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同化了。”
纪秋檀直直看向骤然闪现到他面前的艳奴。
他的脖子落到了对方手里,艳奴的右手虎口卡在他喉头的位置, 没用太大力气, 只是被禁锢时微微有些窒息, 但还能忍。
纪秋檀便没有任何反抗地由着他这么扼住自己。
“同化?”
艳奴捏着他的脖子, 就如同捏着一条随时便有可能折断的小玩意儿似的,轻笑着,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的一般,“你口中的同化是指……我满手鲜血、杀人如麻?但你可知,他曾经在周国任职的时候,手上的血,也从来都没有少过……”
“但我说的却不是这个。”
纪秋檀闭眼顺了顺气,被人卡住脖子的感觉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缓声道,“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想法简直和那些人一模一样吗?”
凡人低贱,不配。
他也“脏”得透彻,不配。
不配不配,什么都说不配,那什么才配?
那些修士们就配了?
真要如此说来的话,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注定要奔向一片污浊,谁又比谁干净?至纯至善的魂灵万中无一,透过那层皮囊再往深处去看,几乎每个人都存有私心。
既然大家全都一样,那就谁也别嫌弃谁。
“你……”
艳奴被他说得骤然失语,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焦躁,手指便转到了他下颌的位置狠狠一捏,迫使他再度仰头,不得不闭上嘴,“你倒是会说话,怎么,如今仗着自己不过是一缕分神,死不了,所以倒是越发地猖狂起来了?”
“你我之间无仇无怨……咳咳……非得要这样说话吗?”他说的没错,此处不过是艳奴构建出的一方幻梦,所以纪秋檀想要进来将被魇住的师琅玉带回去,只能分出一缕分神送进来。
但就算是这样,被人掐着脖子说话的感觉也真是越来越不好受。
纪秋檀伸手,猛然抓住艳奴扼住他脖子那只手的手腕,试图让自己能多喘口气。
然而他手指触碰到的,却不是一片光洁,而是触感格外奇怪的凸起……
这是什么?
狰狞的肉-条纵横交错,就好像一条又一条的长虫一样,牢牢攀附在艳奴的手腕上。
那是……
纪秋檀手指猛然一抖,双眼不受控制地放大。
而他的这个反应,刺得艳奴心头一颤。
瞬间,艳奴的脸色更加阴沉,明明心中已经不悦到了极致,却还是要依着惯性唇角高扬:“摸到什么了?是不是很可怕?”
“……”
纪秋檀被艳奴抵在墙上,元婴修士的威压沉沉地罩了过来,空气一时
都变得凝滞,地上昏睡过去的师琅玉更是不堪重负地呕出一口鲜血。
而指腹触碰到的触感更加清晰,几乎不用眼睛去看也能凭着感觉摸出那肉-条究竟有多长、多骇人。
纪秋檀不由得喉头一颤,看着艳奴那一双带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的眼眸,到底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了他一句:“这个,还疼吗?”
“………”
艳奴骤然怔住。
他似乎是想过了纪秋檀可能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又或者可能会像上次那样口不择言地为了逃跑而抓他的弱点来攻击他,但他怎么想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还疼吗……
都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这里还疼不疼?那自然是不疼的,只是丑而已。
那几道狰狞的疤痕,是他那时在蛇窟留下的。
尖利的毒牙刺进皮肉,毒液注入他体内,而他忍痛咬着牙,硬生生地剜下了那块肉
这件事后来惹得合欢宗老祖再一次大发雷霆,因为他伤了自己。
对方可不是心疼他,而是恼他这么个玩物的皮相不再完美,右小臂居然有了那样一片难看的伤口。
他们从前怎么玩,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这种难看的疤痕,只会在他身上做些装饰。
唯独他自己,才会对自己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
可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现在问他还痛不痛……
为什么突然之间,手腕上真的就隐隐约约有了一种很让人难以忍受的胀痛感?
