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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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未见过师傅当真对练的模样,半分不留情啊,幸好那剑气仅是削断你发带,未在头顶留下血痕。」若只说是师傅当真,那也太说不过去。两人对练的当下,他仅觉是两造气势相当的剑式一招招地施展开来,师傅当时有多麽认真,英旭便有几分认真;更甚是师傅最後一招封喉剑式微露杀意,究竟把英旭当成什麽人了这样对待。
  「就算师傅认真起来,也会衡量情势及时收手,你且不必担忧。」英旭将钝剑放回武器架上,将虎口青紫的右掌藏回袖中。
  「师傅先前与你对练时也是这般吗?」樊空追问。
  「幼年时候因我饱受体寒所苦,如你所言,有几式剑法并不宜使出,强学只是伤身。近来则因你药帖所助,运气不再窒碍难行,也就不仅限於那几招阴柔剑式了。」英旭将发丝拨至颈侧,偏首带笑凝望著樊空的眼,竟让樊空又起了逃避意念。
  「英、英旭,你体寒尚未完全治愈,说不准那些剑式会反过来蚀你心脉,到时任凭我药帖如何驱你体内寒意,也无法根治早已伤裂的筋脉。一帖药吃不够,你仍想吃上治心脉的第二帖药吗?」樊空险些咬了舌尖,还是将视线调开才能完整地将话语道尽。
  「无论我如何病著,你总有法子治好我的。」英旭扯出一抹四平八稳的笑容,让樊空无从反驳起,「练了些时候,肚子倒是饿起来了,我记得灶房里有些甜汤圆,上回厨娘特意留了下来。」
  「唉,难怪上回我碗里的汤圆的确是比你少了点,原来厨娘还留了这一手。」
  「前几天你要一颗颗分食汤圆,我也陪著你去了,怎又怨起我来。」英旭无奈地摇了摇首。
  「怨你竟不嫌药苦,怨你上回竟还当真要替我写字帖,怨你睡梦中被我缠抱住了也不挣开,怨你鱼骨挑得仔细也不让我练练,怨你……唔,你右掌作啥藏起?」樊空随口抱怨道,却眼尖发现英旭始终藏放在袖中的右掌,忙扯过英旭手肘,拉高袖口检视英旭低垂的右掌。
  「未将师傅压来的力道正确纾解,便在右掌留下痕迹了。」英旭抢回手掌,「并无大碍,瘀青待至明日便能消退,你也不必再下一帖药予我。」
  樊空气恼地瞪了英旭一眼,「你道我在樊家待了一辈子,我就只懂写药帖吗?你若不愿让我包扎伤处,我便不让你吃甜汤圆了。依我在厨娘心目中的乖孩子样貌,若我说甜汤圆对你身子不佳,又或说是与我新下的另一帖药冲突,厨娘们定会信我,到时,恐将连你的甜食也去得一盘不剩。」
  「这伤确是没什麽……」英旭面色不改地任由樊空恶意地揉捏他的右掌,比起体寒发作时,他仍强硬使著另一派剑招而伤著心脉的疼,比起他与师傅外出时遇刺的疼,这青紫仅是看上去恐怖了点,却一点也不疼。
  「在我眼下,我说这伤会疼就是会疼,你与我争什麽?」樊空放轻力道,改将英旭右掌紧地裹住,「哼,师傅要这般对你,就别怪我时不时便去找你爹茗茶閒聊。多了个外人居间,我倒不信他俩可视我於无物地亲密起来。」
  「爹虽是没说什麽,但看他表情,我猜爹是极不愿你待在府里的。对於我爹,你是能避就避。」英旭连忙劝阻道,仍记得他与师傅自花楼返府後,竟见樊空也在书房时,爹语气平淡却饱含了冷漠之意。他与爹这麽多年下来,也是懂得彼此几分的。他明白爹对於不喜爱的事物总是兴致缺缺,更甚是以温柔包裹住里头藏著的清冷。面对爹时,他懂得何时抽身不致惹爹不悦,但樊空不然。
  「我上回与你爹聊得挺尽兴的,再不,当著师傅的面与你爹聊聊吧,他定愿意听。」
  「愿意听什麽?」
