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了头发丝,他似是连石大仙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棺材里的石大仙也不太好过,苦着一张脸,拿手指头瞧脑门,兀自念道:“逃走的功法是哪几门来着……日行千里?斗转星移?一叶障目?……不行啊,好像都会,好像又都不会,我这脑子……”
薛灵镜道:“蹊河,去把箱子打开。”末了又补了句,“你亲自去。”
岑蹊河自不敢怠慢,称“是”后走向那红漆大箱,石头眼瞅着他越走越近,嘴里的“麻咪麻咪轰”七窍琢磨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什么日行千里,斗转星移,脑子里有了上句便没下句,记得了指诀便忘了心决。
朱漆大箱一寸寸打开,接着是棺材盖,煞亮的光线溢进来,石头情急之下兜起怀中一捧“作弊粉”朝着岑蹊河一扑,岑蹊河早有应对,长袖一甩,将那粉尘吹了一地,接着伸手将石头从棺材里拽了出来。
岑峰主吃一堑长一智,一抓一掼动作干净利落,把人丢地上后还拍了拍袖上的灰尘,表情嫌弃。
石头:好没教养,这个也欠打。
他眼珠子乌溜溜转,龙哥从背后给他比了个倒拇指。
薛灵镜目色微沉:“你是什么人?”
岑蹊河一皱眉:“你是刚才路上那个……”
“不是不是!”石头忙道,尴尬地陪着笑,“我就一乞丐,一路沿街乞讨,学了点雕虫小技,听说这里有神仙,就想来卖弄一下,没别的意思,哈,没别的意思。”
岑蹊河不理他,回头道:“师尊,方才来时我在路上见过此人,总觉得他眉眼身型似曾相识,师尊且看看?”
薛灵镜一挑眉,徐徐走道石头身前,隔着三尺距离,用明镜扇的扇柄挑起了石头的下巴,垂目去看他的脸。
石头继续装傻:“嘿嘿,仙人们,我是不知道你们见没见过我,反正我没见过……”
“闭嘴。”薛灵镜冷冷打断了他。
石头注意到,薛掌门那平静如镜湖一般的面上微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困惑,甚至有些迷茫。
他皱了皱眉,余光一晃,忽然怔了神,只见明镜扇通透的扇骨上映着自己的脸,眼尾处干裂的泥块掉了些在地上,露出半瓢桃花瓣似的眼角。
石大仙登时吓蒙了,扑棱着手臂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翻进身旁的大香炉里,也顾不上难受,把脸埋在香灰里面大口地吸了吸,把自己倒腾成半只泥猴子才爬出来。
岑蹊河抱着臂,道了句“欲盖弥彰。”
“小岑啊,”石头屁股搭着香炉边儿,干笑道,“我这不是样貌实在丑陋,怕脏了仙人的眼睛么。”
“这位道友。”岑蹊河不置可否,“你不愿以真容示人也就罢了,只是不知岑某是否有幸得知,你姓甚名谁,师从何处,躲在棺材里,操纵那二小儿戏弄鄙人,又是为何?”
他轻飘飘将戏弄的对象揽到自己身上,绝口不提适才薛灵镜那“一扇之辱”,目光中亦带了三分警告。
好孝顺的徒弟。石头嘀咕了一声,脑子里现编起了故事。
薛灵镜定定看着他,忽然道:“你既然自称懂一些修道之事,可曾听过,本座这明镜扇有何作用?”
“那自然听过。”胡搅蛮缠溜须拍马是石大仙的拿手好戏,他如鱼得水接过话头,“明镜扇鉴史明今,我这小乞丐的来世前生,在您老人家扇下通通无处遁形,方才您老人家顾念龙哥年纪小,没使真本事,才落了些下风,谁不知如今天下第一人非您老人家莫属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虽混,却也算有理有据,天神庙中不少弟子暗暗点头,只薛灵镜一人依旧面色难看,冷若冰霜,他复又问道:“那你便是承认自己所犯之事了?”
“那是自然!”石头忙顺杆上爬,忽然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来,忙改口道,“没有,没有,我能犯什么事,明镜虽好,可不能妄信啊!”
众人:“……”
“本座刚才在扇中看到,”薛灵镜的声音轻了些许,嗓音略哑,前所未有的冻人,“你手上有三十八条人命,你作何解释?”
