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夫人的事你不用担心的。他勉强的笑了笑,道,她的后事我会好好办理的。你放心吧,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安排好的。
所以你……你快点好起来吧。
噢,对了。夏夫人就是夏铮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在国外生活。虽然不是我的生母,对我也抱有一定的敌意,但是其实也是个非常好的母亲。性子也温柔,很贤淑。
恐怕是知道夏铮出事以后,守不住打击,所以才旧病复发的吧。旧病加上新的打击,就是好好的一个人,也非得倒下去不可。更何况是年迈的身体不甚健康的老妇人呢。
小寻,天气开始回暖了。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桃园吧,满园都是粉红粉白的,很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周在央摸了摸我凹陷的脸。
会没事的,小寻。他快要搞不清安慰的对象了。
周在央轻轻的走出去。我知道他很忙很辛苦,夏家的产业不能交给别人管理,至少在国内的这一片不能,而周在央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周在央打理着余下的生意,底……下的人很多都不服,总要趁机闹事。
以前夏铮在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如今他一走,所有矛盾就都激化出来,压也压不住。司机大叔偶尔会来看我,一边叹气一边说公司里的事,而他所知道的,也仅仅是表面的事而已,那么内部呢,到底会乱成怎样。
我实在不能做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困兽
窗外的世界,逐渐从冰雪中苏醒过来,抖落了一身严寒。穿暖花开的时候,连空气都涌动着甜腻的芬芳。
医生说我的病已经基本上康复,只要按时吃药的话就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最主要的当然就是保持心境开朗。我出了院,住在周在央的公寓里,因为这里距离医院比较近,我每天都会熬粥或者做一些夏铮喜欢的小吃拿到医院去,虽然夏铮都不会吃。
我会带些杂志去念给他听,会告诉他我生活里那些平凡琐碎的事情,或者是坐在他床边,安静的看着他英俊的脸,稍微失神,然后打发掉一段漫长的时间。
夏铮,我做了你很喜欢的煎饺子哦,再不起来的话就要凉掉了。
今天早上在医院门口遇到一个遛狗的小女孩,非常可爱呢,她还答应下一次会和我一起去跟她的小狗玩。
嗯……今天好像没什么值得看的新闻呢,我念一段昨天看到的文章给你听吧。
还有,我最近好像胖了一点,你要不要摸摸看。
……
我看着他熟睡般的娴静面容,拿过柜子上那只陶瓷杯子。摸了摸他光洁的额头,说,我去给你装杯热水吧,等我回来,你就要醒了哟。
可能是陶瓷杯子有点太滑,我竟然抓不稳,让它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怎么办……都摔坏了……我、我真是笨手笨脚的……我焦急的蹲下去收拾碎片。
眼泪又失控地掉下来。我攥紧了手里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手心,嵌进皮肉里。血从指缝处溢出,我抬起手臂用力的擦了擦眼睛。
我、我会马上收拾的……我牵强的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夏铮。
小寻!周在央猛地掰开我的手,把我拖向急诊室。
你是不是疯了,怎么可以直接用手去收拾!
我仍旧对他充耳不闻,像是坏掉的机器人,恍惚又茫然的呢喃道:我,我真没用……夏铮肯定,会这样觉得的……所以他、他才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啊……是这样吧……我、我要给他倒水呢,然后、然后他就会乖乖的坐在床上等我回去……我不会再把杯子摔坏的……不会的……
他在等我!他醒了看不到我的话会很生气的……放开我、放开我!
周在央狠狠的把我按到墙上去,我不依不饶的扑上去咬他的手臂,胡乱嚷着要他放开。经过的医生护士都惊慌失措的上来脱开我。
不要碰他。周在央冷冽地扫视了一眼,拉着我越过所有人离开。
我被他修长有力的手臂圈在怀里,我死死咬住他的手臂,淡淡的血腥味在衣服底下弥散开来。我的下颚都酸了,周在央却只是皱着眉,纵容我的胡作非为。
不行了……我松开牙关,额头抵在他的胸前。
我不可以再等了……我呜咽着,攥成拳头的指节因为太用力而泛出森然的青白。
太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我等……混蛋,混蛋……眼泪濡湿了周在央的衣服,他掐着我尖得 可以扎人的下巴,逼我抬起头来面对他。
他的眼神格外温柔,像是撕碎了暮色四合时满城的璀璨灯火。
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所以你可以放心的把一切都交给我。相信我,最后,一定能让你幸福的。他亲了亲我红肿的眼角。
是真的,你可以相信我。
到了这种时候,语言和其他的信誓旦旦,其实都已经没有作用了。我已经受够了巨大的希望落空后更加庞大的深远似的绝望。不要对我好,爱我的人,都不会有好的下场。
所以请不要再接近我了。
周在央并不知道我心里“一旦夏铮死去我也会找个地方偷偷死掉”的念头。
他想要的,这辈子都不会等到。
桃园
在关闭以前,周在央果真带我去了一趟桃园。
满园残春,黑色的泥土上落满桃色的花瓣。游人稀少,只剩一地残花,有几簇迟醒的桃花,像是开着一个人的舞会,旁若无人的开得热闹。不必之前的大且饱满,而是小小的,粉嫩的,十分精致好看。风拂枝头,纷纷扬扬的落下小小的花瓣,偶有轻微的谈话声传入耳际,显得静谧而寂寥。
