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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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走得一阵,道路渐宽,便纵马快行。北冥派居处偏僻,周围甚少人家,一直走到天黑,才找到一个当地农户用来堆积柴草的木棚。程子墨熟知此地,道:“木棚在这里,则往前几里地便有个村庄。”
  卢覃道:“天黑了行路不便,恐怕马踏到尖石。若是慢慢走去,到了那里已然夜深,也不能再去叫门投宿。”
  程子墨见云嘉颇有倦色,道:“那咱们便在这里歇宿一夜。”
  其时已是春末夏初,农家上年积下的柴草将及用罄,今年的柴草尚未开始收贮,因此草棚里甚是空空荡荡。程子墨向角落里取了些剩下的稻草铺在地下,三人席地而坐,吃些干粮清水充饥。云嘉不惯劳顿,骑了七八个时辰的马,早累得惨了。一块饼子吃了一半,便靠在卢覃身上沉沉睡去。卢覃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仍是好整以暇地拿着饼往嘴里送。
  程子墨觉得这情形十分刺眼,不愿多看,便去取柴草往地下铺床。北冥派地处荒郊,周围人烟稀少,外出买卖十分不便,弟子们习武之余,便在山后开地种菜,养鸡养猪,除了米面油盐要到外去买,食物大都能自给自足。因此程子墨诸般农事粗活都甚来得,这时便铺柴堆草,将个地铺弄得妥妥贴贴。
  刚刚收拾完毕,转身见卢覃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向他含笑道:“多谢程兄。”程子墨怔了一怔,才发现自己方才心不在焉之际,顺手替卢覃也铺了床。他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心道:“虽说我不待见你这人,但要我只铺自己和小师弟的床,我却也做不出来。”

  于耜举趾

  程子墨三人在木棚睡了一夜。那木棚原不是住人用的,四下漏风,此地居北,虽然已是初夏,夜寒仍是甚重。云嘉一早上便唉声叹气,道是睡觉被风吹得浑身骨头疼。
  程子墨笑道:“小师弟,你好歹也是学武之人,怎地如此娇嫩?你睡在我和程兄之间,便有甚么风进来,也是先吹到我们两人。”云嘉嘟起嘴道:“这风是从木头缝里钻进来的,专往中间走。”眼望卢覃,恨恨道:“我天没亮就冻醒了,要跟师哥在一起挤一挤暖和一下,他居然推我出来。”
  卢覃听了这话,只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道:“你骨头疼,上马颠颠就好了。”云嘉向他怒目而视。卢覃道:“你再磨蹭得一日,咱们便晚到郢州一日,也没什么。”云嘉一跃而起,向外便走。
  这一日走到下午,前方现出一个小小村庄。程子墨看看日头,道:“再往前走,未必便能再找到过夜的地方,不如今天就在这里找家人家歇下罢。”云嘉头一个赞成,见卢覃未置可否,忙道:“我去村里看看,有甚么人家能留我们。”说着拍马前去。
  程子墨和卢覃放缓了马步,跟着进了村子,走不多远,便见云嘉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跟一个叼着烟袋的老者说话,见到两人便笑道:“我已经说妥啦,咱们替这家干些活计,晚上便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有空屋子给我们住。”
  程卢两人下了马,同那老者招呼。那老者笑道:“好说,好说,我家婆娘正做饭哩,多添两分也不费事。那屋子是老二住的,他带了媳妇孩子上钱家村看孩子姥姥去了,下月才回来,床铺被褥都是现成的。”
  程卢二人都连道多谢。云嘉笑道:“且别忙,我跟老先生说啦,咱们把他家牛棚清扫一遍,也不算白吃人家的。”程子墨忍不住道:“小师弟,你知道牛棚怎么清扫……你拿过锹把子么?”
  云嘉眨了眨眼,道:“没有。这不是有师哥你么?”
  卢覃微笑。程子墨叹了口气,道:“你怕是也从来没进过牛棚罢?”
  云嘉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他在北冥派时见过养鸡养猪,究竟从来不曾自己动过手,牛棚更是从未见过。程子墨却时常和当地农户往来,熟知诸般农习。当下苦笑之余,向老者借了三件农人的衣裳,拿齐了铁锹草筐,道:“走罢!”
