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爷现任何职?”林棠又问。
林如海无言不答:“甄家曾有锦荣侯的爵位,现当家人甄应嘉仍袭男爵, 任着江苏织造的郎中, 替宫内织造采购绸缎布匹, 虽只是正五品之职, 可其地位只在总督巡抚之下。”
林棠心里有了数:“替宫内进上绸缎布匹是何等的美差, 想必也同伯父的巡盐御史一样,非是陛下心腹不可任了。那甄老爷此职,可是上皇在位时任命的?”
“正是。”林如海欣慰看向林棠。
棠丫头果然是心中有丘壑的。
“虽说君臣父子, 天经地义。可现有两位君上, 自然要分出高下。”林棠放低声音, “上皇虽然退位, 但仍不愿放权。陛下已登大位, 又如何肯一直屈居人下?陛下这一招, 无论如何都会损上皇一员心腹,手段真是狠辣。”
林如海点头,眼中有了笑意:“你说陛下‘狠辣’,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这伯父——未来的父亲也太敢说了!
林棠心里隐隐开始兴奋,她说:“伯父既问了,我就胡说几句。权位斗争是世上无可奈何之事, 平民百姓之家尚会为了家业翻脸, 何况天家。可天子既是一国之主, 享尽了世人享不尽的福分,就该为天下为百姓多考虑。若只顾削上皇的心腹,而不顾臣下是否清廉正直有为,一并除之,如何能当得起‘天子’?虽只见了伯父两日,可我知道伯父不同污浊之辈,心中自有清明。若陛下珍惜伯父之才,就不该用此法。所以我说陛下狠辣。”
林如海赞道:“这话说得好!”
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行了两圈,最后踱步到窗前,叹道:“你十来岁的女孩子就懂得这理,我又如何不知!可道理是道理,世上还是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得中探花,他初入朝时,心中如何没有一番志向?但天下承平日久,各处私弊渐多,官场上弄权结党者众,他日渐融入,几乎快忘了当年之志。
林黛玉早已止了哭,从林棠怀里起来,擦干眼泪,怔怔的坐着。
“所以我想再问伯父一句,您觉得当今的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林棠也站起来。
林如海回头,看着林棠:“上皇共六子,陛下为上皇的第五子。当日义忠亲王谋反,连累了数位皇子公主,便是今上登位,还有一位忠顺亲王。十几年前我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有幸给诸位皇子讲过两年的课,陛下在诸位皇子中不显,但……”
他回忆一时,道:“但陛下那时功课认真,待人有礼,文章中颇有为民之心。后来我外放离京,回京述职也是见上皇,再没见过陛下了。”
林棠又问今上的生母,林如海说其母乃上皇妃嫔,因上皇嫡妻尚在,只封了太妃,并没加封太后,乃是姓冯,家世并不显赫。
她再问上皇、太后、太妃的年岁,陛下登基几年等,林如海说上皇今岁六十有五,太后比上皇小两岁,并无所出,太妃倒是似乎才过半百。陛下于五年前登基,正是三十而立的年纪。
“棠儿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林如海问。
林棠摇头:“伯父,那本残书您应是看完了。无论如何,上皇年事已高,又除陛下之外,只余一位似是耽于酒色的忠顺亲王,甄家在这书里抄了家,贾史王薛如何逃得掉?若伯父除去甄家,是于国于陛下有功,陛下初登位才数年,有上皇辖制,想必朝中人手不多,既得了伯父,必不会轻易让伯父被害。而伯父为人臣子,效忠陛下是应有之责。甄家罪孽深重,欺瞒上皇贩卖私盐,损的可是上皇的国库,丢的也是上皇的脸。伯父替上皇除去家贼,上皇又怎么会责怪伯父?应该奖励伯父才是。”
林如海站直身体:“棠丫头,我想想你的话。”
林棠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女儿,说的未必能用,不过觉得道理该是这样罢了。伯父是上皇钦点的探花,文采斐然,对上皇、陛下诉明忠心,怒斥国贼,自然不成问题。若如此,便是国朝少一个蛀虫,上皇少一个家贼,陛下少一个心腹大患,多得一位能臣,我和妹妹还能有父亲照管。便是宁荣二府真败了,伯父给岳家搭一把手,收留几位亲戚想来也无人指摘。若陛下有容人雅量,贾家有能得中入朝者,不会不用。便是陛下爱憎分明,贾家留得青山在,过上几十年,只要有能人,再出朝堂,振兴家族,也是伯父没有愧待他们了。全都托给贾家,贾家一败,又有何人去救?”