艳奴眼眸颤动着,如同被火烫到了一般,猛地甩开了纪秋檀的手,下意识后退几步,表情也瞬间覆满凛冽的杀意:“不要跟我玩这种鬼把戏。”
他的语气足够凶恶,在这幻梦中,他也处处占了上风,可是,纪秋檀只是这么看着他,神情无奈,双眼中又似乎还带着浓重的悲哀,他便手脚冰凉,心里突然就乱成了一片。
“……也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然,信不信我剜了你的眼珠子!”艳奴收紧后槽牙,眼中阴霾越来越重,元婴的威压已然随时都有可能让被他逼到墙角的那个金丹修士神魂受损。
纪秋檀便闭了闭眼。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误会了什么,情绪才忽然间变得这样激动,但他既然抵触,纪秋檀便如他所愿,回避了目光,不去看那个让他难受的疤痕。
可是,话还是要继续说。
纪秋檀微微侧过头,看向昏死在一旁的师琅玉,并不把目光放在艳奴身上,可话,却还是对着艳奴说的:“你如今被锁在他的识海中,我也暂时不知道该如何帮你脱离这个困境,所以,我将这一块黄粱玉留给你,若是哪天我找到了脱困的方法,我便回来找你,若是你平日里觉得在这里待着无聊,你也可以借助黄粱玉的能力,找我,我可以陪你说说话,你想做什么,也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脑内又飞快一番思索。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人。
这世上已然有了一个师琅玉,而对方的态度也表现的很是明确,不愿再用这个名字。
他又不想真的往后就一口一个艳奴的叫。
这么想着,突然有另外两个字就跳出了他的脑海。
纪秋檀这便小心地又问道:“可以吗,忘忧?往后我这样喊你……你会不会介意?”
“!”
艳奴瞬间瞳孔大震,“你怎么会知……”
“……”
忘忧,这是他小时候,那个被他当做父亲的男人给他起的表字。
“琅玉,你要去做这世上最美、最无瑕的白玉,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也一样你的品行能如君子竹一般高洁,如雪松
一般坚韧挺拔。”
“但我又想你这一生,都能无忧无愁。”
“不如,在家的时候我便叫你忘忧吧。”
“你喜欢吗?”
“……”
忘忧,忘忧。
食我忘忧,不记苦忧。
师琅玉。
师忘忧……
“滚出去。”
艳奴毫无征兆地忽然一挥袖,四处一片朦朦胧胧的幻梦中骤然便腾起一片幽蓝色的无量业火,以他为中心,迅速便占满了整个空间。
纪秋檀没料到他居然说变脸就变脸,居然还放出了沾上便能直接将人的魂魄都能烧的一干二净的无量业火,顿时一阵冷意从脚底攀升而上,赶忙拍出一记掌风,吹散了差点就蔓延到师琅玉身上的幽火。
“噼里啪啦”的焚烧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火光中,艳奴乌黑的长发散乱着,放出业火的右手还高高抬着,身子也是侧着,眼神直直地盯着斜下方地面,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甚至有些像是在发呆。
火光明明灭灭,杀意十足地冲着纪秋檀而去,也将艳奴围了个严实,让人根本无法向他靠近。
“滚出去!!!”
“……”
一声低吼伴随着强烈的罡风袭来,纪秋檀抱着已经气若游丝的师琅玉,狼狈躲过这一击,再回头看向艳奴,张了张嘴。
“黄粱玉,你收好。”
说完这句,他也不再拖延,迅速就寻着犀影香的味道,找到了出口
他们和艳奴不同,这里是师琅玉的识海,想离开,屏障不会对他们进行阻拦,但却偏偏把艳奴这个外来者给堵在了里面。
“砰!”
又是一声巨响。
幽火迅速将幻梦中的所有布置给吞没,那些熟悉的药桶、桌椅、长廊以及房屋,全都在幽蓝色的火光中被迅速吞噬,慢慢透出后头的白茫茫一片。
艳奴指尖发着抖,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明明他是嫉妒那个“他”的。
可当真的有人对他释放出关心的讯号,在他干涸的心里种下一粒小小的麦苗,他却又下意识地排斥、抵制,甚至想要逃离。
“……”
恍惚间,艳奴闭上眼。
他脑海中骤然再次浮现出很久以前,陆景晗被人从大殿拖出去时的那个场景。
有个傻小子不停地在喊着师父。
“师父,我不会离您太远的,明日便是伽罗节,人们都会上街祈福,师父,我去替您放一盏花灯,您现在许个愿,师父……师父!师父您别哭,不管多久,我在家等您回来,师父!”
