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笼草----尘语

作者:  录入:09-22

  猪笼草
  作者:尘语CW

  1

  我们往往会喜欢极像自己的,或者,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东西。
  ——题记
  欢迎光临。看见又有客人进门,夏机械性地说了一句,便继续发呆。夏是个很简单的人,他的一切也被他简单化了。每天只要排好起床的时间,一天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过去。在北京这个瞬息万变的大城市,能简单地活着在夏看来是最幸福的事。
  夏的店就是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位置上来说实在是风水宝地。往北是大学里头一块牌子的清华北大,东边是很有名的小区,靠西则遍布教师公寓和学生宿舍。学院区高低错落的楼群中有一条还算整洁的小路,夏的花店就在路口。
  店的生意称不上兴隆,但与同行比起来就算不错,主要原因是他的店面临街,想买花的不用为了买一束花在以两人宽的小巷中穿梭。看起来似乎是很平常的事,北京这样的中心城市,要找到这样一个位置好、价格合理的店真的是不算容易。附近盘踞着大大小小的饭店书店网吧,这些毋庸置疑是大学生的需要,花店则要位居其后不知道多少名了。
  大学里老师上千,而学生数量更是老师的百倍不止。每逢初一十五,来拜访老师的学生少不了捧上一束鲜花或者买一盆精致的盆栽带去。这样,店就有了经济来源。
  正因如此,但凡熟识这个店的人都一致认为夏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甚至曾经有个经济系导师来和夏探讨桌买卖的问题。当时夏淡然笑了,说老师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外地人,哪有什么经济头脑。导师窘得坐立难安,悻悻离去。
  夏说的是实话,他十四岁只身跑到北京打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年。刚刚到时,他着实被北京的繁华吓了一跳,不过那时与现在不同,四环还没有出土,大兴通州还全是农村,学院区这一片则是布满平房的民工出入场所。在这儿租一间房子不难,他的一口外地口音也被接受,除了工作常常很累与在街上偶尔被打扮得光鲜的地道北京人斜上一眼的不舒服外,过得还好。至于工作,无非是些清洁工、小时工之类的。后来夏去做花卉市场的搬运工,认识了一个不错的老板照顾他年纪小,时不时教他些花卉知识,才让夏有了自己开店的想法。等夏混上了北京户口和一间小平房正好赶上修四环路,民房拆迁,回迁的时候分的房子是一楼临街。夏在装修时打通了客厅和阳台,做成店面,只留给自己一间卧室和小小的卫生间。
  所以夏开店,纯粹是机缘巧合。
  听见几个花季女孩亲切地叫夏店长,夏也只好回应一下看她们想买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老顾客还是第一次光临,夏完全记不住别人,奇怪地,似乎所有客人都喜欢他这个店长。大概也是因为夏的简单,这一点从不给他惹麻烦。如果一件事复杂了,他要么把他简单化,要么不去管它。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件没办法简单化的事就是解决三餐。
  夏店长,这盆多少钱?夏看过去,最大的一棵文竹,养了约有半年吧,十厘米高的时候花五块钱从推三轮车的老大爷那里淘换来的。他把花盆搬下来放在桌子上,说你就给二十吧,但是最好别买这盆。女孩好奇,问为什么。夏说你看它快长满这个盆了,竹子是连着的,文竹又长得特别快,你抱回去不出一个月就把盆挤满了,到时候换盆又特别麻烦。女孩听了就急了,说那怎么办啊,我最喜欢这盆文竹。夏笑了,他说你下个礼拜来吧,我明天把它分了,养个两三天你再拿走,再长了拿来我给你分,还可以送给别人呢。你在订货本上签个字,押十块钱就行了。女孩高高兴兴的照办,顺势问了夏最喜欢什么植物。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夏毫不吝啬地指指门口架上爬着的藤,说了三个字;猪笼草。很奇怪的答案,夏自己也知道。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大,基部扁平,尖端长有圆筒状带盖的囊,囊底分泌液体,可使飞入的昆虫淹死并化为养料。多产于热带……这是他打工闲时无意中在书上看到的,恰在早市上碰到就义无反顾地搬了五盆回来看门。刚买回来时都还刚吐出小芽,连是什么都无法验证。因为长得慢,夏也懒得理会它们了,把五盆都挂在屋顶,任它们自己顺着天空的方向向上攀爬。直到有一天一个拳头大小的瓶子从大叶子中出现时,夏才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它们。
  现在五盆草都被其他的藤蔓一同爬满了屋顶,绿瓶子也长成石榴红色,一个个张开口向喧嚣的街道索要,等待下一个愚蠢的猎物自投罗网。店里没人的时候,夏常常几小时盯着它们,欣赏进食的全过程。他喜欢看小虫子被瓶中的香气吸引,飞进瓶子之后,猪笼草慢慢地合上瓶盖。从头到尾,饱餐一顿,就是这样的简单。
  哎?店长的兴趣好奇怪,女孩听了皱着眉说。夏不以为然,回答是么,我不觉得。女孩便想买,问了价钱。夏抱歉地耸耸肩,说我店里什么都卖只有这几盆是不卖的。一来我和它们相依为命好多年了,二来我现在也摘不下来呀。要是有货我帮你留意着点,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的确是的,猪笼草在北京很少见到。
  客人走了,店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夏很少听歌,家里也没有电视,噪音找不到的声源。店门开着,大概学生还未下课。一到饭点,附近大小饭馆必定生意兴隆。许多学生仰仗父母财力,天天下馆子也毫不在乎。夏的客人中,这样的就不在少数。
  肚子突然叫起来,他看看表,快到七点。夏天,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一天走到尾声。外面还艳阳高照,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夏计算着时间,差不多到了某个人该出现的时刻。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吃饭,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已经被人影挡住。

