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不过是,碧落入黄泉,愿同尘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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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颖川已守了将近一年,想来也是全在安禄山意料之外,谁能想到这小小一座不起眼的城竟能在几乎弹尽粮绝的情况撑到现在。夏侯瑾轩在城内转了一圈,眼见周围环绕百里的庐舍林木皆都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然而驻守城内的兵士们尽管都面显疲态,但气势却依旧不减,不由得令人暗暗佩服起这乱世之中的铮铮傲骨来。
而这一小撮援兵来得也正巧,夏渊带来的这些人都非正规军士,不过是各门派一些一心保国的有志之人,先前又在枫华谷养病蓄锐了不少时日,如今个个身手都有够看,不过短短几天,已经在兵营中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了。
夏侯瑾轩却是没怎么露面,仅仅提笔呈了几封计策托夏渊进给颍川太守和长史,过后的几场不大不小的仗,他也只是带了些人守在后方。但一场一场打下来,前头冲锋陷阵的人竟渐渐觉得得心应手了不少,身后莫名地就有种安心感让他们能放开手脚上阵拼杀。
这个中缘由,寻常人或许不会深想,然而在皇甫卓,他却是将这一切的变化分毫不落都尽收在了眼底。
不对。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与其说是夏侯瑾轩的一举一动引起了自己注意,倒不如说从见到这人开始,对方就始终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这绝非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该有的感觉,从见他的第一眼起,皇甫卓就敏锐地从夏侯瑾轩眼里捕捉到了只有在对着自己时才会露出的神情。然而那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却是全然的捉摸不透。甚至从那一晚以后,两人就再没多少面对面的机会,偶尔碰见,夏侯瑾轩也仿佛只当他空气般,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这不对。皇甫卓想,微微皱起眉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剑柄上,直到觉察有道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才惊醒般地转头。
夏侯瑾轩正站在他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皇甫卓尽力忽略到从心头涌起的那股奇怪的感觉,有些犹疑地开口道:“阁下……”
这二字一出,夏侯瑾轩的眼神便稍稍变了。皇甫卓还未出口的话硬生生断在喉咙里,眼见对方似乎是要转身离开,他情不自禁地冲口道:“夏侯兄且慢。”
夏侯瑾轩顿住了步子,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夜色里那一双眸子亮如晨星,却透着些和那张温润容颜格格不入的疲倦与黯然。
皇甫卓不知自己为何能从这人的眼里看到这些东西,只是每每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的神色和表情牢牢攫住了视线,甚至连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
夏侯瑾轩许是察觉他脸色不对,犹疑了一下,迈步来到他面前,扣过他手腕细细切起脉来——而平白便被人掌控住最薄弱的地方,皇甫卓竟也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
片刻后夏侯瑾轩放开了他的手,微微抿着唇,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看他——这样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的表情却让皇甫卓心里一暖,内心某处角落不知不觉就柔软得轻轻发疼。
“你啊,怎么不说话?”
这如同宠溺般的语气出了口,皇甫卓才发觉不对,然而未等他有所反应,夏侯瑾轩却恍然未觉般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我现在的声音,怕吓到你……”
话说到一半,夏侯瑾轩似乎是也反应过来了,脸色变了变,猛地朝后退了一步,皇甫卓却不会让他就这样再次借机逃掉,反手一个小擒拿就牢牢抓住了对方。
“等等!”
夏侯瑾轩垂下头,视线落在被皇甫卓制住的手腕上,低声道:“皇甫兄还有何事?”
皇甫卓被他忽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呛了一下,顿了顿道:“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皇甫兄大约是认错了罢,在下并未有印象……”
然而平静的声音里仍然还是漏了一丝轻微的颤抖。皇甫卓的指尖触到对方渐渐冰冷的肌肤,忽地就不知怎的,有种释然的苦涩缓缓爬上心口,如同长久无望的等待后终于失而复得,眼前却只剩了一片迷雾,教他再辨不清方向。
“夏侯……兄,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皇甫卓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面前人晦暗不明的神色,道:“大约是几年前的事了罢,我……因这把长离剑的煞气反噬,失去了不少记忆,或许遗忘了某些重要的人和事……也未可知。”
夏侯瑾轩蓦地抬起头,唇忽地就褪尽了颜色,张了张口,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胸口处的玉坠却在此时灼烫起来,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拼命想要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可一切都像是被生生拉远,只剩下历尽生死后苟延残喘的心跳声一下下震荡耳膜。
“……夏侯?夏侯?”
