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如歌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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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青涩的少年时代,就是对爱情这样的懵懂,我是到後来才明白到「爱」原来是有很沈重的深意,只是当时我还不了解,但我想当时的弯月已经明白这个字是如何的沈重。
  那是一个象徵一生一世的字眼。

  花开花落.若卿(四)

  (十)
  这麽一病就是半个月,待我完全康复,深秋已过,正正踏入冬天,然而迎接我的是比北方风雪还要冰冷的现实——弯月要走了!
  弯月是我们当中身价最高的,而且正是花样年华,要从义父手中买走,恐怕得用一个天文价钱,然而真的有人可以出得起这个价钱。
  一想到弯月真的要离开我就方寸大乱,怒气冲冲地跑去质问义父为什麽要将弯月卖出去。
  义父凝望了我一会,然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弯月他是自愿的……若卿,我一直都以为你很冷漠。」
  得知弯月是自愿,我只觉得脑际「嗡嗡」作响,义父再说些什麽我都再听不见,更不用说是思考。
  (十一)
  「为什麽?」微弱的问语如同月兰阁的袅袅香烟,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散。
  「在那个人身上,我感觉到属於大草原的气息。」
  心好痛,几乎要淌出血来,在弯月眼中,我看不见眼前江南的瘦树秃枝,只看到北方草原的棵棵劲草。
  由一开始,我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就只因为我生活在这个地方,而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出去。
  我只觉眼中一阵湿涩,眼眶泪意盈满,但偏偏无法流下一滴泪,成为一种折磨的疼痛。
  「难道……难道你就不能为我留下吗?」喉咙似是被什麽东西卡住了,说起话来有些艰难,我累积半生的勇气终於在那个时候一次用尽,之後,我一直都变得非常细心和胆小。
  弯月定定的看著我,那双眼似欲看进我灵魂的深处,眸子里并没有我预期中的欣喜,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若卿,有一个字很沈重。」
  我上前轻轻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会忽然在我眼前消失,「你是不是对我有一点……」
  「是的。」弯月没有逃避,反而执起我的手,轻轻的道:「可是就这麽的一点,并不足够。」
  这一刻,在我眼眶中打滚终於崩堤似的倾泻而下,我窝在弯月的怀里难以自制的大哭起来,我一直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
  比起广阔的自由和无边的草原,这一点小小的爱情,是不足够弯月为我继续留在这个声色犬马只有堕落而没有救赎的烟花之地,然而这个字也够重了,把我们都压得喘不过气。
  凤莲说得对,这个「爱」字的确是人世里最深刻的情感。
  只是他没有告诉我,这个字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受得起的。
  就像我和弯月。
  这个字令别离变得伤感,这儿本来就是没有永恒的啊!花开花落,聚散无常,本就是必然。
  (十二)
  弯月离开那天,我一直望著弯月所乘坐的马车,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我无法为他做什麽,我只希望他真的能够回到北方那个绿油油的大草原,找到真正的快乐。
  无力的我只能为他祝福。弯月,要快乐……
  「若卿,我一直都以为你很冷漠。」凤莲把厚衣盖在我身上,说出跟义父相同的话。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麽他们都认为我冷漠,直到义父临终时执起我的手告诉我:「在你的眼里,我从来看不见江南,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你可以踏过这儿一片又一片的伤心向前行。」在他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的脸上,我找到一份父亲对儿子的爱护,也许在我漠视江南的时候,我连别人对我的关爱都一并忽略。
  我对这个地方真的很冷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义父才会让我当他的义子,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他就以为我不会在这个地方受伤,因为我会漠视一切。然而,他错了。
  义父死的时候我二十岁,已经是花街第一名妓。跟花街很多男妓、女妓一样,我的初夜给了一个满身铜臭的陌生人,这是我最讨厌的味道,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怎样挺过来的。
  不过这样的风光不会太久的,男妓与女妓的不同之处,就是少女成年後身材更加丰满,可以吸引另一批恩客;而少年脱变成青年,皮肤不再光滑,声音变得粗犷,外表也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大部分恩客也对这样的小倌失去兴趣。
  我想「色衰而爱驰」这话用在我们身上会更加贴切。
  (十三)
  天佑三十二年,天不佑懋国,皇帝称病休朝,宁王担任摄政王一职,权倾朝野。
  任何人都看得出快要改朝换代,而在这充满危机的一年,我遇上一个很漂亮的孩子,於是我便重金把他买下来。看到他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桃花,所以我叫他「桃华」。
  桃华不但漂亮,而且十分乖巧,连凤莲也十分喜欢他,还夸赞他假以时日必定比兰陵王、周小史等倾国倾城的美男子还要美。我见桃华年纪还小,便把他留在凤莲身边。
  记得在一个宁静的下午我打算找凤莲跟我一起下棋,却听到桃华天真地问:「凤莲,为什麽每一个人都渴望难开,而你偏偏要留在这儿?」
  我听了整个人也怔在原地,那是每一个小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然後凤莲这样答:「因为我一直在这儿遗失一样东西。」
  「是什麽?」
  「爱情。不但是我,每一个生活在这儿的人都在这儿遗失爱情。」我偷偷倚在门边看著他们,凤莲伸手抚过眼角的细纹,续道:「我把我的爱情全都投放在一个人身上,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来找我,所以我要一直等待,等到我找回我自己的爱情为止。」
  即使凤莲已经是个鸡皮鹤发的老者,但是他那双眼睛却如同我跟他初识的时候一样明亮,是岁月浪涛恢无法冲蚀的星子。
  凤莲耗尽一生青春就只为等一个叫玉堂的人,这样是否愚蠢没价值我不想去评论,我只知道凤莲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他会回忆、他会等待,然而我不行。
  我已经不敢再去思念弯月,只要一看到月兰阁没有他的身影,耳边再没有他的声音,花街没有他的琵琶所带来的宁静,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我甚至连天上的新月也不敢看,怕我勾起关於弯月的往忆。
  我一回神,看到桃华已经定睛的看著我,小嘴微张,似乎想叫我,我心想这少不了会是一场尴尬,正要硬著头皮进去,他却选择闭口。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原来跟凤莲很相似。

