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几年未上朝,这日特意起得早了些,离寅时还差两刻钟,他便睁眼起来,梳洗毕换上朝服,吃了半碗粥,半盘点心垫垫肚子,出门之前命人去请姑娘们起来,别误了时辰。
为入宫方便,林棠昨夜还是同林黛玉一起睡的。
林如海凌晨两点半起床上朝,她们也只晚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起来了。等两人穿好入宫的衣裳,连早饭都吃完了,也才不到凌晨五点。
宫内接人的太监还没来,林棠和林黛玉便先到了东跨院两位大夫的居所。
李大夫虽然年纪比吴大夫要大上几岁,从前却是兽医,一家便住在西厢房,吴大夫一家住在东厢,正房空着,预备两位大夫看方制药之用。
两位大夫皆以为便是宫中要研制牛痘苗,也需等一段时日,并没料到入京的第二日他们就要进宫了,皆是一晚上不得好睡。
林棠看他们眼下青黑,精神不济的模样,忙道:“今日入宫非是面圣,不过去太医院,与太医们见面商讨而已,两位不必如此紧张。”
吴大夫苦笑道:“大姑娘,我等都是草民,以往见过最尊贵的人家也就是贵府上了,哪敢想过还能入宫?那宫里是真龙天子住的地方儿,连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比我们高贵,这哪儿能松快……”
李大夫也道:“吴大夫好歹还是扬州城最德高的大夫,我以前只是乡下兽医……这,太医院的太医们诊治的都是贵人,我哪儿好与他们坐在一处,说东说西的?”
“两位大夫是只看轻自己,还是把我,把林家,把牛痘苗也看轻了?”
林棠知道两位大夫都是忠厚良善之人,林家细查过他们两家,别说他们自家人了,就是近亲中也无一人作奸犯科。吴大夫常不收诊金,免费给贫难人家治病,李大夫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兽医。
但为了让他们尽快打消这种“我低太医院太医一等”的想法,林棠不得不收笑沉了脸,问他们两个:“今日咱们入宫是为何?是因太上皇、皇上两位陛下盛赞牛痘防治天花之法,命我等速入宫传授与太医院。那这牛痘之法是谁花了将近一年的功夫找出来的?是我们姐妹与两位大夫。太医院确实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大夫,医术超群,可这么多好大夫在这上头却不如我们,两位大夫为何要自觉低人一等?今日该是他们敬我们,非我们敬他们。”
看李大夫吴大夫都被吓愣了,林棠又笑了几声,说:“还是说,两位大夫如此尊敬太医们,是想把功劳拱手让人了?”
两位大夫还没回神,林棠就放慢语速:“这是一份儿分量极重的功劳,我和妹妹当然不会把首功让出去,可这次功究竟是太医院的,还是两位大夫的,却是没定准的事。两位大夫都比我和妹妹大几十岁,懂得更多,您二位太弱势了,会不会叫人以为可欺?”
“太医院的太医有几十位,功劳可就只有这一份。不可能两位大夫和太医院几十位太医都得厚赏,总要分出先后。”她笑看着两位大夫。
上午七点,有太监到了林府接人。
林棠林黛玉在林如海书房招待了为首的大太监。
看那大太监竟穿着四品的服色,林棠忙笑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额角已有了白发的大太监笑眯眯道:“咱家姓夏,两位姑娘叫一声夏太监便是了。”
林棠立时想到了这夏太监是何人,忙道:“原来竟是六宫都太监夏公公!我们姐妹不过无职幼女,竟劳动了您来接,真是受之有愧。”
夏守忠被捧得满面笑容,这才仔细打量这位林大姑娘,见她穿一件黛绿金线暗云纹的长衣,下面水色的裙子,裙下露出的非是绣鞋,而是一双薄靴,头上挽了单螺髻,正中一支点翠金凤,余下首饰不是白玉、便是碧玉,打扮得素净又大方,分明她是一双含情春水眼,弯弯的长眉眉尾低垂,却不见一点媚色,只见端方。
她身旁的林二姑娘,穿的也不是平常这个年纪小姑娘常穿的红色蜜色,是比林大姑娘身上略淡一些的烟蓝色,姐妹两人的发髻首饰几乎是一样,但林二姑娘端庄之余,更叫人觉得气度风流不凡。
若是这样的两个女孩儿,能不怕苦累,精心研制出痘苗,也不奇怪了。
夏守忠这时方觉得他一大早才服侍完上皇,就得出宫接两个小女孩儿进宫不算亏。
他笑道:“两位姑娘可是给朝廷立了大功,咱家来接功臣入宫,两位姑娘有什么受不起的?两位陛下还等着姑娘们呢,姑娘们快随我入宫罢。”
难道他们不是直接去太医院,还得去见上皇和今上?