耳边略显担忧的呼唤声将夏侯瑾轩的思绪堪堪拉回,他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原来如此……那大概,皇甫兄是将我错认成哪一位故人了罢?”
皇甫卓紧紧盯着他的脸,良久道:“是不是错认,夏侯瑾轩,你应是比我更清楚才对。”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要逃吗?”
皇甫卓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只觉得自己像被什么魇住了,然而心中却前所未有地逐渐清明起来。对方闻言则猛地睁大了眼,眼眶倏地红了一圈,只得匆忙抬起手死死掩着嘴才没落下泪来。
这样子看在皇甫卓心里,又一下子有些不忍,想着自己兴许是一时口不择言,说得过分了,刚要开口,却听对方低哑地笑了一声。
“原来五年过去,没有你……我还是没甚长进。”
夏侯瑾轩缓缓放下手,目光里像是漫着一层水汽,然而映在月色里,相较先前的那般神情来,某些沉闷黯淡的东西已是消失了。
“皇甫兄教训的是,瑾轩受教了。”
他口气忽然变得轻快,皇甫卓不由一愣——这是他先前从未听过的,但落在耳中,却又像是这人本该就如此般,尽管音色已是毁去,最深处的某些熟悉的情绪已经破土而出,在残缺的记忆里寻觅到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那一隅,小心而温柔地将那些零碎的片段安放起来。
“不如就从此刻开始,你我重新相知,相交,可好?”
闻言,皇甫卓微微攥紧了他的手,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
夏侯瑾轩笑起来。这些天来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端详起五年未见的这张脸,眉眼轮廓都已深刻了许多,战乱的尘霜沧桑了那昔日的年少轻狂,然而那分斩破千军万马的锋芒却是在岁月的打磨里愈发灼目明亮。
锦衣玉冠,乌发星眸。
这便是他喜欢的人了。
夏侯瑾轩微微抬起头来。冬夜的寒风凛冽,拂在脸上已有了隐约如刀割般的痛感,而心里却像是缓缓融化了一汪春水,连着原本冰冷僵硬的四肢也渐渐温暖如初。
便就让我看着你罢,哪怕这一次未再能相许一生,哪怕再让我死去一次,也这样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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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刚开了个头,却是已经冷得很了。这几日来天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然而寒风凛冽得像是吹着刀子,连那远远挂在天边的太阳看起来,仿佛也是闪着冰冷苍白的光辉般。
皇甫卓傍晚巡视回来,就看夏侯瑾轩在离城门不远处徘徊,不由停了脚步,刚想开口,就见对方手上墨笔倏地噼啪一声炸出道碧色的光来,随即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身姿说不出的轻盈好看。
再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稳稳立在城墙上了。
皇甫卓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看得有些出神,身下的马许是迟迟不见主人动作,略不耐烦地从鼻孔里呼了道白气。而皇甫卓的目光却依然停在那道红衣身影上,心里隐隐约约地就像是被毛笔尖轻轻扫了一下,有些东西朦朦胧胧地浮了上来,让原本像是罩着层薄雾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明。
他深吸了口气,随后也飞身跃起,一脚踩着马背借力,正在夏侯瑾轩身边落下。
夏侯瑾轩听到身侧动静,唇角浅浅翘了翘,并没回头,只是双手拢在袖里,眯了眼专注地盯着天边翻涌的云霞。
迎面来的风比起平地上又大了不少。眼见夏侯瑾轩穿得单薄,袖口更是拢得看不见手,皇甫卓皱皱眉,便脱下身上外袍,披在他身上。
夏侯瑾轩这才仿若惊觉一般,有些匆忙地说:“皇甫兄不必……”
“穿上,太冷了。”
皇甫卓的语气显然容不得反抗。夏侯瑾轩缩了缩脖子,心情忽地好了些,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仍残留些许对方气息的温暖。
“皇甫兄是不是觉得,近几日来冷得有些不同以往。”
这一句有点像没话找话。皇甫卓看了他一眼,但对方目光仍牢牢盯在远处一小片天上。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接话,夏侯瑾轩就兀自从怀里掏出了支笔来,随后轻轻向上一抛,落下时竟就在手心上方堪堪停住了,抖出一小簇颜色变幻的火焰,接着便不紧不慢地打起转来。
皇甫卓被他这新奇有趣的术法吸引得满心好奇,然而见那丛火焰在寒风里摇摇曳曳的样子,又生生忍下了疑问,仿佛怕一开口就会让这火灭了一般。
夏侯瑾轩面色却不似方才轻松,眼神停留在那火焰不时变幻的颜色上,手上维持个略微古怪的结印姿势,这么僵持了一小会儿,直到那焰缓缓变成了一半雪白一半火红的诡异颜色,不再有任何变化时,才微微舒了口气,只觉得手指都已经被冻僵了。
皇甫卓看出他动作不太灵活,脸色也苍白,便捉过他的手来,将自己内力缓缓送过去,问道:“有觉得暖和些么?”