身在局中,有离世的爱妻牵绊,林如海虽明白该怎么做,却难免被感情所困。
听了林棠抽丝剥茧层层剖析,他动摇的心又转为坚定。
他虽震惊于林棠的见识,但想及那本“天书”,他又不以为异了。
定是上天见不得他草率撒手,看不得玉儿受苦,棠儿流落在外,所以送了棠儿这么大一份机缘,来救他林家。
就是为了这个,他也不该和书里一样做那蠢事。
“棠丫头,你书读到哪里了?”林如海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林棠不明所以,说:“我没有妹妹灵透,这几年每日读一个时辰的书,才把《四书》学完,正和妹妹看些诗词。”
林如海叹:“可惜了,若你和玉儿有一个是男子,将来科考入朝,我也不必担心身后你们姐妹被人欺辱了。”
“这几年,我身子不比从前了,就是过了这一关,也未必能活几年。在我走前,若不替你们姐妹寻好依靠……”他开始皱眉去想相识同年之家谁家最家风清正。
林棠林黛玉都明白林如海说的“依靠”是什么。
林黛玉不好意思,但她舍不得林如海的心情更加强烈:“爹爹,我不出嫁,我一直在家里!”
林如海松眉笑道:“玉儿这话说的,世上哪儿有女子不找人家的?不然你和棠丫头两个女孩儿,如何守得住这些家业?将来老了不是任人欺凌?好孩子,我现在所求,不过让你们平安一世,余下的都要靠后。”[注2]
“伯父……”林棠没想好要不要说。
“棠丫头,是怎么?你有话就说。”林如海现在非常想听林棠还能说出什么。
林棠看林黛玉一眼,问:“伯父便没想过让妹妹招婿吗?”
“我不大懂,伯父和妹妹别怪我胡说。”看林如海林黛玉都怔住了,她忙解释,“是在外头的时候,常听民间哪家只有一个女儿,因家中无人承继,便招了女婿在家里传承家业。咱们家也只有女儿,为何不给玉儿招婿呢?”
林黛玉红了一张脸:“姐姐说的都是什么?”
“我也不是平白说这个。”林棠道,“今日我看了咱们家的账册,这一大笔上百万的财产,将来做嫁妆带到谁家,那家再高风亮节,哪儿有不眼馋的?且既嫁了人,就是人家的媳妇,一大家子算计你一个,明枪暗箭,哪个好躲?最后弄到财尽人去,内宅里的事,有谁能说清楚?”
这么往下说着,林棠心里也陡然升起危机感。
贾家的败落几乎是定局,林如海身体这样差,她和黛玉都是无职女子,若林如海有个意外,她该怎么护住她自己和黛玉?
“若招女婿就不同了。女婿在岳家就比如媳妇在婆家。出阁不能把全家人都带去,可招了女婿,就是在自家里。名分上占了先,就算真招来的是心术不正的人,人家出招,咱们也有还手的余地。”林棠努力说服林如海。
林如海听完,道:“棠儿的话也是一条路。只是不论为官还是百姓,招婿都是实在无法才行的事。世上男子有些志向的,都想着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少有愿意依凭岳家的。便真有,不是无能就是软弱,少有良配啊。”
林棠知道林如海所言也是实情。几百年后都有男人不让孩子和妻子姓的,何况男尊女卑的时代。
“玉儿还小,慢慢给她择就是了。”她只能说。
林如海却道:“玉儿尚小,棠儿,你翻年可就十三了。”
林棠一慌:“伯父,我还想给爹娘认真守上三年,且不必急我的。”
林如海叹:“急也急不来,且看甄家这事如何罢。”
“伯父……甄家的事,您有几成把握?”林棠看出了什么。
林如海欲说,林黛玉先道:“爹爹不许糊弄我们,家里只有咱们了,瞒来瞒去什么意思?总得让我和姐姐知道实情,先做准备。”
林如海只得道:“总归超过五成了,有七八成的把握。你们不必太担心,我在这里四五年,一应的证据都有,只看如何料理。”
林黛玉和林棠对视一眼,自动把林如海的“七八成”替换成了“五六成”。
只有五成多一点的成功可能性,还有莫测的帝心……
闭上眼睛,林棠假做思索,进入空间。
她忽略书柜上面光鲜亮丽的历史文化美学经济,蹲下身子,打开下面的柜门,搬出一大摞年代陈旧的初高中课本。
为了不被发现,林棠频繁进出空间,听到林如海断断续续道:“……为了你们……一定会平安……”
“牛痘病·毒能诱发出人体抵抗天花的免疫力”[注3],就是这个!
