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生气了。」他看我不发一语,居然自动化解僵局:「我闹你的,对不起,别生气。」
他竟然向我开口道歉。
回到家,我擦了一个小时的鞋,让管家把衣服烫了又烫,想起白安的道歉,就,算了吧。
连头头都要我让他,我就当没这事。
可心里还是有疙瘩。
在他说这话之前,我未曾用正眼瞧过他。
头头虽然让他在学校替我担著一些事,我本来还忧心他会不会藉机找我麻烦,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与他就和往常一样没交集。
唯一变化的是我的眼,现在会随著他转。
原因很简单,找机会把话堵回去。
只要找到一个差错,只要一个就好,头皮屑、指甲、灰尘什麽都好,我就能把他先前的话还回去。
这人在我面前愈来愈刺眼,耶和华般盛洁的灵魂既然有了我王枫在人间代表,为何又召请来一个白安。
此人绝对是佛魔双修。
晚上家教课,我用法文问穿著红毛衣的法文老师,你们的宗教里有没有一种佛魔双修的身份。
她听得耳偏斜,歪著脸纳闷,不知我为何突然对她的宗教产生了兴趣。
她露出传教士的忠贞回答我,佛魔双修有啊有啊,但那是圣人的化身啊,是圣人才能办到的,为了拯救人类污灭的灵魂化身而来。
我听得愣愣的。
被我列为佛魔一体的白安,反被法文老师吹捧成伟大的圣人救世主。
我简直是自找苦吃,听得耳更烦。
我垮下肩膀浑身无力地说,老师我们还是上课吧。
隔天,白安请假,一请就是三天。
我起初不在意,忙著英文小考、国文抽背,一上午没休息。
中午总算可以缓一口气,我没自觉地往斜後方一转,人呢?
啊,他今天请假。
我继续吃我的饭,到洗手台洗把脸,用绣著小碎花的白手帕擦嘴。
倏然,旁边站了一个白净的女孩,是哪一班的没印象,张著一双圆圆的大眼冲著我微笑。
「请问今天白安没来吗?」
她居然问我其他男人的问题。
我,王枫,号称小王子,你站在我眼前不送情书来就罢,竟然问我那个流氓白安来没来。
我以为五字箴言会套用在每一个女孩身上,今天情况有点反常。
我温文有礼地回答她,白安请三天假。
她面容失望如丧考妣,脚步沉甸甸犹似上了脚镣,转身,一缕幽魂失魂落魄飘走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方知我在校园的地位有些动摇。
隔日,我坐著头头开的车上学,忍不住问:「白安请假有跟你说吗?」
头头只微微点头,双眼半凌厉半慈霭说:「有啊,上礼拜就说了。」
上礼拜?
「他什麽事请假?」我追问。
「他没跟你说吗?」
「我跟他从不说话。」
头头,你不知道吗,我怎会屈尊同那人一块儿。
「其实他人不错的,可以打交道,你有空找他来家里坐坐,让大家认识认识。」
他有意无意就夸白安好,我胸口从拳头缩成小小莲子心,心里吃著苦味。
头头,你怎麽净帮那流氓说话,是不是准备胳臂往外弯。
我把话题停住。
窗外阴沉沉的天,对照我阴沉沉的脸,难得我无忧的个性也会低迷。
「你怎麽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头头不停问著,愈问愈急切。我摇摇头,没事没事。
头头,我心痛啊,怎麽连你也绕著他转。
昨天那甜甜的小女生反常,今天连忠耿的大叔也反常。
一整天,我不时往白安的座位望去,是第几个人了,一直把东西往白安的抽屉塞。
放学前,我特意绕过去看他的座位,近距离看那些人都塞些什麽给他。
信,玫瑰花、巧克力,还有精美的礼物。
我晚上故意问古筝老师,有关流氓与小姐的问题。
她开心笑著回我话:「女生就喜欢有人可以保护她。」
我说,老师不对吧,书里头的写法都是小姐与王子共谱幸福美满的结局。
看我今天的脸色及提问有恙,她摸摸我的头说,这世道改了,大气层破了一个洞,把人都弄昏了,紫外线太强,肆无忌惮照耀,人的眼力也受这强光影响,眼力不及以往,才把流氓当宝。
她的大自然理论太抽象,我胡乱听一回也罢,知她的心中只有音乐素养也不怪她,更何况,我挑选的家教首要个性即是博通古今横贯中西又能长袖善舞的聊天高手,我听她胡言乱语的冷笑话,心头阴霾也扫了不少。
第三天,白安的座位已经堆成一座标准的日本圣山富士山,不时还有礼物从桌面雪崩似地滑下来。不过请了三天假,这些人都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为何弄得犹似举国同哀。
我吃味地遥望。
身後传来同学互相打闹。
一不小心一个重量往我身上倒下,我伸手一推。
那人反怒著我冲来,说:「王枫,你以为你了不起啊。」
他横眉竖眼火气不小,我呶著嘴不发话。四目相对,他忽然揪起我的衣领,把我从座位上唰一声拉起,没头没脑就把我往地上压,拳头没长眼挥过来。