  进得牛棚,先闻到一阵积年的秽气。云嘉捂着鼻子,笑道:“好臭!”程子墨叹道:“这就嫌臭了。”将衣服递了给他,云嘉道:“这衣服怎么也是这个味道,想是从来不洗。” 卢覃笑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过一会儿你身上也都是这个味道,便闻不见了。”
  程子墨换好衣服,走到牛棚东首,把草筐放在一旁,两手捉住铁锹把子往地下一铲,便铲起厚厚一层稻草来,一铲一带,抛进筐里。稻草间夹着干燥的牛粪,一时草屑四散,粪土飞扬。
  原来本地农户习惯,养得牛群夏天赶出去在山野间放牧过夜,到入冬便回来养在牛棚里。牛棚里铺了厚厚的稻草,每日里牛群便溺其上之后,便加覆上一层新的稻草,如此保持干净。一个冬天下来,牛棚里积压了尺把厚的粪草,等到开夏牛群迁出后,这些粪草便用作地里的肥料。所谓清扫牛棚,便是以铁锹将粪草铲出。
  云嘉看得目瞪口呆,眼见这牛棚有丈许方圆,这要有多少稻草,多少牛粪?一转眼间,却见卢覃在西首也动手铲将起来,当下只得硬着头皮,提起铁锹,跟了过去。
  这一来便干了一个多时辰。日头渐渐西沉,程子墨见棚里只剩下一个角未完,道:“这里我来罢,你们出去洗澡换衣去。”卢覃摇头道:“哪里好让程兄独劳。”程子墨笑道:“你们不惯做这等活计,在这角落里只跟我碍手碍脚。”卢覃还要说话,已被云嘉拉了出去。云嘉笑道:“师哥便是婆婆妈妈,一点子小事也要讲上半天。”
  程子墨将剩下的地方打扫干净,天色已暮。只听得棚外云嘉的声音脆生生地道:“师哥,我给你打了水放在这里后院,你完事了便来洗澡。我和师哥都洗完了。”程子墨答应了一声,收拾好草筐铁锹,脱下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服,走到后院,果然见到檐下立着四个木桶,满满地盛了清水,扁担上搁着自己的换洗衣服。他见四下无人,索性脱得赤条条地,好好擦洗了一番。
  正洗着,远处隐隐传来人声笑语,心知是庄子里下地干活的人回来了,当下也不在意,哗啦一声,将一桶水往头上冲了下去。
  这天晚上程子墨三人便同赵老者一家一起吃饭。那赵家大娘见多了客人,备的晚饭甚是丰盛,不但多炒了两个菜,又特地杀了一只鸡来,满满盛了一碗。云嘉吃得高兴,甜嘴蜜舌地称赞不已,哄得赵大娘十分欢喜,不住地说:“这孩子多乖巧讨人喜欢,生得又这么好,要是咱家的就好了。”
  程子墨悄悄向云嘉笑道:“你再说得两句,她一高兴,说不定便留你下来做她家大姐的女婿。”
  云嘉笑道:“恐怕他家大姐看中的不是我。”将嘴凑在他耳边道:“实话跟你说罢,你洗澡的时候他家大姐从田里回来了,我看见她往你那里看了好几眼。她见你一表人才,又是干活的好把式,不爱才怪。”说着悄悄一比。程子墨顺着云嘉的手势看去,见那赵家大姐果然正拿眼睛瞟着自己,眉梢眼角带了三分笑意,也不知是当真看上了自己,还是在好笑自己先前赤条条的形状。他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扒饭。
  云嘉嘻嘻地笑了两声,又道:“师哥,你身材这般好,我看了都心动得很。”
  程子墨一口饭哽在喉咙里,几乎没噎死过去。

  衣裳楚楚

  程子墨一行三人离了赵家庄,骑马南下,又走了两三日,途中人烟渐多。一路经过的多为小镇小集,便有旅店,也多简陋污秽。这日傍晚好容易到得一个大镇,云嘉便嚷嚷着要住最好的店,打些热水来好好洗上一洗。
  三人寻到镇上最大的客栈,云嘉便要三间上房。掌柜的满面堆笑地道:“两位来的不巧,明儿是端午正日子,本地的龙舟是极有名的,所以小的店里这会儿都住满了,只有福字号的上房还有一间,原是给位江州的客人留的,不想他家里出了事儿,今早匆匆忙忙地走了。要是使得,您两位住一房。两位的随从便在下房里和用人们挤一挤可好?”
