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作者:  录入:09-23

  毕竟血亲天性,就对荀一说,“我来喂她。”
  荀一看了看他,答应了,青伶就要去抱青青,谁知道青青就是不肯挨近,躲在荀一的背后。
  青伶灵机一动,想到小孩子应该要哄的,“青青,你不是喜欢男旦么?爹给你唱段戏,你就吃饭好么?”
  青伶看到她露出的小脸,一双大大的眼睛竟含着怨毒,“不好,你才不是我爹!”
  青伶一惊,接着心口疼了起来,“杜叔叔说错了,杜叔叔给你唱戏好么?”
  青青没再接话,怨毒暂时被好奇代替,青伶拿起一根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儿,发出叮咚的响声,就势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两个人都静静地听着。
  一段皂罗袍唱完,青伶端起她的饭,用匙儿挖了一勺饭,柔声对她说,“青青来吃饭吧。”
  青青不动,荀一把她推了过来,“快去你爹那里……”
  青青死死盯着青伶手里的饭碗,猝不及防地拉掉了碗,大喊着,“他不是我爹,他是坏人,我才不要吃他的饭!”
  手臂在半空中滞住,心凉透了,再无力气支撑,慢慢地垂了下来。
  “啪——!”
  “哇——!”
  再抬头时,看到她的脸上多了五个手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爹……打……打青青了……”
  “他是你爹,你喂你吃饭你就得吃,你要是再敢说他不是你爹,我还不如打死你!”
  青青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明白,怎么一向疼自己的爹忽然变得这么凶,更不明白,就是因为她不肯叫那个男人做爹。
  荀一把老顾叫来,吩咐他把小姐送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老顾一边哄着一边把青青抱走了。
  荀一见青伶失落,安慰他,“她还小,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突然又冒出个爹,她肯定还接受不了,你别急,来日方长。”
  青伶默默出口气,“那你还打她?”
  “我头一次下重手……她以前怎么惹祸我都没碰过她一下,可她要是不认你,我还不如杀了她。”
  “你!……”
  “青伶,那个贱女人生的孩子,若不是你的骨肉,我早就弃了她,让她自生自灭了,如果她不肯认你,就等于不承认是你的骨血,等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养她?凭什么宠她?”
  “你养了她快七年,你不心疼么?”
  “我养了她七年,既是为了等到你,现在你也回到我身边了,她也没什么价值了。”
  “你还是她爹么?她那么依赖你……你这话不是人话!”
  “哼,我早就不是人了,从我上战场杀了第一个人开始,我就告诉自己,我不是人了,我只不过是杀人的工具,别人用来争天下的枪,如今这把杀人的枪也没了子弹,还能杀谁?不过是没了枪的子弹,只能等着被另一把枪毁灭罢了。”
  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青伶默默地盯着地上打碎的瓷碗,白花花的米饭和碎瓷片参杂着一起,柔软和尖利参杂在一起,就像每个人的命运。
  “老爷,那个送柴火的农夫要来收钱了。”老顾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问道。
  “什么农夫?不是一直都是老刘头儿么?不是按月都先预支好了的? 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还来问我?”
  “不是,老爷,老刘头儿上个月生病了,没多久就死了,后来找了个新的接替他,我想最好您亲自跟他交待一声,免得到时候麻烦,他也想给您请个安呢。”
  “那就带他来吧!……对了,小姐还哭闹么?”
  “哭得凶极了,好哄歹哄总算睡着了,只是脸上的手印子还没消下去。”
  “行了,你下去吧。”
  老顾应承着下去,青伶观察荀一的表情,知道他还是不忍心,就说,“你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
  “嗯……”荀一支吾着答应,脸有些发红,转而又叹起气来。
  “你还是心疼她的。”青伶缓缓地说出口,荀一抬起头看了他好半天,终于不再反驳了,
  “我一直把她当成你……”
  “荀一……”

  第五十五章(完)

  老顾把那个农夫带了来,农夫仍然戴着大大的草帽,低垂着头遮住了整张脸,身体微微向右倾。
  “你叫什么?”
  “回老爷,我叫阿义。”农夫的声音低哑,似乎是在故意压低声音。
  “阿义……你的左腿怎么了?”荀一注意到他方才进来跨过门槛左脚落地的时候,有轻微地吃力。
  “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犁耙砸伤了,所以走路的时候有点儿吃力。”
  “呃,你什么时候开始往这里送柴的?”
  “回老爷,五天前开始送的。”
  “嗯,你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不行老爷……不瞒老爷说,爹妈把我生得丑,小时候还瞎了一只眼,我怕我的样子会惊吓了老爷。”
  “笑话,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是丑还能吓了我?”
  农夫下意识地又压低了帽子,拱手道:“老爷还是不要勉强小人了,我这帽子从小戴到现在就没摘过。”说完咳嗽了几声。
  荀一沉吟了半晌,笑着倒了一杯茶,“既是这样,就不勉强了……天气冷,你也过来喝杯茶……青伶,你也坐过来喝一杯。”
  青伶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往茶杯里续水,余光瞥见农夫跛着脚走了过来,要去接荀一手里的茶。
  伸出手刚碰到茶杯沿,“咣当”一声,茶杯应声落地,“忠义你还没死吗?”
