄的钦佩,重新再审视这个问题。这一次,他似乎真的忘记了对面的人是谁,他自己又是谁。他们像是一对老师和学生,所谈论的,不过是每日的功课。
“绝不能死太多人。”余沙答得很快,“天下乱了太久了,亟需休养生息。不然再乱下去,就算内部没有争斗,北方匈奴和鲜卑人又会蠢蠢欲动,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