  云嘉不解,道:“甚么‘您两位’?咱们明明是三个人。”程子墨却恍然大悟,原来那掌柜的把自己当成了卢云二人的随从。卢覃和云嘉两人都是形容俊雅,衣饰华贵,行囊鞍鞯等物一望而知是上好货色;自己却是黝黑脸膛,粗布衣服,背着个已经浆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包袱,也难怪掌柜的走眼。
  那掌柜的忙不迭地打躬作揖,自骂该死,又陪笑道:“这早晚就快天黑了,您几位到别处也是一样客满,还不如我这店里房间宽敞,加张铺儿,三个人也不算太憋屈。”云嘉看卢覃,卢覃便道:“即如此,咱们就在这儿凑合一夜,明天到了蔡州再说。”
  三人进了客房,云嘉便要水来擦身。卢覃道:“我出去买些东西。”便往外走。程子墨觉得自己不便和衣衫不整的云嘉同处一室,也跟了出去。
  卢覃见他出来,笑道:“程兄,我先前见这条街前面有几家店铺,咱们过去转转可好?”
  程子墨本来不想和他同行,但卢覃既然开口,他不便拒绝,便点了点头。两人走了半条街,进了一家成衣铺子。卢覃跟店铺伙计说了几句话,那伙计便将架子上衣裳一件件搬了下来。
  卢覃拿了一件,往程子墨身上比了一比,笑道:“我看这件便差不多了。”
  程子墨这才省悟原来他是要给自己买衣裳,不免心下着恼:“你是看方才客栈掌柜的当我仆从,怕我自惭形秽,所以要替我装扮一番?还是你自觉光鲜,不屑和我这粗布衣服的人同行?”摇头道:“我穿自己衣裳就很好,不必再添了。”
  卢覃听他语气中颇含愠意,怔了一怔,道:“是我冒撞了,程兄莫怪。我前日替程兄往包袱里取换洗衣服时,见你带的都是夹衣服。这里往南,越走气候越暖,这几日阴天还好,天气一晴,这些衣服恐怕都太热,所以自作主张,想替程兄看两件夏衣。”程子墨这才看见他手中这件衣裳,质地颜色,与自己身上颇为相近,差别只在衣料厚薄,袖子长短。
  他自觉误会了别人一番好意,甚是惭愧,道:“原来如此,多谢卢兄费心。”取过那件衣裳,伸手到怀里掏钱。卢覃按住他手,笑道:“程兄不弃,这点小东我还做的起。”程子墨正自惭愧着自己的小心眼,不愿和他再争,便由得卢覃又替他拣了一件衣裳,一条裤子,一并付了帐。
  两人又在旁边铺子里买了些点心干粮,回来客栈,云嘉已经叫了饭菜在房里。三人吃过晚饭,便有客店伙计敲门,送了一张竹榻过来。
  云嘉踌躇道:“今晚怎么睡?”
  卢覃道:“你和程兄睡床,我睡竹榻就好。”
  程子墨甚是意外。云嘉却不以为意,道:“好。”便往床上一倒,笑道:“师哥,晚上我睡迷了踢你,你可不许还手。”
  程子墨心想和云嘉同榻,自己可不能邋遢,便也要了水来,擦洗一番。他在云嘉身边坐了,刚要躺下,见那边卢覃拆开发髻,长发披散下来,居然并非纯黑,而是夹杂着缕缕金丝,被烛光一映之下,闪闪发光。他看着由不得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一事,推云嘉道:“你卢师哥不是不能和旁人同宿么?”
