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如歌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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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歌伸手拭去脸上的水珠,但他却觉得好像永远都拭不尽似的,这时他才惊觉,原来这不是湖水,而是他的眼泪。
  因为,它是温热的。
  (十九)
  那一年冬天,周朝歌和风离分别迎娶左丞相的长女和次女为妻,而早在两个月前,同为帝都三辉的高雨霁亦已经成家立室,娶的,是帝京第一美女楚无双。
  朝歌与妻子千挑万选,重金买下一棵连理树送给风离和紫晴,希望他们父妻恩爱,共谐连理。
  怀明侯府则派人送上一双古剑,剑名「比翼」,一雄一雌,雌剑剑身上刻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雄剑则刻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关於这对剑,其实是有个故事。传说数百年前江湖白道武林有一少年侠客无意中救下一个黑道魔头的女儿,两人朝夕相对,互生情愫,但他们却为正邪两道所不容。
  终於那女的不想拖累爱人,所以当著爱人面前自尽,然而那男的对她用情之深,早超过自己的生命,便恳求当时的名铸剑师以他们的血肉铸剑,让他们能永远一块,无分你我,铸出来的一双剑就取名「比翼」,有比翼双飞之意。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树。
  上穷碧落,与谁比翼齐飞?下尽黄泉,与谁共结连理?
  (二十)
  深寒夜里,用金杖掀开新娘子的红巾,那张轻轻低垂的俏脸笑意盈盈,明眸皓齿,白玉无瑕,确是一张倾城娇颜。
  紫柔温婉一笑,「夫君,我知道,你爱的人,是风离。」眼前这女子目光虽柔,却仿似洞悉一切。
  就在他们目光交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种目光,似冰亦似火,以冰冷作保护,但当中却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和渴望。
  她曾见过,亦曾经拥有过。
  朝歌抿著唇,不说话,紫柔仍没有卸下她的笑容,问他:「为什麽你不主动一点,自私地要拥有他的全部?」
  他身躯一震,面前的紫柔没有露出他预期中的憎恶或嫌隙,霎时间,他明白了,在她身後,一直有著另一份不能公诸於世的爱情。
  她还是在笑,这种笑,美丽,恍惚,在迷醉,在回忆。
  重重深闺中,她曾爱过一人,他不过是她府中的一个下人,目不识丁,相貌更比不上眼前的周朝歌,可年轻的时候,他们真的彼此爱上对方,那时候他们所拥有的,就是这种眼神,冰冷而热情,不愿深陷,又不甘放弃。
  终於,他和她积极争取,主动去爱,最後他死了,被父亲活活杖死於她面前。
  父亲要他立誓永远不出现在她眼前,可是他没有屈从,而她亦没有开口说不爱他,要父亲放过他,默默地,看著他死在她眼前。
  妹子紫晴事後问她有没有後悔将他害死,她答没有,因为他们都勇敢得不怕死亡,他们知道只要其中一方开口求饶,这份爱情就变得支离破碎,所以他们懂得忍耐,忍受身痛和心痛,将爱情倔强地延续到最後。
  情深缘浅,不怕死亡,不怕分离,不求地久天长,只求一段真情。
  这,就是他们爱人的方式。
  他赢得她的心,她亦然,自他死後,是生是死对她来说已经没所谓,因为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她的心。
  「不,这样,我才是真的自私。」花烛下,新郎的脸色淡白如雪。
  朝歌的冰冷,一直源於他的自私。他一直在等,等风离朝他迈步,他不要片刻的温柔爱恋,他要的,是天长地久。
  遇上风离以前,他一直不曾有过这种强烈的渴望。
  如果得不到,他宁愿放弃。
  他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先行踏出那一步,因为最先迈出脚步的人,会是陷得最深。

  《离歌》九、歌别离

  (二十一)
  天佑十一年,朝歌成婚後的翌年,懋帝病重,朝事由太子承恩处理,之後数年,怀明侯世子风离在众臣面前锋芒毕露,一跃成为太子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到天佑十五年秋天,懋帝的病已是无力回天。
  春夏的脚步悄然远去,鲜绿尽褪,百花憔悴,残叶遍地,不知在为谁而愁,为谁而悲,黄昏夕阳似血,景色美得令人觉得惆怅,似在为生命的结束而轻叹。
  靠在软椅上的懋帝眯起眼,朝歌与太子承恩默不作声站在他身後,等待他发话。
  懋帝深长的目光落在远处被彩霞环抱著的峦峰上,似是在怀缅他遥远的过去。眼前此景,似曾相识,当年懋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亦曾与垂死的先帝共看这秀丽山河,当年他不明白先帝的唏嘘,可现在今非昔比,他终於明白当年父亲是在感慨什麽。
  他在御案上劳碌半生,一心为懋国,为人民,粉碎多少的幸福,践踏多少人血肉位登九五。独坐九层阶上的龙椅,冷眼下瞰,只见万臣俯首,金銮殿外轻风悠悠,白云飘飘,他手拥大片山河,为何从未感受过这如画江山?