  青伶猛地回头,只见荀一紧紧抓住农夫的手腕,另一只手用枪顶在他的肋下,茶水茶叶沾湿两人的衣服,手里的茶壶也砰地一声落了地。
  “忠义?”
  农夫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老爷你要干什么?我不是忠义,我是阿义啊。”
  荀一冷笑着,用枪筒一下掀开他的草帽,自己也惊了一下,农夫的脸上果然有一个从左耳斜拉到右耳的黑色眼罩,面目布满了细密的疤痕,可是依然可清楚辨认五官。
  “忠义!”青伶冲了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喜极而泣,“你……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忠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好什么?我没死,你们还能安心在这王府比翼双飞?”
  “忠义?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我死了,你就迫不及待地飞到了王府,你,你跟他双宿双栖,哪里还会想到我的死活?”
  青伶呆住了,抓住他胳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荀一厉声喝道,“坐到那边去!不老实就毙了你!”用枪逼着,把他推进椅子,“呵呵,正愁找不到你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战场上的手下败将,你也就配搞这些见不得光的小把戏……扮成农夫?哼哼,我看你扮成丧家犬更合适!”
  “哼,如果不是冯玉容那个吃里爬外的狗杂种,恐怕跪地求饶的是你!”
  “还嘴硬?……青伶你过来!”青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动,荀一的子弹就上了膛,“你不过来我立刻就杀了他!”
  青伶慢慢走到他身旁,一边想着怎么能救忠义,荀一紧紧握住他的手,抬了起来,炫耀又示威地冲忠义说,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他现在是我的,你始终都无法胜过我,何况,现在我们还有了女儿,你曾经自豪的一家人,还有那个孩子,我告诉你,你们有的,我现在和他一样有……而且,你主子有了女儿你没想到吧?那个孩子不过是你们领养的,怎么能比得上亲生的?哈哈哈,忠义,你输了,你永远都赢不了我!”
  忠义那张布满疤痕的脸越来越难看,因为愤怒,本来细小的伤疤也被扩张,变粗变得丑陋,剩余的那只眼睛因为分担了另一只的情绪,压迫骤然增加,血丝凸现,他的手死死抠住扶手,仿佛能听见指甲钻入木头的磨擦声。
  “忠义,不是这样的,我不情愿留在这里,他耍了手段……”
  “爷,你有女儿是真的,你跟他住在一起也是真的,这么多天,我都亲眼所见,不管是不是胁迫,你还是回到他身边了……荀德瑞!你杀了我吧!有种就杀了我,在他面前,证明你是最后的胜利者,来呀,开枪呀!”
  “忠义!”青伶挣脱荀一的手,急忙喝住他,担心他只会惹怒荀一,枪走了火儿,说什么都迟了。
  怎料到这一举动惹恼了荀一,一枪打在了地上,火星四溅,青伶惊得立刻停了下来,荀一低沉着说,“青伶,你很想救他么?”
  青伶转过头,“我们的事与他无关,你把他放了……我答应你永远留下。”
  荀一慢慢站了起来,把枪换到了另一只手,“你不会留下的,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从我这里逃走,你只会逃跑,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有女儿的。”
  “这次……我不会再逃了,逃了这么多年,到哪里不是一样?……”
  后院突然传来几声低哑的哭泣声,时高时低,似乎想宣泄,却又宣泄不出,梗在胸间,难受至极。
  荀一突然诡异地笑了,“差点忘了,忠义,你应该很恨出卖你的人吧?冯玉容这个狗东西虽然没有他,我不能打败你,可是这种背叛主子的东西是不能留的,他如今在我手里,不如……让你主子给你报了仇,你也好无牵无挂地上路……老顾!老顾!”
  老顾跑了进来,“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老顾,去把后院关着的狗找人给我抬过来!”
  老顾疑惑地望着他,“狗?”
  “我以前的狗,笼子里的,快去!”
  老顾这才反应过来,退了出去,走出了门口时朝门里瞧了瞧那三个人,叹着气摇了摇头。
  三人僵持了一会儿,就见到四个人抬着一个硕大的铁笼子进了来,铁笼子里关的根本就不是狗,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发又长又乱,遮住了大半张脸,眼睛被黑布蒙着,虚弱地靠在栏杆上。
  “张忠义,这就是冯玉容,你不是想报仇么?……”说着走到墙角的一个落地大花盆旁,伸手在里边掏弄了几下,手上多了一个布囊,里边赫然又是一把枪。
  “青伶,如果你那么在乎他,就拿着枪,替他报仇,杀了冯玉容!”说着绕道忠义后边,用枪顶着他的头。
  青伶接住枪握在手里,“青伶,你不开枪,我就开枪。”笼子里的人发出了几声闷吟,青伶看看他,又看了看忠义,终于还是颤抖着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对准了笼子里的“狗”。
  “开枪啊!”