  「就说你体寒毛病如何根治,而什麽药方有助於你爹复元双腿。或者提些你的事,师傅的事。我猜师傅生性寡言,在你爹面前肯定也是不曾多说过什麽。」
  英旭叹了口气,也不敢想樊空真要去闹了爹与师傅,那情景又会是如何,只得转了个方式允诺樊空,「我真想吃些汤圆,这伤你要包扎或上药,都随你去吧。」
  樊空一脸得逞地笑开了。
  近来听厨娘说过,城西大街新开了间茶楼,据说是从江苏原原本本搬来的,樊空常听闻酒馆花楼,但却未曾去过茶楼。他原想找英旭一同去瞧瞧,但此刻正逢天气回暖,大地再春,英旭与师傅定下的约定也将要履行了,他不忍打断勤练剑法的英旭,因此只好找了个下午独自摸出府去,到那茶楼一闻新鲜。
  比起酒馆的气势磅礴,这茶楼的摆设便雅致多了,茗茶之人的交谈声也压得极低,那细语声夹杂著二楼右侧一位抚琴人的琴音,竟是半分不显突兀。龙井、碧螺春,乾叶随著热水渲开而一同溢出的轻妙茶香,与那甜而不腻的糕饼香气……
  樊空两眸蓦然一亮,他上了二楼,寻著一个栏边小桌便坐了下来,他朝远处方沏好茶的小二探了探首,便连要了十碟甜糕。
  小二在心底默记,见樊空似已满意地顿住时,不解地问,「客倌,您不来上一壶龙井吗?」
  「龙井甚好,却及不上府里备好的晚膳鱼汤啊。」樊空回忆著那鱼汤鲜味,不禁咽了咽唾沫。
  小二在心底奇道此人叫了十来碟甜糕,也不怕噎著或腻死似的竟半壶茶也不上。但也只是点了点头,允诺一刻钟内奉上便走了。
  樊空一掌托首,边听著另一侧传来的阵阵琴音,脑中自然浮现沧桑之情,不禁随口配上一曲百年前的词曲,轻吟起来。他吟到中途,糕点一碟碟送来,他满怀欣喜地看望著那精巧玲珑的糕点,唇边的词曲也就渐渐淡了。他捻起一块豆沙糕放入嘴里化开,又选了块杏仁酥放在唇边啃咬,还有那芝麻卷、凤晶香糕、海棠糕、枣泥麻饼、糖炒栗子……
  他也没打算要一个人食完这一整桌的各式糕点,他每样各吃一口,便又唤来小二将这一桌打包带走。他捧著满怀油纸袋,起身要转往楼梯,此时莫约十来名文人雅士正欲往里头走,他便先侧闪一旁,让对方先行走过。
  「兄弟多谢。」为首的文人捧著纸扇,拱手对他微一行礼。
  他淡淡一笑,待人影都自他面前闪过後,才要起步,却让行走在最末的那人给拦了下来。他定眼一瞧,正是那抚琴人。
  「……唐突了。我方才抚了一首破城曲,听闻你对词对得极好,此番前来是要向小兄弟道谢。」抚琴人面容微带英气,低垂眼帘回避与樊空对视。
  「不过是随口对词罢了,说不准伤了你破城曲的悲恸景色,若因此向我道谢,那真是……」真是什麽呢,他没料到整座茶楼人声不断,虽皆是低语,但对方竟耳尖听闻他的吟唱。对方莫不是将他此举误认为是要搭话吧,但他并无此念,不如就放他回去与英旭团圆吧。
  樊空心中殷切期盼著要回去,但抚琴人却恍然不觉地又对他说了那破城曲如何如何。唉,他家在、城在、国在,与那破城曲同调仅是等著甜糕上桌时閒来无事所为,他那知会引得抚琴人找他搭话?早知如此,他定是不会哼出半句词曲了。
  「小兄弟,依你所见,你道这曲中那家破国破之人,若有机会可复国,又会怎麽做?」
  「那人怎麽想我是不知,但换作是我,肯定不会这麽烦事的。」樊空往楼梯方向挪了挪脚步,「国运到了尽头就让它灭吧,彻底毁过一次说不准会好得多。」
  抚琴人闪身站至樊空面前,紧捧著木琴,「但那国运不该尽,全因他人作孽。小兄弟,你当真不愿复国?」
  「这破城曲便是那人所作吧,除开曲里凄凉,音调清流婉转,不也让百年後世代代流传了吗?若那人也活到了百年以後,再来看看城里荣景,虽是顶上的天不同了,但脚下的地可却是一样的啊。」樊空皱了皱眉,「这位……木琴先生,还有人等著我回去呢,我先走一步。」
  「慢些,小兄弟,你落了一块糕饼。」抚琴人自地面捡起一块油纸小包,交至樊空手上。