  太极、大明、兴庆三宫,三百年来经历他们懋国数位皇帝不停加工扩建,画栋雕梁,无一不花心思,可将一座座牢狱修饰得再美轮美奂,也怎能比得上蓝天下的锦绣山河?
  一生都被身份所困,岁岁青春都在帝京中无声消逝……一切得失,所有悲喜,都在生命步上终结的时候随日轮而沈寂。
  懋帝终於明白,先帝的唏嘘,就是来自於他被扼杀的青春,以及,他的不甘。
  「王儿,你还记得你的十王弟吗?」懋帝甫开口,却是提起死去多年的十子瑜王。
  太子垂首应道:「十弟功高,儿臣不敢忘。」
  懋帝回头,苍老的面上有著说不出的疲惫,沈声道:「王儿,你当年所杀的,是朕最後一丝慈爱。」
  他从来不用为太子操心什麽,因为他有信心,这儿子会是一个比他出色的皇帝,可是,这儿子跟当年的他犯下相同的错误,承恩太子是不该将自己一直所珍爱的暗魂剑赐予风离,就像当年懋帝不该拟旨策封十王儿为贤王。
  气氛突然一滞,飕飕西风吹得每人骨节生痛,朝歌垂在两侧的手不由抖动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懋帝落在他身前的人工湖上,这湖比左丞相府的大很多,被秋风吹皱的湖面上,他彷佛看到一张张满是风霜的脸庞,带著悲哀的目光看著他。
  太子脸色不变,只问:「父王,你是在向儿臣报复吗?」
  懋帝无力地朝太子招招手,太子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让懋帝可以侧首看清楚他。
  「报复吗?或许。可是朕不容许有人威胁到你。」懋帝字字有力地道:「风离太有野心,懋室王孙,都不及一个他,他不是你我可以驾驭的蛟龙,龙椅是带刺的,朕现在就为你除去最尖锐的一根刺。」
  太子咬著牙,他知道懋帝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忽然,他双膝齐跪,向懋帝叩首三下,「父王,袁相的二女儿上月为风离产下一名男婴,可否留下男婴一命?」
  年轻时抵受不住犯禁的诱惑,令怀明侯夫人怀有他的骨肉,然而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忍打掉他,却又不允许那个儿子叫他一声爹,更从未抱过他,疼过他,教导过他……
  现在,他只能乞求这个垂死的皇帝留下他儿子的骨肉,他的亲孙。
  懋帝彷佛想拒绝,可是看到太子哀求的神情,心中没来由的一下钝痛,无力挥著手道:「准奏。」
  懋帝安给怀明侯一家什麽罪,朝歌也不是记得很清楚,只留意那道无情的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怀明侯一族,十五岁以上不论男女一律处斩,十五岁或以下男丁全数流刑东瀛,十五岁或以下女眷官卖为奴。
  圣旨颁布前一夜,他收到一封信笺,里头只写有一句:「清风送别离人泪。」
  清风送别离人泪……他知道,是风离,朝歌踌躇,最终还是翻过宫墙到怀明侯府。
  懋帝怕有人向风氏一族通风报信,暗地里派出一些暗卫守在怀明侯府附近,朝歌得花一些功夫才能避过这些暗卫偷偷潜入。见到风离的时候,对方压根儿没有一丝恐惧,还有心情挑灯夜读。
  风离抬首,刚好与他四目交投,道:「我还以为你不来。」
  (二十二)
  风离的下场,朝歌不知道是因为人心,抑或,真的因为是命运。
  他告诉朝歌,在孩子出生前一月,有个相士告诉他,这孩子,不祥,天生克父克母,是魔,亦是焰,魔蚀心,焰灭道。果然,这孩子一出生,眉心有个似焰的印记,紫晴难产而死,现在则轮到风离自己。
  风离遗憾地说:「他其实是个很精致的小娃娃,可惜,你不会有机会见到他。」
  朝歌听得明白,张口结舌地说:「风离,你——」他竟然找一个无辜的婴儿与他的儿子掉包?