  2

  只抬头瞟了一眼,夏不用看到脸就可以知道是谁。树也是少数光临他店的大学男生中的一个,也是众多客人中唯一让夏记住了名字的。想不记住树也很难,即使是不用心去记人的夏也这样认为。假如一个人每天定时到你身边和你聊上两三个小时天,恐怕弱智也会记住了。更何况,树也是一个如此鲜明的存在物。夏从靠椅上看到被太阳晒得发黑的手和一块男孩子常常带的名牌运动表之后,不用问,必是树也。
  树也是清华的学生,也不晓得是什么科系。北京的学校里北京的学生占了很大的比例。一来是因为多数父母为孩子操心过度,生怕他们离了身边一步会冻着饿着,恨不得自己也背着书包上学去;二来是因为北京学生录取分数线普遍低,进个清华北大也不算难事,高分可以低能。树也家决不会没钱,至于是否家财万贯也不是夏需要去关心的。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有一个大男孩定时骑着自行车跑到店里来,自顾自地自我介绍或者说某一天发生的事。一般树也来时夏都在吃饭,他可以说到关店了为止,想要忽略都不行。而赶他出去似乎是很麻烦的工作。夏曾经提前出去过一次,关了店门,回来时却见树也大大咧咧地笑着倚在自行车旁,看见了夏还招手,说自己等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回来了。后来夏问了一句你贵姓还让树也郁闷了半天,抱怨夏记性不好之后带着一种北京学生特有的自负大声说我叫树也。这个名字至此,便在夏的记忆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刚一进门,树也便张罗着找了把椅子,开始侃大山。夏一个耳朵听进去,一个耳朵又放出来,连过脑子也省去了。他在考虑一件事,就是怎么邀请树也出去吃饭。听树也说到一半,夏问说树也你吃了吗?树也一愣,随即笑着说还没呢,你一说我到饿了。你也没吃呢吧?走吧我请你吃火锅。本来说是要请树也,一句话下来夏也不明白怎么就成了自己迷迷糊糊地去了东来顺。更让夏不能理解的是树也的逻辑,大夏天的竟然跑来吃火锅,还是炭烤的那种。
  看树也洋洋洒洒地点了许多菜,夏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吃饭是他在北京定居之后觉得最麻烦的一件事。大学附近馆子许多,要一一记住很难,偏偏夏吃东西挑得厉害,记不住又平添许多问题。夏是南方人,在北京住了十几年,什么都习惯了唯独吃饭。虽说北京驻扎大把大把打着南方菜牌子的餐馆,菜吃在嘴里却完全不是味。北方人做菜,或许是文革时期缺吃少喝的缘故,盐和油是从来不吝啬的。每每夏碰巧进了湘菜馆子,不是咸得喝水喝饱了就是腻得吃不下去。久而久之,便对吃没了兴趣,找点什么能填饱肚子就得了。
  那个……夏想告诉树也他要的菜太多,两个人是绝对吃不完的,却见树也笑着打发走眉开眼笑的服务员,想说的话便哽在嗓子里。倒是树也细心,听到了这两个字,问夏有什么事。夏摇头表示没有,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从自我介绍开始。他不会整理主顾间的关系,何况如果有商务交往让客人请似乎也不妥当。刚刚抬起头来想找话题的夏便见到树也以他一贯的朝气笑着用手耙了耙头发,小孩子一样傻乎乎不好意思地说夏你不会又忘了我的名字吧,那我可有点太受打击了。夏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了说没有,你不是叫树也么,今天本来我想请你的,没想到你先开口了。夏如此说归说,倘若真让他掏钱,这事情可麻烦。他也没想会麻烦到什么地步,只知道会不好办就是。幸而树也没有接着话茬说好啊,那你就请了吧,而是高兴地反问是么是么,又自言自语看来今天请你是请对了。
  和树也吃饭很轻松,因为不用去管一些礼节之类的事,再说树也本就是个孩子,根本不在乎那些。虽说偶尔吃到刚涮出来的羊肉时会烫到舌头,但这一顿饭可以算是几个月以来最好的了,也是夏来北京第一次和认识的人一起吃火锅。夏话不多,却被树也一边吃东西一边叽里咕噜说话的样子逗笑了。树也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自己,包括家庭学习朋友之类很多很多。他说话时喜欢时不时地绽现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不仅十分有效地增加了语言的可信度,而且连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这笑容影响得有些趋于滔滔不绝的势头。
  夏,你知道她和我分手的理由是什么?树也一边捞着锅里大片的白菜叶子,一边比比划划地笑着说,完全没有留意夏的筷子已经放下好久。晚饭没有吃很多东西习惯的夏原本还在惋惜满桌子的菜,不过后来看了树也,似乎是多此一举了。树也说一想起她说的话我就怀疑她的联想能力太过丰富,而且……怎么说呢,还有那么点乱七八糟的。树也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夏。夏知道如果树也是在等自己问接下来的发展,那么他一定会失望了,因为此刻夏拿不准树也是否打算继续说下去,况且于这件事情本身相比,夏的兴趣点更多的是在纯粹与树也聊天或者听树也说话上,所以闭口不言是最简单的选择。沉默在桌上游移了片刻,树也吃了一口菜,喝了两口可乐,满口食物地说他的理由是我的发型太像……周树人,也就是鲁迅。当然不是现在这个发型了。可是她说得也太狠,当时我差点没倒在地上。哪天夏你真应该找一幅鲁迅的遗像来看看她说的话多刺激人。
  然后你就去剪成现在这发型了?夏在树也喝水的空档插问了一句。树也连续二十多分钟边吃边说的能力引旁人纷纷侧目,有一句话来形容他,叫满嘴是舌头。尽管说满身是嘴比较恰当,但就外表而言,这样不太美观。树也闻言揪了揪头发说怎么可能,我听了之后当即决定留长发,留成什么迪克牛仔、刘欢那样去吓她,让她明白什么叫男人的可怕。呵呵,现在一想挺可笑的。我确实那么做了,到高三复习实在受不了烈日的煎熬,去铰了个寸头,就再没留起来。夏端详着树也比毛寸要长一些的刺儿头,配上树也与太阳亲近的黑皮肤,特有阳光的味道。树也必定是习惯也擅长运动的,无论从他的装扮还是一米八几的身高或者有肌肉线条的手臂都能看得出。相比之下,只有一米七左右的夏继承了南方人的身高和不管买多少护肤品也换不来的白皙。他的皮肤就像在水中泡出来的细致,一点也没有外地打工仔应有的饱经风霜。这当然不仅是遗传,也与他整天在屋子里缩着有关。至于夏的头发,就算剪成寸头怕也不会立起来,每一根都像浸在水中一样的顺滑、服帖。记得有时女生问夏保养方法时他随口答了一句,你下辈子生在水乡就好了。