「他先推我的!」後头一群人凑上来把他拉起,他恼羞不断高喊。
我匆匆起身。
「今天白安不在,没人替他挡。」耳中传来一句悄悄话。我别过头看著那人的眼,他眉宇闪烁似乎在看我笑话。
我没回座位,迳朝教室外头走去。
进了厕所,几个男生在瞎闹。
我对著镜子照,把身上的污泥掸了掸,头发抓顺。
才一转身,厕所门被关上,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以及三个挡在门边的高三学长。
我当下发觉不妙,脸色惨白。
冰泉透心。
十一月的冬天有多凉,就这四个字。
我没被揍得很惨烈,那三人的口里不断落下一句又一句:「有人罩你,你很跩啊。」
「这一拳让你记住,江南心不是你可以碰的。」
「喂,你如果让白老大知道今天的事,你就试试看。」
一拳,一脚,又一记抓头。我倒在冰泉透心的瓷砖上,起身时人已不知去向。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我只说地面湿漉不小心跌倒,别扶我,我自己可以走。
揉揉腰上的瘀伤,我在初冬的冰凉里饮了一口随身携带的温水,忍著全身酸痛上完下午的课。
硬挺直了腰杆,比往常更直挺挺走出校门,一如往常。
我,王枫,唯一你能打的是我的血肉,挺直的腰杆你是打不弯的。
白安又回来上课了。
三天,我收获良多啊。
其一,这童话书要改写了,改成小姐与流氓才是正统王道。
其二,我的头头倒戈了,他要我把白安介绍给父母认识啊。
最後,我摸摸身上的暗伤,白安,原来,你真的敢管我的事儿。
我并未感激他,反而有种不如他的痛楚。
我的双眼不断搜寻他的方向,企图找出他的弱点,白安,你总有弱点的,总有的。
廊前倚著长栏杆的白安,伫足在门前与人交谈的白安,趴睡在木桌上午休的白安。
我挑不出一句把他堵回去的字儿。
我与他四目空中交会的次数愈来愈频繁。
然而,我只能望穿他乾净的外衣,那双透著漆黑眼球的眉眼底下,何其深奥,讳莫如深,是我伸不进的。
触不到的世界,自身却反被看得一清二楚。
连我体内崇高至尊的洁性他都能看出了,傲性都能捏住了,我还有什麽事他不知道。
我怔怔朝前望去,他在黑板上写著字儿,恰好转身又与我四目相交。
这一次,我没有别过头,我定定地与他对望。
他却没有投射出先前的挑衅或贼眼,反倒蹙眉露出不解的神情。
白安,我恨你。
你明白吗。
我从高高的天界落下来,不再是第一了,不再是万人迷的小王子了,也没有学长全心全力和我对干,他们还要看你的脸色,他们还要担忧你的拳头会不会与他们对上。
我王枫曾几何时活得这麽窝囊,要让人处处占了上风。
刺眼。
你能入我的眼,却只能是这样。
数日後,我听说那三个揍我的人被白安吓得很惨,听说江南心哭哭啼啼红著眼在一旁掉泪。又说那栽倒在我身上的同学也被提醒一顿,难怪下午他头低低不敢看我。又听说白安摩拳擦掌扣著手骨的喀喀声还在热身阶段,那三人就鬼哭神号下跪说白老大我们没眼不识泰山。白安的拳没落在这几个人包括我同学身上,一群人自动臣服,到我面前道歉。
江南心在廊前终於等到我,对著我幽怨泣诉说她什麽都不知道。
白安一个插身进来给她「好自为之」四字箴言把她打发。
我就像一个白瓷花瓶摆设任他摆平大大小小。
听他们把白安传得神勇又正义感,宛若英雄般高高捧著。
这些我都不想听,左心房万剑穿心地扎,失神地游移在此生有史以来最郁闷的时光。
我满脑子都是如何化解白安的招。
我走过回廊,水渍满地,雨又下了。
我伫足在樱花树前,对著成群的樱花胡思乱想。
条条细枝桠,雨丝丝地沾,冬霪下的淡赭在我十七岁的结尾前纯情又高雅地绽放。
身旁有一把伞冒出来,打在我的上方。
天空飘著细雨,白安撑著伞,伸出修长的手指头,咖嚓摘下枝头那朵最灿烂的樱花。
他说:「王枫,就算你有千万个不愿意,你最後还是把我放在眼里。」
他说这话时,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以及得意的笑。
我接过那朵樱花,闻出一股心香,说了句:「白安,你好狠啊,你什麽都敢摘。」
是啊,我终於体悟,你穷尽一切心力,是为了把我一身的金光闪闪,包含高贵的灵魂,你都要强行摘去。
只为让我低头。
我没说错吧,白安。
第八章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我改读郑愁予其他的诗句,想像自己从罗撒饭店出走离开,来到白浪涛涛的大海。
白安入了我的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搅进我的生活。对於他那嚣张下马威式般要让我低头的企图,本少爷虽然心中郁郁不开,但要我臣服於他,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儿。心头翻腾数日,我当真要继续与他如此耗下去吗?每每中箭落马的是我,却洋洋得意以为摘了甜瓜,这使我又恼又怒。白安究竟还是把我当成体育课那些暗斗的目标。或许是我的身手让他不把我当一回事,才又让他另辟战场朝我的痛处迎击。