“姐姐,你是不是累了?”林黛玉还是发现了林棠的异样。
林棠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林如海和林黛玉都关切的看着她。
“我没事。”她抿了抿嘴唇,“伯父,上一次天花出现……大概是什么时候?”
林如海面色遽变:“怎么,哪里要有天花了?”
“玉儿身子弱,一直未曾种痘,棠儿才找回来,必然也没有。”自从年过四十后,就极少有什么事让林如海心急如焚,“我这就去寻种痘的大夫!”
“请伯父莫要着急,听我说。”林棠问,“如今种痘,种的可是人痘?”
林如海想一想才明白林棠问的是什么意思:“虽然种痘危险,但总比染上天花的强。”
他惊罕发问:“难道除了人痘,还能种什么痘?”
作者有话说:
林棠:幸好我从来不扔课本……
注1:私设。什么官职、爵位、阴谋啥的通通是私设。
注2:林如海的时代局限性。
注3:这个知识点是哪本课本上的我真忘了……还有木有小可爱记得?
关于CP再说一嘴,是因为25章有一位小可爱问有没有CP,所以我在作话回答一下,真的是剧情中后期,姐妹俩事业有成才会出现,大家先不要在意了……你们看配角栏里都没有男主。啾咪!
第28章 年后
“牛痘……”林如海震惊自语, “这牛身上出痘,如何能种到人身上?”
“不对,棠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他终于问出了这句。
林棠却“一脸迷茫”的说:“我也不知道。”
“似乎是我在想, 有什么办法能让伯父万无一失, 或是立一个大功,就算伯父失败了也无所谓的时候, 突然就知道了。”她说得很“不确定”, 也很“茫然”。
屋内比林棠拿出残书那时还静。
林棠又垂下眼睛, 默数时间。
在将近过去十分钟后, 是林黛玉先开口:“难道又同那本‘天书’一样, 是——赐给姐姐,庇护咱们家的?”
林如海声音更哑了:“棠儿,你这份本事, 万万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
“对!姐姐, 如果叫别人知道, 以为你是什么妖精鬼怪, 或把你捉去, 或上报宫内, 一辈子不许你出来见人,或是……”林黛玉不敢往下想了,“姐姐你快答应!”
说出的话取得了她想要的效果,林棠心里却有些酸涩。
左右残书已经给出去了,她只想把她能“得上天所授”这件事更加挑明,却害得家人担心。
可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岁, 守孝只能给她拖延三年, 她终究还是要“出嫁”。
在不知道身世前, 林棠打算的是找到父母,或者取回身契,做个清白的人之后,托林家或者自家亲戚找一个还过得去的人家,或是平安一生,寻机会做些生意赚些银钱,若运气不好,婆家极差,如孙绍祖薛蟠之流,她就生个儿子——最好是让妾生个儿子,然后让公婆丈夫“出点意外”,也能过得不错。
可既然她是林如海的侄女,不久的将来就要成林家正经的大姑娘了,林家没有下一辈的男子,就得是她和黛玉当家,她有机会做些什么,为什么不做!
这世上能婚姻自如、过得恣意的女子,除了少部分寡妇,就是皇亲公主郡主。
如果她能做出些“功劳”,即便不成婚也无人敢议论,还能给林家多一个保障,那就算再难,她也要试一试。
“棠丫头,这‘牛痘’之法若是上天传授,自然有效。可找出合适的痘苗,再验证有用,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啊。”林如海已想清此事若成,乃是利及万民之功,只要龙椅上的人尚存几分为民之心,林家就能在几方中安然生存。
商议起正事,林棠便把“茫然之色”去了些,思索道:“我能肯定,牛痘苗比人痘苗种痘死者更少,更安全稳定。至于寻找痘苗,伯父,不知甄家的事您还要处理多久?”
林如海道:“慢要两载,快也要近一载。”
林棠便道:“伯父,我守孝二十七个月,是否能往家里庄子上去?若咱家的人靠得住,可就在庄子上寻找病牛,先取痘苗,还得需一两位信得过的大夫。至于后续验证效用,就得再寻机会了。”
林如海点头:“虽然一时不能完,可先做好准备总归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