  风离虽知理亏,但仍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一个父亲啊!我也只是在用我的方法保护我的唯一的儿子。」他才不会笨得以为懋帝会让他的孩子顺利去到东瀛,既然懋帝要灭他以保太子帝路无阻,他怎会留下一个祸根?
  朝歌当下心头一软,他未当过父亲,不明白当父亲的感受,「孩、孩子,是叫风歌吧?」
  风离唇畔露出笑意,一双清水眼更显得柔和晶莹,「对,他叫风歌,周朝歌的歌。」他的笑容更灿烂一些,可是脸颊却已挂著两行清泪,「你不是说不准许我再叫你小歌吗?所以我便叫孩子风歌,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叫一个人做小歌……」
  这个人……
  朝歌一直都知道风离自私霸道,任何事情都以自己为中心,可是当他知道这回风离的自私是因为他,心里却觉渗了蜜,一丝丝的甜意逐渐在心湖里泛滥。
  风离的眼泪掉得愈来愈凶,细碎的呜咽如同爱伤的野兽在低鸣,「我不争了!应该属於我的,不该属於我的,我都不争了!只要小歌能够好好活著,我什麽都不争了!」
  朝歌伸手想抱著他却被风离推开,风离指著半闭的房门,冷然道:「你肯来见我,我已经很开心,周兄弟,不送。」
  这回,朝歌还是走得决然,不回头,不犹豫,快步的走出去。笔直的腰背仿似百年老柏,千万风霜亦不曾令他动摇半分,他閤上门,背脊贴近门边滑坐到地上,仔细聆听著风离的低低的哭泣。
  望著星罗棋布的天空,再亮丽的星辰原来也不过是如此渺小。
  不久,他再听不见风离的低泣,取而代之,是那曲《离歌》,这令他想起他们初遇的情景,什麽生离死别对他已经没所谓,也不觉得特别的伤怀,因为很早以前,其实他和他都已经知道结局。
  一直以来只要提起风离的箫,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他的琴。风离爱箫,可朝歌一直也不爱琴,他会奏琴,纯粹只为与风离合奏那曲《离歌》。这曲一直没有结尾,反反复复都是相似的旋律和调子。
  朝歌藉著门隙偷看风离烛光下的身影,启唇轻吐:「你总是说我什麽都不懂,其实我知道的,离歌,是指我们,风离的『离』,周朝歌的『歌』,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麽一直都不跟我说?」
  房内的风离自是知道朝歌没有离开,他望著那扇门,在心里低叹,小歌,我没有告诉你吧,离歌,是指我们,风离,周朝歌……
  他怕,当他说出口,朝歌会说他自私,现在既然要离开,倒不如什麽都不说。当初是他对朝歌说不会回头,所以只有他没资格朝歌要求朝歌为他留下来。
  在遇见朝歌之前,这曲根本没有名字,可是因为他们的相遇,这曲,终於得名。
  那一扇门其实不厚,可是他们都不曾尝试打开,就如同他们从未真正敞开的心房。
  他们是彼此贴近,却犹隔万水千山,他们都不曾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究竟是要什麽,任由对方猜想,然後犯错、别离。
  张飞燕曾对风离说,如果他再大一点,就会知道有些时候即使可以拥有,可以捉紧,可以争取,他也不会伸手去碰。
  那时她没有说出原因,可看过朝歌多次决然离开的背影,他蓦然明白,原因,就是因为怕被拒绝,亦怕得到手里的朝歌,并非他想要的朝歌。
  这不过是一种懦弱,但是人总是能为它找最好的藉口,然後将一切都推给无辜的青春,让时间将所有思念洗涤而去。
  当模糊的记忆还残留著浅浅的感觉,便可以告诉自己,青春无畏,得不到,反而成为最好的。
  离,歌,是他们的名字,可本来并不是他们的结局,可是因为沈默,所以他们错过快要停在手心里的幸福。