我决心与他冷战。
决心不再回应他任何一句话。
我谨记头头的话,让。
但我的让可有条件与限度,状似让却又似不让。
你想把我王枫斗垮?白安,你安的什麽心?我从他的眼神里居然猜不出他的底,好个深藏不露的白安,就像头头的个性,精明却不说穿。这样的眼神更驱使我留意他有意无意向我落下的每一句话。
傲性把我撑住,金钢架搭得更高,我在他面前站得更笔直,使我看起来格外耀眼,更不可一世地优雅。白安,原来你跟其他人一样都想看我垂头丧气的落难样。我岂容得了你在我的眼皮底下存在得如此放肆大胆。
想惹我小王子,我就偏不让你有机会。
我祭出冷战的开端。
不再追寻他的位置,我管他在做啥,总之,他不会是对我心存善念的白安。我有些懂了既生榆何生亮的感叹,我的国土有了入侵者,强拔了我的旗帜,这让我外表虽不以为意但内心却烈火灼灼地烧。
难受。
好难受。
这一日,我才刚自体育课结束,汗流浃背进了教室,找出我的纯白毛巾不由分说就往厕所里钻。汗渍的浓厚味充斥整个洗手间,真可怜委屈了我那洁身自爱的性子,我把身子拭乾,从厕所间里乾乾净净走了出来,对著镜子自照。
身後是一群来来去去的学生。
我从镜子里看见了白安,他正站在镜子最远处的墙边,与我在镜中四目相对。
水银镜底,二双眸子,交迸相撞。
我低下头拧乾毛巾,又往脸上擦了擦。头猛一抬,又再度与镜中的利眼相会。
他动也不动似乎在等著使用厕所,又看似不像,直到我离开之後,他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不动声色看我在洗手台的每一个动作。
这回你又在打什麽主意?还是等著出什麽招?
我防范之心一起,就笃定他一肚子坏水。
离开镜子前还朝那镜子里的白安怒瞪一眼。
说也奇怪,几个校园里的痞子一见到白安堵在墙角,都不敢放声吭气。平日在厕所里那些肆无忌惮如野人的黄色笑话也被白安的声势给打住了。
这个佛魔双修,似乎只要往哪里一站,全校学生就自动乖乖站好,封手又封嘴。
在他踏入资优升学班之前,白老大的流氓名声不胫而走,如今抢得五育第一的首座,任谁都是怀著又畏又敬的心看著他。男性的嫉妒力量只敢对著我却不敢对著他冲,我踅出厕所,旁边耳语著:「别闹王枫,小心白老大。」
人往两边分去,让出中间的路让我过。
白安,这是你的淫威吧,每思及此,我益加不愿和他同盟。
冷战持续著,我保持斯文有礼的贵公子微笑面对迎来的每一个人。
唯独面对白安时,我就不愿笑。
把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扣上锁环。
让,头头说的话我听得进。
但我可恼的很,自从头头安排他替我担著一些事儿,此後,每逢下课放学时分,若遇上头头本人来接我,白安和头头二人简直把我当成空气,总要聊个几句话才开车。
我坐在後座,听不到他们在车外的对话,偶尔那二人会不约而同朝我一起看来,彷佛我王枫正是他们聊天的话题。
我总是端正坐著等候,我极有礼貌,但往往面对白安的刺激,我那礼貌就如同伞骨,被台风一吹就散了,傲性适才有了机会鼎足天下。就像现在,我正身端坐在车内,百分之百不折不扣的优质贵公子,等待头头进入驾驶座开车送我回家。
前方两个车门突然开了。
那二人一左一右坐进前方坐位。
白安转身看了我一眼。
我的身子动也不动,只有上眼帘微微抬上半寸又挂下。
他的头发飘来一股香气,淡淡的花香。
「王枫,我们等会儿要去一个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白安问我。
我连思索半秒都不愿,立刻送给他一个漠视的脸。
我喉咙有些痒,拿出白手帕轻掩,乾乾地咳了咳。
「你身体不舒服?」白安的手搭上我的额。
我把他的手扯落,头别向窗外。
气氛很僵。
我不跟他说话的冷战有多久了,自上回樱花树下的对白之後,我与他就是单向,他扔过来的句子,我硬是不接。
看我青青的脸,气氛又更僵了。
天晓得我可能真的感冒了,晚上咳得更厉害,家里没人,我打了电话给简秘书,她亲自送感冒药上楼。我知道她很忙,果然她前前後後只待了十秒钟就离开了,连铜门都没入。
我的家教老师随後一个又一个来了,陪我到九点。
上床前,家里还是没人。我抱著唯一有温度的枕头,摸著上面的绣龙绣凤图案,盼著谁,总之,是谁都好。
当晚我梦见父母亲带著我去上街,受冷醒来已是夜半时分,拥寒衾,把暖炉开大。家里没一个人,父母到欧洲去了,一连八天的会议活动外加展览合作交流。我身子冷冷的,心也孤寂,全身无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