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整整过了一天,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以後都能同眼前的人在一起了。那原本便好像谪世仙子一般的人如今更是柔弱得让人不敢稍稍施力,生怕讲话大声些都会伤到他。所以那份已经贴近的感觉更让人仔细在意,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失去。
苍白的脸没有了从前温暖的颜色,只让人禁不住心疼。
在床前跪下,握上对方冰凉的手,落入眼中的那略微隆起的小腹於是又提醒起人胎儿的存在。雨涟不由自主地将手覆盖在那上面。
手心下是温暖而柔软的感觉,就像从前的清音一般,让人想要亲近而依赖。低下头,轻轻地将脸颊贴上对方的小腹,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便让眼泪悄无声息地坠落下来,在那白色的织物上晕成一片水渍……
“!……”
从小腹传来的那一片温热令人醒了过来,错以为那是承!的人微弱地低唤道。
“你醒了!呵……”
抹掉脸上的泪水,对方终於醒来的喜悦让雨涟有些忽略他方才在唤谁。
“!?……”
吃力地睁开眼,却在一片模糊里看不清那人的身影。令人熟悉的声音让清音一时还无法辨认出是谁,於是在感觉到被人握著右手的时候,他便努力地收紧手去回握对方,想要让自己确定,那便是承!那双坚实而又修洁的手──
然而结果却是失望。
“……!……”
手指已经在渐渐松开,却仍旧不肯死心。
可是已经离开的人却如何听得到他的呼唤呢……
雨涟早已经听清楚对方在唤谁,就算他再笨再傻,也已经明白,这甫一睁开眼睛便一心一意惦念的那人,才是对方一直所恋的。
一声又一声的低唤让他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掉落下来,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对方语音里一次比一次浓重的殷切让眼泪无法克制。
“是我……”
就算不愿意打破对方的希望,可他却更不愿再继续听那人的呼唤。
“……是我,是涟儿……”
对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为什麽会在这里,或者说,一点也不关心,因为失望的眼睛里仍然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他走了麽……”
他不愿意相信。
“……天刚亮,他就离开了。”
可雨涟好像一点也不想用善意的谎言去欺骗对方,那双从睁开至今却一直不曾投向他的眸子让他恼恨却更心疼。
清音没有再开口,因为那望著房门处一片光亮的眼睛已经根本不必他开口就说清楚了一切。
唇角,随著泪水的滑落一同浮起的那一丝莫名笑意没有落入雨涟眼中,也让他错过了去穷究对方心思的机会。
确定过林子里的几具尸体後,子襄从昨夜开始就一直皱著的眉终於稍稍舒展开了一些。
那其中,有易水盟的盟主楚穆,和另一个重要人物。这麽一来,易水盟应该会渐渐从江湖上销匿了吧,虽然不能将他们明正典刑,不过,只要已经除掉了他们,也算一件不小的功劳了,毕竟,这里不单是有那个行刺的刺客,还有盟主楚穆。
“把结果快马通报昭王殿下,请赏吧。”
子襄的语气里难得地不带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快意。
“你亲自确定过?”
“是的,殿下。属下不会看错,的确是李从宜。”
承!不动声色地略松下一口气。
“听说其中还有楚穆?”
如此一来,这一次的冒险也不算白费。不但救出了清音,还灭了易水盟,也算一举两得。
“属下请刑部的人也鉴定过了,是楚穆没错──这次全托殿下的洪福。”
承!淡淡地哼了一声,陡得想到一个人。
“夜白呢?”
“殿下问的,可是易水盟的军师?”
“就是他。”
“回禀殿下……属下办事不力,让他逃了。”
虽然在自责,但子襄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也是一件不小的过错──夜白虽然是易水盟的军师,但他年轻得很,在盟中并无多少威望,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有几分才智,但就连一直追查易水盟的总捕都并未将他放在眼中,子襄更是对这个从犯全不在意。不过,既然承!问起,他还是该先自责才是。
然而承!的脸色却立刻变了。
“逃了?”
“……是。”
察觉对方的语气有异,子襄警惕地抬眼看向他那位很有些骄纵的昭王殿下,不知对方又要发什麽火了。
“听当时在场的人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拼死护著他逃了。听说,那年轻人就是昨晚挟持殿下的那一个。”
这样先将承!连带近来,对方也便不好再过分责备他们了──虽然是有意,但毕竟他自己也输给了那人。子襄这麽考虑。
果然,只见承!咬牙恨恨地哼了一声,忿忿地站起身,负手来回踱了两步,在子襄的身前立定。
“你去,找人护送清音离开香山寺,马上去!”
“殿下?……”
“现在就去,立刻去!──夜白昨夜同李从宜一起去的香山寺,他知道清音在那。如果他知道清音和我的关系,一定会去那里找他!”