陌城的春天,桃花开得极其热烈繁盛,于是凋零也变得格外迅速。
周在央站在远处观望桃树下稍微失神的我,他穿藏青色的高领毛衣,米色长裤,露出光洁的额头,狭长幽深的眼眸被微微低垂的浓密的羽睫遮掩,像一个笔挺漂亮的17岁少年,衬着背后一片伶仃残败的桃花,显得更加萧条,更加落寞。
他向我走来,我避无可避。
错过了今年开得最盛的时候呢。他伸手拨去落在我发顶的桃瓣。
嗯。我看了看眼前的残花,又抬头看着他,说,是错过了。
周在央的眼神仍像一片在水塘里一点一点化开的浓墨,柔软,深沉,看上去很悲伤。他淡淡的笑了笑,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嗯……这个,很久以前,就想要送给你。现在……可能也不算太迟。
他摊开手心,赫然是一只发黄的草戒指。
就像普文说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周在央没有看我的眼睛。
你不要、不要给我。我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惊惶道,我不配的……你不要给我,不要对我这么好。
周在央睁大了漆黑的眸子,一副受伤的表情。抿着薄薄的唇,迅速抓住我的手,硬是把草戒指塞了给我。
我笑了。只是比哭还叫人难受。
你真的要给我吗?我举起那枚可怜的戒指,忽然狠狠地掷向地面,狼狈而面容扭曲的吼道:我只会这样对它,你给我有什么用!你给我……不要、不要给我啊!
草戒指顺着有点坡度的泥土地面滚下去,滚着滚着就失去了踪影。
周在央委屈地瞪着我,依旧顽固的一言不发。我知道的,我知道只要他一开口,恐怕就要哭出来了。我摔下去的不只是那枚小小的戒指,而是他的心。
我不配啊!
周在央垂着头,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落泪。
只是他并没有哭,湿漉漉的大眼睛像两个氤氲雾气的湖面,他不恼不恨,语调轻柔,略显沙哑,他说,小寻,这样吧,我把我整个人都给你,我把我的命给你吧。
我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他看着我逃跑时的背影又是怎样的心情。
周在央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他甚至放弃了家人放弃了事业放弃了贤良淑德的未婚妻。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他一直都在安慰我帮助我,却不记得从来没有人这样待他,没有人安慰过他。
我总是任由他在我看不到触不及的地方伤心难过,坚忍疼痛。
已经入夜,这是桃园最后开放的一天,管理员打着手电筒四处检查,准备闭园。竟然听见一丝怪异的动静。
是……是谁在那里!
手电筒照亮了一个藏青色的背影,那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摸索些什么。管理员鼓着勇气又上前劝说道:先生,我、我们应该,闭园了……您还是,快、快离开吧。
男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一个劲的埋头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管理员被他古怪的举动和苍白的脸色吓得心里发毛,浑身都起了疙瘩。
忽然,男人站起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些什么,被他极宝贝的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男人转过身来,向管理员鞠躬轻声道歉,伸展了一下麻痹的双脚一言不发的走了。
管理员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一直记得那一年桃园关闭的那个晚上,他所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的眼。男人看着手里的东西的眼神。管理员也不太会描述,他只觉得那双眼,波光潋滟,柔情似海。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简直能勾人魂魄。
亲爱的,再见
气温一天天回暖,转眼间阳春三月已经踪影全无。初夏的天幕,湛蓝澄澈,像初生一般美好。
夏铮还在昏迷中。
这一天阳光充沛,天气晴朗。我如往常一般熬了粥拿到夏铮的病床旁陪他。
我不怕死。我用指腹轻轻描画着他俊俏的面容,又缓缓地,恍惚道,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都不怕。指尖停留在他有一点菱形的嘴唇上。
我只是怕那里,没有你。
我自嘲地笑了笑,满嘴苦涩。又继续说,你看,为什么书里会这样矫情呢……谁不怕死。嗯……我也很怕,可是,可是我……没有你在身边,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呐,我数一二三,你就醒了,好不好。
一……
二……
小寻。门被打开,是周在央。他特地雇了营养师为我调配三餐,并坚持亲自送给我。我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把食物盒子摆好在桌面上,又叮嘱道,你要多吃一点。
我随便挑了些清淡的菜色吃了小半,总觉得食欲不振,放下碗筷又转向了夏铮。薄得指节骨突起的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要数三了哟……
他像是熟睡了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我会等你的。我又笑,摇摇头像是告诉夏铮,又像在告诉自己,说,不行的,我等不来。