一丝冷风吹进院内,数息间,半点呼吸声也无。
所有人都像突然给霜冻着了,凝着面色呆张着嘴,这丝凉风更是叫人毛骨悚然。
薛灵镜转过身,看了岑蹊河一眼,岑蹊河同样脸色发白,冲薛灵镜点了点头,对着武陵仙君的神像又拱了拱身,继而转身对住持及众弟子道:“适才在下说过,师尊此番出关,来到芾县,并不是为了遴选弟子,而是另有目的。”
住持讷讷看着他,嘴唇发着抖,还不敢说话。
岑蹊河微微抬高了声音:“诸位都知道,武林门有三峰十八洞,三位峰主,十八位洞主。中峰下峰峰主乃我同门师兄弟,而十八洞主,皆是我三人入室弟子,虽所教不类,所成不足,但也确实是在下看着长大,亲自管教,品行上佳……然而就在数月前,我武陵门出了一桩血案。”
石头抱着臂,从香炉上跳下来,在神像前蒲团上盘膝坐了,看着岑蹊河,一张平素乖张扭曲的脸上此刻竟没什么表情。
岑蹊河顿了顿,续道:“十八洞第六洞,水崖洞洞主张栖枫失踪,门下三十八人死于非命,均是一剑封喉,无争斗之痕迹,凶手手段之毒辣,修为之高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薛灵镜道:“本座查问凶手,明镜扇照映出此地。”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哥小宁不可置信地看着石头。
住持也颤声道:“怪不得这疯乞丐总说武陵仙君强迫于他,要绕着武陵派走……原来竟是畏罪潜逃么?”
数十道灼灼目光落在石头脸上,有惊惧有愤恨,石头僵着脸摆手道:“薛大仙,你扇子弄错了,我是个杀猪的……前几个月王县令家摆酒席,我就是杀了三十八头猪——”
“咔嚓”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辩解,只见薛灵镜捏碎了手中杯盏,回头冷道:“你是说夺我门下三十八名子弟的性命,在你眼中无异于杀猪么?”
“这可比杀猪省力多了……”石头低声喃喃,又抬起头嘻嘻哈哈道,“怎么着,大仙,人命是命,猪命就不是命吗?”
薛灵镜摇摇头,背过身去。
“诛邪阵。”他抬起手,低喝道,“列阵,杀无赦。”
第8章 诛邪请神君(二)
晚春深处,因着几场雨一下,倒是开始倒春寒。
石头看着眼前如珍笼棋局般持剑而立的二十数名弟子,吹了吹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破破烂烂的布裳无法蔽体,多少让他觉得有点冷。
我才不会怕了他们。石头心中嘟囔。
武陵派这诛邪阵已有数十年未在人前展现,一来是没有穷凶极恶之徒需要诸弟子协力剿灭,二来是布此阵消耗太大,颇为不值得,三来,诛邪阵杀孽太重,有违天道。
修道之人往往会想方设法避开“业障”,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是一法,断情绝爱不通人情亦是一法。
石头想到“业障”二字,只觉脑门像被剑尖抵着一般凉得发疼,他屈其手指敲了敲额头,笑嘻嘻道:“薛掌门,你们武陵派修的有情道,最为重情重义,所以也容易冤冤相报,身负孽障。我劝你还是不要用这个诛邪阵,你看你一把年纪了没什么进益要自毁修为也就算了,你弟子还年轻得很,还是劝他们早点看开,仇恨都是浮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薛灵镜尚未来得及作答,岑蹊河便以怒道:“放肆!”
岑峰主一个玉面书生,平时说话都是温顺和雅,这时候竟然涨红了一张面皮,活像是一只被踩了痛脚的猫。
石头笑着对着一旁的龙哥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一代不如一代,这就是成不了仙的。”
岑蹊河喊了声:“师尊。”
薛灵镜摇了摇头:“黄口小儿信口开河,不必搭理。”
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否认。
“困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困一人,盈亏有序,诛邪有道,不死亦不休。”石头道,他缓步踱到武陵仙君的神像前,背过手抽出神像腰间所悬木剑,摆了个简单的起手式,剑锋朝向薛灵镜,笑道,“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你猜猜我要杀几个,这阵才能困住我?”