承!的语音因为著急几乎变了音调。一旦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不但清音再无活路,连他也将万劫不复。
此时,子襄也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夜白拼个鱼死网破将清音和承!的关系抖落出来,或者,就只是揭发清音的藏身之处,那麽对於承!来说,就算是他剿灭了易水盟,也将永远失去皇帝的信任。
急匆匆地离开承!,子襄此刻也恨不得立刻差人将沈清音移送他处。
承!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因为此刻负伤累累的两人的确正在赶往香山寺的路上。
尽管那被悲愤压迫得精神濒临崩溃的人还没有多余心力去考虑该怎样对待他们即将要挟持的人,但他确信,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要去找那个被承!珍视的人,要复仇!
听到怀中重伤的人呼吸变得异样起来,燕歌终於稍稍冷静地缓下马速,去察看对方的状况。
“燕歌……”
在紊乱的呼吸里吃力地念著对方的名字,但夜白却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麽。难道能够劝阻对方不复仇麽?不可能,那样的话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可那人的确又是从宜在意的人,似乎并不该是他们复仇的对象。
那虚弱的声音令燕歌变得烦躁。从刚才起,对方就好像并不情愿和他一起到香山寺去,如果不是之前在他半昏半醒的时候追问出那人的下落,只怕对方会绝口不说。
“你不想为他们报仇麽?!……”
燕歌为仇恨红了眼。
“你难道希望盟主、李大哥,还有那些兄弟们就这麽白白死掉麽?!就算不能要夏承!的命,也要让他尝尝痛心的滋味!要让他身败名裂!……”
燕歌眼里光令人惧怕。
“可是……可是他是从宜一心一意要救的──”
“他是夏承!的人!……”
燕歌的眼睛被悲愤的颜色填满。
“可他也是从宜所爱……”
根本不需要从宜亲口承认,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就能看出他想些什麽,又如何看不出,他在不知不觉间对那个人用情已深?……
燕歌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在劫囚车的危急关头,从宜宁肯陷落,也要连那人一并救出去,他便知道,不单是为了所谓的义字。那人对於从宜而言,实在是极为重要的人。
可他更知道,能够让昭王承!放下身份甘为人质的人,在他的心里占有的分量。
而如今,死者已矣,他已经不能去顾虑从宜了,只要能够报复夏承!,就算要他赔上性命都在所不惜。
燕歌眼中,此刻只有亲者们的血染红成一片……
急迫的敲门声惊醒了并未睡得踏实的人,雨涟披衣起身,有些胆怯地走到门前。
“什麽人?”
“殿下命我来迎送贵上。”
子襄回答。
从承!那离开,他立刻快马加鞭地带人赶往香山寺,听到里边人的应答,悬得老高的心这才终於放下一半。
木轴旋拧的声音响起,雨涟拉开门,看到几个拿著火把的人,除了子襄之外,他一个也不认识。
“靳大人?……”
他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我。”
子襄迅速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心知这便是承!安排照顾清音的人了。
“人呢?”
没有指名道姓地点出清音的名字,是不想让随从的人知道太多。
“在房中,刚刚睡下──”
“事情紧急,只怕要星夜起行了。”
打断雨涟似乎有意想要清音再多休息一下的话,子襄将随行的人留在门外,径自走到院内窗下。
清音其实并未入睡。
“靳大人麽……”
“正是。子襄打扰大人安歇了,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大人见谅。因昨日有一股流寇在附近出没,为防他们伤害大人,殿下特地命我来送您离开,以策万全。如今已在附近水岸安排了住所,为确保您的安全,还请大人尽快启程。”
子襄压低了声音平实地道,方才的焦急此刻已经丝毫看不到踪影,连易水盟被清剿的事情他也对清音隐瞒了起来──因为承!特别交待,从宜同清音交清匪浅,不想他受惊。
虽然这样讲,子襄岂不明白,承!也是不愿清音知道,他在救他的时候,仍是未曾一刻忘记过自身的利益。
房内的人没有立刻回应。
子襄莫名地忐忑起来。
“大人?……”
“有劳了……这便动身就是。”
清音低弱的声音穿过窗纸,他那无力的语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顿,子襄将手边备好的斗篷在窗前递出。
“夜寒风凉,大人仔细身体──这是殿下的心意,请大人收下。”
雨涟从子襄手中接过厚重的斗篷,月光下,那原本该是柔黄的颜色却泛著淡淡的冷光。
他并不了解这斗篷的含义,所以只是听命地捧著斗篷进到房中,而对於清音为何会望著那带著关切之意的衣著痴痴怔怔百思不得其解。
论理,他该欣慰才是吧?……
他似乎一点也不能责怪承!的苦心。因为他此刻不但是钦命要犯,更是男身却有孕的异类,要他暂时扮成女子以求平安,似乎一点也无可厚非。
房外又想起子襄催促的声音。
无声地笑了起来,清音安静地披上衣服。