余光瞥见李大夫和吴大夫已经开始发抖了,林棠先管不了他们,问夏守忠:“夏公公,我与妹妹从未有幸得见圣上,本以为今日只是去太医院,您看我们打扮得可还算得体?有无失仪之处?只怕言行失仪,给家父丢脸,也辜负了公公接我们一回。”
夏守忠笑道:“姑娘们放心罢,两位衣着打扮并无不妥。陛下福泽四海,得两位姑娘之功,不过是想见见功臣罢了。”
原来今日朝会散得早,不到半个时辰便散了,也无小朝。齐煜奉上皇回太极殿,上皇因早朝时看到了林如海,便问:“接林海女儿的人可去了?”
夏守忠回:“定下辰初二刻接林家姑娘们入宫,现还未到出门的时辰。”
上皇便命:“别叫别人去了,正好儿有空,你亲自去接来,先带到太极殿给朕看看。朕倒要看这林家女孩儿都是什么模样,又能治天花,又敢入宫和太医们论医。”
夏守忠去了,齐煜笑问:“不知儿臣可有福分,能随父皇见一见这林家姑娘们?”
上皇道:“两个女孩儿罢了,你想见就见罢。只是她们都不合适,不然你看了有喜欢的,召进宫里倒不错。”
齐煜忙笑道:“林卿只有林二姑娘一个亲女儿,若把她召进来,林卿岂不膝下无人了。再者还有一个名分未定的贾氏在,她们表姐妹见了,难免尴尬。求父皇开恩,儿臣愚钝,和父皇学朝事已经费尽精神了,实在懒得听她们吵闹。”
上皇皱眉:“贾氏近日如何?”
齐煜道:“儿臣每日去给母后请安,见贾氏仍在母后身边服侍,还同从前一样守规矩。”
上皇接着没言语,齐煜也没有主动再提贾氏。
等到了太极殿内,上皇在龙椅上坐了,命齐煜也坐下,问:“你觉得贾氏如何?”
齐煜道:“父皇给儿臣挑中的人,自然样样都是好的,她一个国公府的姑娘,八年如一日尽心服侍母后,不愧为忠臣之后。”
上皇又问:“本说去岁冬日册封贾氏周氏,因甄家耽误了,如今甄家之事落定,你看这贾氏是否还堪配为妃?”
这话可不能答得不对,但他也着实不想让贾元春进他的后宫。
齐煜心中各种想法闪过,面上笑道:“若论父皇恩赐和出身,她自然当得起为妃嫔,可她舅母甄氏正是甄应嘉的亲妹妹,初入后宫就封妃是何等的厚恩,他们几家都各有姻亲,儿臣怕这恩赏太重,让宫外会错了意,以为父皇还会宽恕罪臣,只怕他们会辜负父皇隆恩。那贾氏虽然懂事,可若有亲眷让她求情,倒不好看了。”
上皇又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安置贾氏?”
齐煜假做思索,不一时起身,低头道:“儿臣不知,请父皇赐教。”
上皇道:“那便赐贾氏乡君之爵,赏一份嫁妆,让她出宫回家自嫁去罢。”
齐煜忙笑道:“父皇高明!如此一来,他们便知父皇这份恩赏只对贾家,和别家无关。贾氏服侍了母后这些年,确是有功当赏。便是年岁有些大了,有父皇赐的乡君之爵,想必也无甚妨碍了。”
贾代善在父皇心里也太重了,贾元春不过是他的孙女,还只是他次子之女,都要这样厚赏。
太子亲王之女为郡主,郡王之女为县主,县公之女为郡君,孙女为县君,玄孙女为乡君,这岂不是说,贾元春一个五品员外郎之女的地位竟和皇家县公的玄孙女一样了?