  曾经错过,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找不回来了……
  离,成了他们的遗憾,歌,成了一曲的绝唱。

  《离歌》十、长相思

  (二十三)
  在怀明侯一族遭处决後,懋帝长逝,朝歌的父亲请旨陪葬,朝歌理所当然接下新带圣谕继任为三宫总管。新帝承恩沿用先帝年号「天佑」,晋封死去多年的十弟瑜王为「贤王」,同时大赦天下。
  也许,承恩是出於对先帝与瑜王的内疚,又或许,他不过是纯粹达成先帝的心愿,但作为瑜王的兄长,他并不似先帝一般明白瑜王,而他,亦不是全然明白先帝。
  承恩并不明白,瑜王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尊贵的名号,先帝想给瑜王的,也不是这些。
  瑜王的心愿很简单,他只想回到江南与他挂念的人团聚,可因为先帝对他的一丝温柔,将这一切都给拆散。如今这个在帝京沈寂多年的人再次被人忆起,不知道瑜王心中挂念的那个人知道後会是什麽感受?
  权力,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它令得到它的人变得麻木,令想得到它的人满手血腥,令无辜的人朝夕间失去所有。
  人们都说六宫是女子青春的坟墓,只是帝都何尝不是男人年华的墓穴?玉环飞燕皆尘土,秦皇武帝亦成灰。
  年华似水,这是一种无法对人说清楚,只有自己才能感受的滋味。
  承恩即位的时候,朝歌尚未到而立之年,可执镜一照,已见到乌黑的发丝上生出一根白发,突兀刺眼。
  看著镜中的自己,让朝歌觉得自己与昔年「帝都三辉」中的周朝歌并非同一人。帝都三辉的故事,是别人的故事,人们茶馀饭後如何谈论,他都觉与他这个三宫总管无关。
  当瑜王的足迹逐渐消失,当风离的脚步慢慢走远,他们的名字或许会成为史书的一笔,然後被众人遗忘在身後,只有独自的相思,绵延无止境。
  朝歌一直以为自己在迁就著风离,为风离付出很多很多,可是现在回头一想,其实他什麽都没有付出过,风离也是。
  由一开始,风离就停在原地,从他们初遇到他们再遇,风离也在等他们重逢的一刻,等自己将他认出,然後问那曲的名字。
  朝歌想,风离应该是爱他的,而他,亦爱风离。
  只是,他没有紫柔说得那麽笃定,说起爱,说起情,能够如此快绝。
  他一直用他的冷淡保护著自己,风离则因为他的高傲而不曾向朝歌低头,他们都有资格怪对方,亦没有资格怪对方,因为他们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
  往事如烟,失去,就是这样容易。幸福,其实是需要勇气的。
  清风送别离人泪……那封信笺所留下的几个字,是除记忆外,风离留给他的东西。
  轻轻地,他在旁边再添上一句: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
  他没有告诉他,他的琴只为他而弹奏,他是箫,他则是和奏的琴。
  (二十四)
  侍奉承恩皇帝大约有十馀年,其间平内乱、除政敌,发鬓已是盖上一层薄霜。
  一天,占星官上奏出现「荧惑守心」的天象,承恩看到这奏折,脸色丕变,与朝歌交换一个眼神。
  荧惑守心,实为凶兆,不利於懋,不利於帝,若非懋帝承恩驾崩,便是祸驾皇室,大人易政,主去其宫,若果不移祸大臣唯恐国家将陷於危难。
  朝歌双眼波澜不兴,跪在承恩身前说:「恳请皇上批准臣,尽节转凶。」最後几个字,他说得特别慢,字字清晰,淡淡的语气透著一种不能动摇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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