当子襄看到勉强扶门而立的人已经著上了那一袭遮盖去容貌的衣装时,满意地一笑。
抢先两步,他推开院门,在车前立定,躬下腰。
“恭请夫人上车。”
以为自己听错了,雨涟刚要将疑问脱口而出的时候,扶著他的那只嬴弱的手却无力地轻扯,阻止了他的冲动。
抬起头,看向身旁那人,雨涟看到的,却只有被夜光映得如同洗月般的容颜。
沈寂的夜里只听得到马蹄踏过山路的声响夹杂著车轮滚动。
颠簸的车子让人连合眼小憩都没办法做到,望著对面那闭著眼睛一声不响的人,雨涟心底思潮翻涌。
刚刚从狱中出来,只来得及洗去那连月的脏污,便又要动身移往他处。今後,这样的事情怕会成为家常便饭一般吧──在清音自己还没有为自己设想今後的时候,雨涟便忍不住要哀叹起来。不过,不管怎样,以後他都可以陪伴对方了。这是唯一让他觉得高兴的事情。
但尽管如此,此时此刻在雨涟心里,疑惑更大於欣喜。因为就在方才,子襄来敲门说话的时候,清音房内,正窝藏著两个易水盟的逆匪。
就在子半,他刚刚打算服侍清音睡下的时候,却被人闯入房中,用著满溢血腥味的剑指著他们──……
胸口堵塞的感觉被扑入鼻中的味道激发,就再也克制不了地从喉咙里冲涌出来。
清音顿时扑在床边呕吐起来。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阵仗,雨涟吓得有些手脚发凉──那几乎是浑身浴血的人只有一双眸子铮亮得骇人,整个人埋在黑褐的血迹和夜色里,像是从地底出来的幽魂。
“沈清音──对吧?……”
燕歌的声音嘶哑而颤抖。被他单臂紧搂的夜白刚刚昏死过去,生死未卜,盟里也许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清音吃力地抬头看向眼前那柄刺眼的剑。
“你是……”
狞笑一声,燕歌将长剑直送,架在清音本就已无力撑起的肩。
“易水盟,燕歌!”
尽管燕歌报上了名字,可仅凭昨晚那神志昏惑里听过的一两句话语,清音如何辨别得出对方。
微缓地摇了摇头,胸口的闷塞感令他喘息艰难。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
苦笑浮上唇角,但随即便被恨意所取代──
“不过,要怨……就怨你是夏承!的人!──”
说著,燕歌举起手中那似乎变得越来越重的长剑向下斩落──
“啊──”
一个人影从燕歌眼前晃过。
那一声痛呼之後,只听当啷的响声──燕歌酸软的手臂终於无法再握紧剑柄,於是那柄饮满了鲜血的剑就那麽脆然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雨涟被自己满手的鲜血吓得说不出话,甚至连疼痛都忘记了。刚才突然填满了身体的勇气让他奋不顾身地推开燕歌的剑,可勇气在一瞬间却又消失殆尽,只剩下令人胆战的後怕。
而当勇气抽离的时候,就像是连著身体原本的力气也一起带走了一样。
“涟儿──涟儿?!……”
清音几乎从床榻上跌落下来。
抱起那软倒一侧的人,直到确定对方只是受惊过度後,清音才定下惊魂。
望著对面已经摇摇欲坠却还奋力拾剑向自己刺来的人,他陡然也明白了原因。
“从宜……他怎麽了?……”
“死了!──……盟里……兄弟们……都死了!……”
燕歌悲愤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嘶叫。
原本以为是他该痛恨的人,可在听到他死讯的时候,却丝毫不觉得畅快。
反而像是要寻求支撑似的,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昏迷的人。
清音怔然呆坐,竟忘了他眼前的危机。
“夏承!……我杀不了他……不过──不过……我能用你的命……抵还……”
无视对方那毫不抵抗的反应,也无视对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燕歌此时想的,只有以命抵命。尽管他也已经濒临溃倒的边缘,但以意志维持著的那一丝神志仍然令他紧紧地握著剑,挨近了清音。
剑刃渐渐地贴近衣衫──
“燕歌,住手!……”
夜白因雨涟那一推倒在地上,却醒了过来。
望著不肯罢手的人,他突然异样地确定──他不想再多添任何一条性命。
“你不想被逐出帮会吧……”
“什麽?……”
皱起眉头,燕歌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麽。
“残害有孕之人,是要被逐出盟会的!……”
“你胡说什麽──”
“是真的……”
望著燕歌,夜白虽然不确定对方究竟会怎麽做,他仍然说出了那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沈清音……他有四个月的身孕,他和我们不一样……”
“?!……”
……
当雨涟从半睡半醒的噩梦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子襄在车外唤他们下车。
清音的腿伤根本还不曾痊愈,走路实在勉强。
就算是将重量倚在雨涟身上,也只是勉强移步而已。
子襄在一旁默默注视著那个被他称作“夫人”的人,有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怜悯对方。
子襄带来的人并没有全部离开,而是在庄院的外围留下了两个,虽然让雨涟多少觉得别扭,但毕竟是安全了,应该不会再发生刚才那样让人心惊胆颤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