  「多谢。」樊空握著那只油纸包扬了扬手,连忙转身离开。
  他赶在入夜前回到严府,捧著满怀油纸包及一只油纸揉作的球便直冲进英旭房里。他想著连日来师傅为英旭抽走了多少盘甜点,令英旭吃了极苦药帖後,却没有一丝甜味将嘴里药渣袪除。这回他自茶楼带了多样糕点,定能让英旭食个痛快了。
  樊空将糕点轻放在桌上,且点上烛蜡趋走一室黑暗。他抬起首来,原先自茶楼飞奔回府的愉悦神色全都消失殆尽,他目光沉著地扫过房里一圈,便举步走向屏风後头。
  躲在屏风後的英旭这才吐了一口浊气,将那残破气息时而缓慢时而急抽地吐了出来,望向樊空的两眼仍带著收不住的阴狠。樊空面不改色地伸手扒开英旭血湿的黑衣,那劲道有些按耐不住的急迫,也不管英旭是否顺从地抬起双臂任他脱衣,便强硬地自刀痕裂处将黑衣毁得更碎。
  「你这回可没法上花楼掩去血味了。」前几回是英旭半点未伤,血味全是别人喷溅至身上的,在花楼更替新衣後又裹了一身胭脂味,要躲他那只有著灵敏嗅觉的鼻。现下英旭全身带伤,单是肩头那道拖长至胸前的刀痕便已够吓人了,彷佛要将英旭斜横劈开,更罔论背後、腹肚及腿上的刀剑刺伤了。
  「师傅受伤比我更重,你先去看他。」英旭拿起一旁洗净的中衣充当布绢拭去手臂泛血伤口,随後又以牙咬开瓷瓶上的布塞,将药粉铺倒在伤处。
  樊空心凉了半截,「你们师徒二人究竟为何如此拼命,连命都可不要的拼!」
  「樊空。」英旭勉力拉回心神,将那些残留的景象自眼底除去,想著眼前之人是总对他好的樊空,而非那些……「师傅在我倒下时护著我挨了数刀,也不知是不是淬了毒,我将师傅带回府里时,他已先失去意识。爹略懂医术,虽可治伤,却不能解毒。」
  「连你爹也明白你与师傅暗地里做了何事,你却要如此瞒我?」樊空双拳握得死紧,眼底泛上一层血雾,几乎令他瞧不见英旭面上的神情,「怕你要反过来指我,我现下便先对你说好了。你爹半废的双腿,及你身上根生的寒毒,皆是樊家所出,皆是樊家要陷你爹与你至此。我来严府也是要害你的,我要亲眼见你因我下的毒七窍流血死去,我要见你……」
  「樊空,原来,你也是来害我的吗?」英旭暖声说道。
  「正是如此,那药苦就是为了害你苦皱眉头连眼前都看不清,且让你筋脉寒气些微散开,却是积淤在心口啊!你绝不是因受伤过重才倒下,你使起那几式不下於师傅的阴邪剑法时,不也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吗?」樊空突地尖著嗓子大笑,「严英旭,你就快被我害死了。」
  「……我尚且还死不了,倒是师傅不必你害也快死了。」
  「严英旭严英旭,我现下赶去书房救你师傅,也是要让他站在我身旁,睁著两眼看你如何惨死啊!」樊空看向门外,说著都要哭了。
  「真不知你扯这些意欲为何。」英旭几不可闻地摇了摇首,「也好,我就在这里撑著一口气等你如何来害死我。」
  樊空拔腿冲出,连点几步跃至空中,他急忙著提气却忘了收势,脚下一个踉跄,就这般直直地摔进书房里。
  书房地板横躺著一名男子,便见严朝生双膝以下扭曲成一个诡谲姿势,半趴坐在男子身旁,在樊空摔跌进来时,也未回首看他一眼。
  「爹……英旭的爹,我师傅还有气吗?」樊空自地上爬起,嗅了嗅气味,除了一室血腥外,他竟闻见一股桂花香气。
  「除了几处较重刀伤外,胸口及背後也遭人打了数掌,现下他才方熟睡,但我却是无力将他抬至床塌上了。」严朝生掌指抚过飞衍颊侧,语气很是平淡。
  樊空突觉身後一股冷意逼人,他躲至严朝生身旁,「我来便行,这事也不好叫下人去做。」
  「他身上伤口多半已让我包扎上药,若他身上无樊家毒药,你便回去顾著英旭吧。」