  花开花落.若卿(终)

  (十四)
  那是一种执著的眼神,我只觉得心虚又害怕,在人群,总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等待我回眸——我知道,这是桃华的眼睛。
  不知自什麽时候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的爱意表露出来,只是我永远都装作什麽都不知道,巧妙地避过一切。原来所谓的世事也不过是重重复复,这刻的桃华就像当时的我,而我则成了另一个弯月。
  我很胆怯,我不是凤莲,我不能永远在这儿肩起爱情,我的勇气早在我爱上弯月的时候用完,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勇气再去爱一个人。我想其实他也隐约猜到一些事情,但他还是耐心的等我回应。
  在这方面他真的很像凤莲。
  只是曾经受过伤,我是真的的学会冷漠,直到桃华正式成为小倌的那一夜,他终於忍不住问我:「在你的生命里,曾有过爱情吗?」
  「已经不存在。」我答,语气很冷淡,但我的心已经是一团糟,几乎不敢看他。
  「为什麽?」这是他喜欢问的问题,我有时真的很讨厌他这份执著。
  「因为爱情太不可靠,又也许,不可靠的,是人心。」我无法忍受对方的自私,而这,就是我的自私,也许不单在花街,在任何地方也是一样的。
  桃华别过头看入我的眼底,「倘若说,我爱你呢?」忽明忽暗的烛火,所燃烧的,是一种暧昧。
  我跟他对视良久良久,然後我对他说:「我的爱情跟凤莲一样,都放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我的爱情,在很多年前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走的不但是爱情,还有一份勇气。爱情离开,可以再拥有,可是勇气一走远,就注定你永远无法向前再多踏一步,哪怕对面就是幸福。
  (十五)
  在这个春天,我狠狠的敲碎桃华对我的爱情,我想只有这样的当头棒喝才能让他对我心死,而凤莲也在同一个晚上很安静的离开,他的爱情也随著他的死亡而终结。
  种在後园的桃花似是有灵性似的,全都枯萎,不是一棵一棵慢慢凋零,而是一次死尽。就连它们也感受到我们的悲哀吗?
  独独凤莲经常去呆坐的那棵桃树没有死掉,桃花反而开得愈加灿烂,听说那是凤莲跟玉堂正式邂逅的地方。很多人都跟我说邪门,说是凤莲冤魂不散,叫我快点把桃树移走。
  我命人把桃树移植到城郊临江的一片土地,而凤莲就葬在那棵桃树下,我没有给他留碑,我清楚凤莲,对他来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往後,那棵桃树将会在远离俗世繁嚣的一个角落静静的继续守候著这段爱情。在春天开著属於爱情的花朵,秋天将会结出相思的果实。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故事,然而我不明白世人说那是冤魂不息,纵使世间真的有鬼魂,凤莲都不过是忠於自己的爱情。为什麽世人在歌颂梁祝情深的同时,也不为丁期为桓玄以身挡刃心怜一下?
  我无力地靠在那些枯死的桃树旁,想著凤莲,终於哭了出来,那是我第二次在江南哭泣,第一次是为弯月。我再一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後一次。
  (十六)
  待凤莲的身後事办妥後,我把妓馆卖掉,并将卖身契还给桃华他们,也许我早该这样做,趁桃华他们还年轻,我应该要把自由还给他们,继续留在江南也好,去到江北也罢,他们的生命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
  我摸著自己变得粗糙的手背,三十岁的男人正值盛年,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走,其实一点也不老,我怎能被困在这儿一辈子?
  这是故事的结局,但亦是我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我独自一个人回到北方找寻故乡,可是怎麽样也找不著,也许曾被我踏过的黄沙,所埋藏著的,就是我故乡的一部分。之後我再往北走,遇上一群跟我一样无家可归的旅人,他们当中有男有女,年龄差异也很大,出生也自然不同。我跟他们一同探索一个又一个我们未知的国度。
  曾经,我就到访过弯月的故乡,契丹的大草原,那儿的确是如弯月所说那麽美丽,我不自觉哼起从前常听的《大漠土风歌》,跟我一起的老伙伴忽然取出胡笛吹奏起来,几位年轻的伙伴就围在我们身侧跳舞……那天晚上我首次看到大草原的新月,想起弯月,发觉内心一点也不痛。
  很多年後我忽然想起那个潮湿多雨的江南,竟觉得有点怀念,不久,我告别同伴便一个人回到这个我长大的地方。
  那时候正值春季,下起蒙蒙细雨,我在一档茶座停下来避雨,向老板随便点了壶龙井,那位老板转过身来,那双眼我认得,就是那双在人群中等待我回眸的眼睛。
  他问我:「会留下来吗?」
  我看著雨景,笑笑:「谁知道呢?」
  -若卿篇完结,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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