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这姿势已是略显亲近得过分了。然而皇甫卓做来却仿佛没任何顾忌般,夏侯瑾轩抬头看见他的眼,清澈得能映出遥远天际的影子。
他便轻轻地笑了:“没事的。”
又像是眷恋亦或调皮般地用指尖在他掌心蹭了蹭,皇甫卓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薄薄的红色来,有些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却依然没有松开手。
这样安静了片刻,夏侯瑾轩忽地开口。
“待会儿回去便通报薛大人,从明日开始,每天从城墙上向下倒水。”
他声音平静,却藏着分隐隐的决然气势。狂风猛地卷起他的袍角,皇甫卓望着那人注视远方的温润宁静的眉眼,却忽地有种对方仿佛要就此乘风而去般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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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叛军来犯。
皇甫卓策马领兵迎战,他眉眼冷然,双唇紧抿,带出一股锋利决绝的气势,在敌人的震天动地的杀声里也不曾变色,腕子灵敏一抖,手上长离已然直直送入一人胸膛。
他利落地将剑抽回,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有几滴落在他白色的袍角上。长离像是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开始不安分地震鸣起来。
皇甫卓冷冷扬眉,纵马杀入敌阵,霎时在周身挑起一片血雾,迷了人的眼。
“杀——”
颍川的守城兵士们的怒吼振聋发聩,在这片并不壮阔的土地上留下最深刻的回响。
夏侯瑾轩立在城墙上,远远注视着两方军马交战的景象,面上神情淡然,手指却不由得紧紧掐住了衣袖,掌心一片汗湿。
要诱敌成功,须得沉得住气才行。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搜寻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而后却是一顿,随后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要相信他。
夏侯瑾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是沉静而专注。
“弓箭手,准备!”
迎面数道刀光剑影落下,皇甫卓身形一矮,长离吭啷一声,硬生生全部接下,震得他虎口剧痛,握着剑的手上已是淌满了血,他却恍然未觉般,纵马扬身,一招九溪弥烟向来是以轻盈灵动著称,此时却是剑剑封喉。
然而敌众我寡,一圈人倒下,转瞬间就又围上来一群。想来耗了将近一年,仍然迟迟拿不下颍川这座城,叛军也在逐渐失去耐心,因而这次进攻颇有些要血洗城门,踏平此地的意味。
皇甫卓短促地喘了口气,却并不恋战,反倒带着众人有了些撤退的意味。叛军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乘胜追击,竟一步步朝城门逼来。
这一切的形势变化,都清清楚楚地落在城墙上观战的夏侯瑾轩眼中。
他的神经不自觉地绷紧了,耳边所有的声音像是一瞬间全部远去,迷迷茫茫地听不真切,只有视野里的一抹已染了血色的白缓缓清晰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兵临城下!
叛军终于攻到城门,均是狂喜,云梯闪电般地就架了起来,不料刚刚攀爬了几下,就觉得城墙上一片冰冷湿滑,完全使不上力,一个个都重重摔了下去。
就在此刻!
夏侯瑾轩断然喝道:“放箭!”
箭翎瞬间如雨一般落下,还裹挟了熊熊火焰而来,顿时城门下响起声声惨叫,登时形势立转,叛军死伤大半,守城兵士士气大涨,立刻形成反扑之势。
叛贼毁我家国承平,夺我大唐河山,定要血债血还!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皇甫卓眼前却阵阵发黑,真气竟有提不上来的凝滞感,一时晃神,腰腹间又被划出一道深而长的伤口,倒是瞬间令他清醒过来,运剑将敌人斩于马下。
然而甫一拔剑,他便觉得经脉有如针扎般刺痛,头晕目眩间几乎要翻下马。他艰难握紧长离,却发现剑身已变成一片血红,缕缕黑气缠绕上自己手臂,竟是反噬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