  樊空吃力地将师傅抬放至书房里侧的一张躺椅上,勉强将师傅长手长脚皆平放在椅上了,才回首看向那正扶著桌沿,以软瘫的两脚奋力地踩著地,正往书房里侧走来的严朝生。他心底犹豫是否要前去扶他一把,但依严朝生高傲性子肯定会将他挥开。
  「你就不担心英旭吗?」樊空反问道。
  严朝生抬首望了他一眼,随即又专注地以掌撑著身子,按著桌沿接著是墙沿缓步走来,「自英旭孩提时代起,我便知道他心中打什麽主意,我未阻拦他,是想看看英旭凭自身力量究竟能高爬到什麽程度。本以他那一套柔和剑法,在江湖拼个千剑客名声也不难,但他却打定要恢复严府过往的名声,那自是要拼至武林盟主才行了。」
  严朝生轻按著樊空肩头,在躺椅旁坐下,「自你替他祛毒後,飞衍几乎将英旭当作是年轻时的我,有时剑招不免狠了一些,皆因他信我可轻松避开。我让飞衍跟在英旭身边,要他护住英旭周全,免我担心。英旭五官长得像他早夭的亲娘,英旭他……你去陪陪他吧。」
  「我只问最後一事。你还记得我爹吗?」
  「这双腿是让谁毒残的,我自是忘不了。」

  衡门,八

  初入夜不久,樊空望著东升的弯月,一步步地踩踏在廊上,走向英旭卧房。
  依他在严府近半年的时日,他尚未见过严朝生主动同他说过什麽话,大多是他问,然後严朝生答,甚至也不常两人独处。方才那席话里,藏著太多英旭与师傅根本无机会去碰触的思绪,严朝生却对他说了,因他是樊家人吗?
  他越是走著,便越是觉得脚步沉重。他身上并无沾染太多桂花香气,那是爹身上独有的,这天下大抵也找不出第二人身上与爹一般味道。他方才在英旭房内点燃蠋蜡,以及初入书房时也闻见些许,难不成爹先是见了严朝生,接著才去英旭房前寻他吗?又或者爹与严朝生并无碰面?
  严朝生最後侧过面低语答了,那沉冷嗓音似是有恨,不知是恨爹还是恨他双腿瘫软。他倒不能想像爹若与严朝生见了面,两人情势如何,而师傅又会如何出手。
  他眼下突然清明起来,「正因如此,师傅才受了重伤啊。」
  但师傅晕厥过去是因胸前及背後的那两掌掌力不一所致,身上并无樊家毒药,若爹仍对严朝生心中怀恨,那理当先毁了师傅及英旭才是,但这两人除去皮肉伤外,却是活得安好,连英旭身上的寒毒也让他驱走大半。
  他原以为爹站在英旭房门外听著,是要给英旭下更毒狠的药,才抢在爹行动前说了一串乱七八糟的话,不知是否因他的胡言乱语,原先想闯进房里的爹也打消念头了。幸而英旭在当下便听出他话语不对,也没放在心上,若然,他真是……万分对不起英旭了。
  「樊空,是你吗?」英旭扬声问道。
  他就站在房门七步外,没料到他一路走来脚步竟钝重至此,让远在房内的英旭也听见他了。
  「我正要回房。」樊空望了望庭院里的杜鹃,便提起步伐走进房内。
  英旭上身赤裸坐在床沿,臂上的伤虽能自己处理,但那横过半个胸膛的刀伤却是勉强洒上了药,凭他一人也无法将乾净白布整齐地缠绕住伤处。他一直在等樊空回来。
  「你师傅没事。方才我出房前说了什麽,就当是我见你受了重伤的气话吧。」樊空接过英旭手中的白布,便将白布一端轻按在英旭无伤无血的胸侧,执著剩馀的长条布带一圈圈地裹覆住那还冒著血的平整刀伤。
  「让你担心受怕了。」英旭嗓音淡淡,面上虽还是有些失血的惨白,但那勾扬起的唇角却让整张脸看上去更像是文质书生,而不似是决心要夺武林盟主之位的剑客。
  「我特地到城西茶楼买了香甜好吃的糕点,原本要给你解解嘴馋,现下倒不必麻烦了,因师傅他也重伤躺卧在床,无暇顾及你是否又食了过多甜食。唉,你体寒才解了大半,药帖还没吃完呢,又要再吃另一帖治刀伤的生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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