周在央指节骨分明的手搭上我的肩,说,小寻,回去吧。
日子就是在静默无言中一天天过去的。那个总是不停叫着“哥哥、哥哥”的瞎整呢,那个任性又倔强的夏铮呢,那个笑容与日同辉的夏铮呢,那个爱着我的弟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在无期的等待中,流失的并不只是时间。我甚至感觉到精力如抽丝般逐渐消散,我可能,没有办法等到夏铮醒来的那一天。
我大概会死吧。
这天是夏铮昏迷的第120天,医生说,他醒过来的几率太渺茫了。
只是奇迹这种东西,纵然是少,却总该是存在的。
哥哥……
我怔了怔,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喏,你听,我都出现幻觉了。我、我还是去洗把脸再回来给你念剩下的文章吧。
哥哥……抬起头,是我。抚摸着我的脸的人,指如青葱,肤如凝脂。我缓缓地抬头,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如秋水般明净而美好的眼。
那一刻静极了,仿佛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像明晃晃的银镜,一切都静止了,而我眼里,就只剩下他那张苍白却依旧英俊得不可救药的脸。
夏铮凑过来,啄了啄我的唇。
我把眼睛睁得极大,害怕一眨眼,他便又睡过去了。
哥哥,是我呀,怎么了,吓到了么?他虚弱的笑了笑。
灼热的液体从眼眶汩汩流出,无声坠落。我像是坏掉的娃娃,泪腺失控。
唔……他忽然后退,眼帘低垂,脸色比刚才更惨白了几分。狠狠咬住下唇不让压抑的痛苦呻吟泄露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惊惶的伸手抱着他。
没事。夏铮低声喘气,痛得连身体都不自然的抽搐起来。
夏铮!你怎么了……医生!医生快来啊、快啊!我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键,冲着话筒的地方大喊。
哥哥……他把沁出薄汗的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真的好爱你呀。他叹息一样轻轻地说,手臂环住我的腰。
不要忘记我,哥哥……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缓,搂着我的腰的手臂也渐渐失去力量,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我的手臂流淌下来。
医生……医生快点来啊……救救我弟弟、救救他啊……我已经哭至失声。
我抱住他瘦弱的背,他像是熟睡了一般安静。
不是梦。明明还拥抱在一起,残留在嘴唇上的温度和触感还那么真实的存在着。怎么会,怎么会是梦呢……
你累了么……我轻轻抚着他的背。
再睡一会儿吧,嗯,只能睡一会儿哟。我会等你的。
此刻我的眼神一定格外温柔,因为我抱着的,就是我完整的世界。
——夏铮——
这里是车祸现场。
这一天天气很好,并没有特别冷或者阴云密布。夏铮独自驾着车,一边盘算着等下带他亲爱的哥哥去哪里庆祝哥哥二十九岁的生日,一边想象哥哥看到那份礼物的时候会是怎样可爱的吃惊的表情。然后他们吃完晚饭,就乘着专机到荷兰去注册结婚,成为一对真正的,被认可的夫妻。
本应是非常完美的一天,原本,他们应该能很幸福才对。
事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夏铮没办法反应并且躲过这次劫难。一辆货车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忽然失控撞了过来,似乎是醉酒驾驶,司机连刹车都没有踩下。夏铮的车被巨大的冲力撞得滑了出去。
旁边车道上迎面而来的小货车和后面的两辆小汽车没有来得及刹车,便直直地撞上了夏铮。损毁的状况很严重,夏铮的车和人都被夹在好几辆车子的中间,欲逃不得。
夏铮卡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剧痛让他短暂的昏迷过去。
血从脑袋上淌下来,模糊了视线。夏铮在昏迷过后又清醒过来,万分的疼痛,血流得太多,已经没办法再撑很久。肋骨大概也断了刺穿了肺和其他内脏,呼吸变得很困难,眼前更加模糊不清。
一定要……坚持下去。
哥哥应该还在家里等他吧。要是让哥哥知道自己出了这么严重的车祸,不知道会哭得有多惨呢。嗯……好晕,该死的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夏铮一点也不想死,还有美满的生活在等着他呢。
他可是要和哥哥厮守一生的人,就算他曾经做了这么多的错事,这一辈子都要来这哥哥不放手。至于惩罚,就罚他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直到他再也爱不动为止,都要一直留在哥哥身边,让他幸福。
漫长而疼痛的等待里想的都是那个人。
过去的每一幕像电影一样快而无声地在脑海中放映。夏铮只要想起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会幸福得笑出来。
等到他们都变成老伯伯,他也还是会牵着哥哥的手,不知疲倦的爱着他。
他要让他的笨哥哥知道,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遥不可及的童话,但是他一定能够让他幸福,只要和他在一起的人,都一定会有美好的结局的。
哥哥,记得等我回来哟。
往事几许
夏铮的葬礼并没有很隆重,我跪在他的墓前,痴痴地看着他。
明明是五月的天,却格外寒冷,冷得我浑身颤抖。我没有表现得太激动,只是眼泪像倒水一样往外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