  “砰!”枪响了,子弹被逼着哀号着冲了出去,冲向那具软弱无力的肉体,当金属与血肉碰撞的瞬间,有泪先后从他的左眼和右眼滑了下来,青伶跪在地上饮泣。
  忽然抬起头来,嗫嚅着,“不对,不对,不对呀!”声音越喊越高。
  冯玉容的头发怎么两个月就能长这么长?这么长的头发男子起码要蓄几年才能成,不是冯玉容!那他是谁?
  青伶硬是把手挤进栏杆和栏杆的缝隙中,揪住他脸上黑布扯了下来——脸色惨白,紧阖着双眼。
  “李,李维顺?!怎么是你?李副官,李副官,你醒醒……”
  手腕骨卡在缝隙中,再探不进去,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殷红了一片。
  “哈哈哈——!他终于死了,死了!背叛我的人都要死!哈哈哈——!现在该轮到你了张忠义,你死了,他就永远是我的了!……”
  又一声枪响,身体倒在地上,荀一眼睛大大地瞪着,似乎不相信他会把枪口对准自己,
  “青伶……”最后一声呼唤他再也听不到,因为他根本无力出口。
  青伶呆呆地看着李维顺,又看了看荀一,颓然地扔掉了枪。
  “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两个人……我跟他一样,也是魔鬼……”
  “爷,快跟我走!”
  忠义上前要拉他,青伶凄然,“走得了么?”
  “走不了也要走,我在这王府埋了炸药,我们放把火,走之前把这里炸掉,什么都不留,死无对证!”
  拉起青伶就向外跑,“等等!还有青青!”
  “砰——”最后一声枪响,
  “爷……”
  拉着他的手仍没有放开,在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倒了下去,眼睛里仍残存着呼唤他时流露的温柔。
  “忠义!——”
  只差一步,不过是一步,就离开了,可没有人能跨越得了这一步。
  荀一握着手里的枪,微笑着满足地阖上了双眼。
  他死不瞑目,他却死得甘心。
  谁也别想再得到你。
  抱着尸体哭了半天,哭完了,眼泪流干了,就觉得倦了,缓缓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这满室的雕梁画栋,和地上的尸体相映成趣,这座坟墓就快召唤完了,再等一下,再等等,就快圆满了。
  青伶摇摇晃晃地走到荀一的尸体旁,捡起了那把枪,慢慢把它对准了太阳穴,很简单,只要勾动扳机,只需要轻轻勾一下手指,什么姹紫嫣红,什么良辰美景,什么君王意气,什么江山美人,统统就被勾着去,就不用走出这戏了。
  闭上眼,心里倒数着最后的时间,给自己一些些的留恋,
  五,什么家仇?
  四,什么国难?
  三,什么道义?
  二,什么爱恨?
  一,什么……戏?
  “延青,不算迟吧?……”
  “杜……青伶!”
  睁开双眼,转过身去,惊诧,“李维顺?你?”
  开枪的时候手抖了,失了准头,并没击中要害,李维顺不过是昏迷。
  “青伶……你……不能死!”
  笑容,看透了一切,“我早该死了……他死的时候,我也该死的,那时我害怕了,就一个人活了下来……如今才发现,我一直都在害怕,我果然是凶的,谁跟我牵扯上就不会有善终……发生这么多事,罪魁祸首就是我,我死了,只要我死了,就不会再有这些了……”
  又顶上头,李维顺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等等啊!我,我还有一句……一句话要问你,你还没有回答我……青伶,虞姬为什么要死?”
  眼珠微微动了动,忽然就想通了,“为了霸王?……呵呵,可能是为了霸王,可又不全是……她其实……其实是,失去所有希望了吧……”
  手指又要动。
  “杜青伶!我还有话说!”
  唇边抹着笑,“你的话……可真多。”
  他紧紧抓住铁杆,倾注所有希望,他生的希望,
  “虞姬,虞姬她……能不死么?虞姬她能不死么?你告诉我啊!虞姬能不能不死啊?”
  怔住了,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温柔地看着他,轻轻摇摇头,
  “如果虞姬不死,霸王也不用死了,也就没有这段戏了,观众看什么去?不能不死。”
  惊恐地看着他一点点抬起手臂,闭上双眼,勾动扳机……
  “不要!——”
  枪声没有响,荀一的那把枪只有两颗子弹,青伶扔下枪又捡起另一把,也没有子弹,狠狠扔开两把枪,呆愣着,“难道我想死也不成么?”
  李维顺狂喜,“老天不让你死,老天不让虞姬死,那都是戏,都是戏!你不必死,不用死!”
  他的喜形于色,青伶全看在眼里,又是一段孽缘,不能再牵扯他了。
  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把铁笼拖到院子,离房子较远的地方,好好看看他的脸,这么年轻的脸,不应该过早卷入这场风暴中,要替他选择生。
  “我有个女儿叫青青,就在隔壁房间,你问管家老顾,他知道……还有个儿子叫杜萧鹏,就在高喜奎家,托付给了一个叫沈言的人……你……以后帮我照顾他们,我无以为报……”
  说完,不顾李维顺的喊叫,毅然进了屋子,把门反锁了起来。
  不多时,里边有火光闪现,接着有烟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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