齐煜心内对宁荣二府更警惕了。
“那周氏一个人给你不像样,再让你母后给你挑三个好的罢。”上皇吩咐了内监去给贾元春宣旨,让她三日后出宫。
齐煜忙谢恩,心里虽烦他不想要的女人从两个变四个了,但只要不是贾家这般上皇信臣家的女儿,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看时辰差不多了,上皇命:“着太医院院使院判都来。”
昨日林海出宫后,他本以为林海如此一心给女儿们求身份,却不给自己求恩赏,这牛痘防治天花的条陈是否真是他女儿们一力所做,还有待商榷。
可内监回来,竟回他说林海之女主动要入宫和太医们一同验证牛痘之法,又让他觉得有意思。
若林海的女儿当着他和院使院判的面,还能条条说得分明,有功之臣当赏,他给这两个女孩儿封个爵位也没什么。
但若林海只是假托女儿们的名义以求封赏,便是林家再有功,欺君在先,也当不得恩封了。
上皇厌恶的看了一眼跟在后面发抖的两个民间大夫,命走在前面的两个女孩儿起来,展开条陈问:“第一批种牛痘的三个人都于第几日发烧?手臂上留有几个痘痕?最后一批的五个人又是如何?为何前后不到三个月,每一批种痘者症状都有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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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林真
在上皇面前这份条陈上的每句话、每个字, 林棠和林黛玉都亲手整理修改过数遍。为了这一份条陈,她们从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年二月,几乎是睁眼就唤人来问种痘者的情况如何,上床睡觉之前最后一件事, 一定是翻看今日的记录, 一起回忆看有无错误疏漏之处。
几十页条陈,林棠和林黛玉不说倒背如流, 正着背一遍还是没问题的。
上皇发问, 林棠回话之前, 先余光看了林黛玉一眼。
林黛玉轻轻摇头。
“回陛下, 第一批种痘者三人, 是臣女与妹妹身边的三个丫鬟,种牛痘时分别是一人十四岁,一人十三岁, 一人十二岁……”林棠微微上前半步, 开始一一回答上皇的提问。
太极殿属大明宫前朝三殿, 乃是皇帝日常处理政事, 接见大臣之所。整座大殿面阔九间, 进深十丈有余, 太监内侍皆侍立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宛若雕像。纵林棠林黛玉所处之处只是太极殿一处偏室内,也觉宫殿深深,一国上皇的威严铺面而来。
回完了上皇的话,林棠仍垂首恭敬站立,并未抬头看两位陛下, 也未关注旁边站着的几位似是太医的男子, 和身后发抖的两位大夫。
上皇听林棠回话虽不与条陈中一字不差, 各样事实道理却皆无出入,说话时也无犹豫,而是信手拈来,熟烂于心,可见即便这牛痘之法非她们姊妹亲自找出,起码这条陈写就有她们参与。
这林海亲女儿是贾代善外孙女还罢了,被拐过的女儿也面圣不怯,她们姊妹知道谦让,还算不错。
他便再问:“林氏林棠,你父亲说你是在被拐那几年听人说起,养牛的人家不易得天花,可确有此事?”
林棠控制自己的声音露出些许害怕,说:“回陛下,确是如此。臣女幼年……被拐,跟着拐子不知去了几处地方,本来连家乡父母都记不大清了。后来侥幸找回本家,生身父母已经离世,父亲看臣女可怜,便认臣女为女儿。再后来……”
“再后来是怎么?”上皇对一个还没及笄的忠臣家中女儿略收了审视。
上方传来的威压减轻,林棠却一咬牙重新跪下了。旁边林黛玉见了,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也忙跟着跪下。
她胆怯道:“后来父亲对臣女和妹妹说,说了甄家之罪……说臣女和妹妹只怕将来无人教养了。臣女便想帮一帮父亲,或许有什么办法能不叫世人看轻了妹妹,因此想起不知何时似乎有个印象,养牛的人家不易得天花,便拿去问父亲。父亲疼爱臣女姊妹,因此许臣女和妹妹回老家庄子上找病牛观察。”
“原来如此。”上皇道,“你可还记得是在何处听过的此事?”
“回陛下……”林棠越发低头,“臣女着实记不起来了。”
上皇看了林棠纤瘦的腰背几眼,道:“这也无妨,痘苗有用便可。起来罢,与朕回话,不用动不动跪来跪去的。”
林棠起身,说:“回陛下,是臣女不知该不该说朝政上的事,因此恐慌。”
“林爱卿家的闺女着实懂事得体,有这样两个女儿,林爱卿还何愁无子?”上皇笑了几声。
今上在旁忙道:“这便是‘巾帼不让须眉’,父皇圣德,所以连臣子家中小小女儿都有此等见识。”
林棠听今上拍上皇的马屁,觉得她奉承夏太监那几句简直不算什么。且这话里的意思,当是她和黛玉的爵位要稳了。
谁知上皇话音一转,问起林黛玉:“林氏林真,方才你长姐本想让你回朕,你怎么不应?”
林黛玉自如道:“回陛下,姐姐居长,臣女居幼,按长幼便该姐姐为先。且这牛痘防治天花之法是姐姐带臣女和大夫们找出,臣女只是尽微末之力,姐姐才是真正研制出此法之人,没有姐姐就没有牛痘苗,所以臣女以为,由姐姐回陛下才合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