  云嘉嘻嘻一笑道:“那是外人他才不愿意。咱们在金乌堡的时候,哪个月没有几晚不在一起睡。”

  佼人僚兮

  第二日到了蔡州,程子墨到魏府将信送了。云嘉惦念云素,恨不能插翅赶到郢州,因此便没在蔡州多耽搁。三人风尘仆仆地赶路,又走了两日,这天下午已来到郢州城下。
  三人进得城门,云嘉道:“程师哥,卢师哥,大家连日赶路辛苦了,我请你们到云鹤楼吃瓦罐焖野鸭,鸡泥桃花鱼。”
  正说着,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得得大响,一小队家丁壮勇拥着个贵公子驰骋而来,一径跑过城门,竟不减半分速度,惊得路上行人车马纷纷向旁躲闪不迭。一时马蹄踢踏,尘沙飞扬。程子墨见那些人马后都挂了些狐狸野兔之类,心想:“这是哪个豪门公子出城打猎?过城门也不须下马受检,想必是官家子弟。”
  一回身却看见云嘉神色大变,俊俏的脸庞挣得雪白,问道:“你认得这人?”一言才出,立时便明白了过来。
  云嘉狠狠咬着下唇,道:“哼,冤家路窄。可惜在城外没撞见他,不然好好揍他一顿,先出了一口气再说。”说着打马向前。
  卢覃赶上来,道:“今天不必去云鹤楼了,咱们寻个落脚地方,随便吃些东西,天黑便去赵家看看你姐姐罢。”程子墨道:“正是!”
  三人在城里找了家干净客栈,将行李马匹安置妥当,叫了几碗面条来吃了。云嘉一心记挂着云素,夜色略沉,便换了衣服出来。
  云嘉当前领路,走得一顿饭工夫,拐进一条小路,在一面青瓦高墙前停下,向程卢二人道:“姐姐住的屋子,从前是在这面墙后面不远。现在住在哪里,我却不知。”
  程子墨和卢覃同时跃起,跳到墙头。云嘉跟着跃上。程子墨知道他轻功有限,恐怕他落脚重了踩落瓦片,伸手相助,不期然卢覃也伸出手来,两人手指堪堪相触,卢覃一笑,便收回手去。云嘉已经跳上墙头,在程子墨伸出的手上打了一下,笑道:“谁要你帮忙!”
  三人立在墙头,向里望去,见这墙后是个花园,假山树篱,月光下隐隐露出红檐一角。程子墨正待纵身跳下,忽然树丛里一动,站起一个丫头来。原来她在此解手,这时一抬头见到墙头三人,大惊失色,张嘴便欲呼叫。
  程子墨反应极快,双足在墙头一登,如同一只大鸟一般飞扑而下。那丫头尚不及叫出一个字,已经被程子墨将嘴一把掩住。
  云嘉和卢覃跟着跃下。云嘉低声向那丫头道:“你带我们去云夫人的住处,带到了便没你的事。若想耍甚么花样,”将剑抽出半尺,在她面前一比,“那便拿你的脖子试试我这口剑快是不快。”听得程子墨又吃惊又好笑,没料想这平时文静秀气、行动爱撒娇的小师弟,威胁起人来居然也毫不含糊。
  那丫头吓得浑身乱战,连连点头。当下她在前引路,穿花度径,往一个小小轩馆而来。云嘉“咦”了一声,低声问那丫头:“云夫人没搬过住处?”
  那丫头战战兢兢地道:“上月原是搬出去的,月初又回来了。”
  云嘉点了点头,道:“今儿的事你要向人说了半个字,别怪我辣手无情。”剑光一闪,割了她一绺头发。那丫头吓得几欲晕去,不住点头,想想不对,又忙着摇头,道:“不敢。”云嘉伸手便点了她睡穴,将她推入了花园草丛里。
  三人行至近前,见西面的一排窗子里透出烛光。云嘉向程卢两人做了个手势,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窗下,刚刚藏好,便听到里面有个男子声音道:“我今儿出城打了些野味,叫他们做了野鸡崽子汤,你且尝尝味道。”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听说你这两日犯酸,吃不下甚么东西,这要吃着好,厨房里还有几只,都叫他们收拾去。”
  程子墨忖度:“这男子想必是赵文轩了。小师弟说他待云素极不好,怎地他说话却这般和气?难道里面的不是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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