“……”
嘶哑的喊叫声中,又夹杂着一段语调沉稳声音浑厚的男声。
“忘忧,忘忧。
食我忘忧,不记苦忧。”
“忘忧,以后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咚。
他膝盖撞在地面上,身子便也渐渐矮了下去。
幽蓝色的火仍旧在烧。
火花那样炽烈,周围的温度,却冷得让他禁不住发抖。
虚假的幻影被彻底焚烧殆尽,方才所有的画面都消失的一干二净,整个白茫茫一片的空间里,除了他之外,也就只剩下他面前晶莹剔透的那么一块黄粱玉。
“黄粱玉……”
艳奴伸手,指尖微微在那块玉石上碰了一下,双眼空茫。
“你竟然还想……再见到我吗?”
第32章
“二哥, 好重的妖气!”杨婵勒马停在岔道口,远远看着红叶村的方向,“要过去看看么?”
杨戬同样也是目光沉沉, 片刻后, 一拉缰绳:“走!”
“……”
从药王谷出来以后, 兄妹二人便放弃了腾云驾雾之法, 而是选择买了两匹快马。
虽然行程一下子慢了不少,也做不到一夜之间千万里,但他们却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本来样貌。
这么一看, 纪秋檀跟他们说的那些, 反倒像是柔化了不少。
而他们亲自用双眼去看到的一切, 就骤然变得更是冷酷, 甚至让一向心地善良的杨婵都感到了不适。
于是, 一路上, 兄妹二人没少讨论关于这个世界为何会是如此。
但说来说去,其实也逃不过两个词。
一是垄断,二是惯性。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因为向上的路已经完全被封死,反抗这个词也直接和死亡画上了等号。
怎么会有人不想推翻这一切过上好日子呢?然而没有途径、无路可走, 格外鲜明的一条分界线早已存在数千年, 到处都是一片黑暗, 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才让他们一代代逐渐变得麻木。
唯一的反抗时刻,大概只在梦里出现。
他们的根扎在这片已经腐朽多年的九岳大陆上,这片土地回馈给他们的只有一片晦涩难言的混沌。
满是毒物的土地上又能生长出来什么样的花?
他们汲取的越多, 枯萎的便越快。
所以他们很难想象, 在另外一个世界会有那么一群人, 平日里安分生活,过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但有朝一日,天地若是不仁,欺他们弱小无知,剥夺他们本该拥有的权利,他们便会一个接一个地揭竿而起,哪怕是鱼死网破,舍了这条命,也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吁”
转眼间,红叶村便已经到了。
杨戬翻身下马,拧眉在四处扫了一眼。
这个位置偏僻的村落离官道少说也得有十几里路,但是半空中覆盖的那么一层黑黢黢的妖气,哪怕是站在几里外都能看得到。
进村的路也很难走,黄土地上还有坑坑洼洼的石头块,就这样一堆一堆地堆积在路面上,怕是马在这上头跑一个来回都要在这里崴了蹄。
“二哥,你看。”
刚一到村口,杨婵秀气的眉毛当即便皱了起来,“这个村子是不是正在做什么法事?”
“……”
与其说他们是在做法事,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办丧事更加贴切一点。
兄妹俩能看到的所有人,这会儿,都是哭丧着一张脸,周围气氛也是格外压抑,村民们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少女正在往东边走去。
而那少女面无表情地走着。
倒是她身旁跟着的两个看起来像是她父母的人不停在抹眼泪。
“玲儿、玲儿啊……我的玲儿……”
旁边的妇人一路哭着,双眼早已经哭到红肿,腰也佝偻下去,单薄的身形看着就好像是风一吹、便能把她给吹跑一样。
而妇人身侧那个男人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不过他眼睛也是红的,能看得出来他完全是在隐忍。
“……”
村口突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村民们自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不过这会儿,他们也没心思关注那两个陌生人,直到看见两个陌生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才有人站出来拦了一下。
“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