薛灵镜冷道:“一十二。”
他话音刚落,踩在第十二宫的蓝衫弟子往前一步,身后乍现二十四道剑气,低喝一声,剑气汇拢,如一束麦芒刺向石头。
石头连忙使了个“四两拨千斤”,木剑轻飘飘敲向他手腕,他竟一避不避,正面迎上,木剑“啪”一声击中他虎口,浑圆一体的阵法给这一剑敲出一个缺口,那弟子低喝一声,蹂身而上。
石头笑了笑,明知他要做什么,却顺着他一剑斩向他脖颈,木剑杀伤不了人命,只裹挟着劲风,像敲木鱼一样把人敲晕在地。
光晕流转的圆阵出现一个缺口,正如他方才所说,杀一人,困一人,第十二宫身后二十四道剑气冲霄霄而起,位于左右的十一、十三二位横剑相迎,将那圆阵所填补起来,二十四道凌乱的剑气随之分叉成四十八道,两名弟子清喝着引四十八道剑气袭向石头,剑风彻骨,尚未及人便令本就褴褛的衣裳愈发不堪,露出石大仙胸背膀脖大片的皮肉。
说来也怪,这乞丐一身破烂,脏污不堪,这衣下的身躯却是白皙光滑,就是一天挨几顿打,也没留下过什么伤疤。
石头瞧着戳向鼻子尖的四十八道剑风,嗔怪道:“好你个桃花源,上行下效,仙君是个急色的,弟子也流氓。”
他嘴上不歇,脚下却也没停,四十八道剑风肉眼所见如渔网般细密,他倒像个在玩跳皮筋的顽皮少年,“诶哟”一声躲过这边,“啊呀”一声避了那边,说道“也”“流”“氓”这三字时木剑已扑上十一、十三两位弟子的面门,正对着眉心,“噗噗”两声,两名弟子叫也没来得及叫,便稻草人一般软绵绵地摔在地上。
二生三,三生四……诛邪阵内剑气由四十八道分为七十二道再至九十六道,不过数息便成了一座天罗地网般的剑壁,莫说整一个人,就连一只蚊子怕也要被搅成碎片。
石头手中的木剑格挡了几下便被削成碎段,一边连滚带爬地躲避剑气,一边夸张地抱怨,抱怨了几声,忽然灵机一动,抬手掐诀,喊了声“来。”
这正是方才他在棺材里使过的“飞来咒”,石大仙的脑袋时灵时不灵,只有这最简单的隔空取物拉起来就能用,黑影一闪,他张手接住,然而这次飞来的既不是扇子也不是玉佩,而是岑蹊河本人!
岑峰主双足离地之际尚百思不得其解:此人的修为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堂堂武陵派上峰峰主当做一件器物,轻松取来?
石头惊讶了一瞬,便笑起来,单手揽住岑蹊河的腰,好不要脸地把他往身前一挡,手指凌空弹了几下,替岑蹊河弹开直袭面门的剑气,继而冲岑蹊河胡乱嚷道:“乖徒孙,快谢谢祖师爷救你性命!”
岑蹊河脸色发青:“士可杀不可辱……”
石头没理他,捏着他两边脸颊往外拉,一边拉一边捏尖了嗓子学着岑蹊河的声音嘤咛道:“师父,快来救我!祖师爷生气啦!要把我吊起来抽屁股!”
武陵弟子各个面色煞白,不堪其辱,邪魔拿着岑蹊河当肉盾,这诛邪阵竟是再发挥不出半点效用,众弟子往后退开,露出中间端坐阵心的薛灵镜。
薛灵镜阖着双目,似是不见不闻,他双手合在一处,左手食指指天,中指搭于食指之上,其余三指捏莲瓣,挺于右掌掌心。
石头眼尖地瞅到他掌心那两个见血的红指印,摇了摇头,心里夸了自己两句——能把薛灵镜逼成这样,可真是了不得的能耐。
神像前的香火似是被剑风吹动,又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笔直地竖起,延伸到目力所不及的高处。
石头向小狗一样动了动鼻子,忽然觉得鼻尖一痒,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喷了岑蹊河一领子。
岑蹊河:“……”
院内忽然狂风大作,失了晚春的和煦绵柔,夕阳为乌云遮盖,昏沉沉天地间乍响一道春雷。
“不肖弟子薛灵镜妄请尊驾,”薛灵镜躬下身,徐徐道,“薛灵镜自幼入武陵门下,赖师门之拥立,二十执掌武陵,三十得驭明镜,誓护佑弟子,光耀门楣,然如今,武陵有倾覆之危,大患非我等可敌……”
石头不知他在干什么,却隐约听出是在说自己,有些委屈地瘪瘪嘴,心道:我哪儿有这么厉害,也没想倾覆你们门派。
“师尊!”岑蹊河忽然低喊一声,“……三思!”
薛灵镜微微一顿,却没停下:“……灵镜虽不才,却不可任门人枉死而无所举,任弟子受辱而无所为……我武陵外可尽物,内亦尽诚,奉请仙君显圣,诛邪魔以绝后患!”
他话音一落,诸弟子紧接着应声:“奉请仙君显圣,诛邪魔以绝后患!”
连喊三遍,那兜头的暴雨便倾落下来,修仙之人本可不受雨水雷霆侵袭,只是这场雨却把二十数名弟子连同薛岑二人浇成了落汤鸡。
“好家伙,请我最怕的那个来克我……”石头总算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是他顾不得这些,只对着水塘里自己越洗越白的脸欲哭无泪,想着要找张桌子钻到底下去,岑蹊河却按紧住了他的肩膀,咬着牙赤红着眼睛看着他,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