  3

  结了帐树也坚持要和夏一起回店里,理由是自行车停在了店门前。没法拒绝,两个人一路闲聊又回到出发的地方,天早就黑了个彻底。夏自心中认为和树也这么轻松的吃饭聊天是很快乐的,在口袋里找钥匙的时候因和树也有不约而同的默契而笑开了。夏去开店门,同样也是家门,树也则去开车锁。不算繁琐的大门被夏拉开,树也推着车走过来说你等一下,我有事告诉你。夏转过身,见到的是树也与平时表情大相径庭的严肃得有点刻板的脸。他只说了一句话,夏分辨不出那算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这句话很简单,只有十几个字,一点不拖泥带水。
  树也说我爱你,夏,当我的恋人。
  清晨的阳光是伴随着夏自己不知第几次地叹气来刺激他的神经的。店门被大大的拉开,早上六点半还不到公路高峰的清新空气扑鼻而来,一扫一夜的阴霾。简单地作了开张的准备,夏便与往日一样到街口买了一袋牛奶之后缩在大椅子中等待客人的光临。果然果然,麻烦还是接踵而至了,想逃也终究逃不开。夏始终坚信简单并没有错误,只不过是一大堆的心烦堆积成片,剪不断理还乱。树也在那么认真的一句话之后脸红着说不用着急回答,他自己也完全明白即使强求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用着急?夏认为自己不仅没有急,反而反常冷静地在思考解决的方法。
  夏天早已来临,北京的少雨和燥热更是无可辩驳地告诉人们这一点。夏日的吵闹和明朗在早上显得那么平静,正如夏一样简简单单地在迎接一个新日子的到来。他一边任由刚开始运作的思绪游离,一边注视着他的几盆猪笼草。阳光唤醒他人的同时也唤醒了它们,一个个朱红色的小瓶子骄傲地昂扬着,然后缓缓地、没有一丝兴奋或是失落的表情地、甚至不屑地张开沉默一夜的口。夏不知不觉地笑了,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顺便看了一眼日历,礼拜天。
  自行车闸被摩擦的响声嘲笑似地贯穿了夏的鼓膜,那是树也自行车年代久远的象征之一。说的也是,礼拜天嘛,除非树也病了想让他不来报道是不可能的。门就好像是风吹动的,不少叶子也象征性地摇了两下,树也大T恤的衣角也随他自己制造的风飘动着。随后他的车钥匙被丢进挎包,树也甩了甩发稍的汗珠,亮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一系列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之后似乎下一句就应该是:我回来了,晚饭做好了吗?夏想到这儿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晚饭?明明就还是大清早,自己也真会联想。再去看树也,笑容不在脸上,反而是有点吃惊的表情。
  树也回过神来便又笑开了,他说夏,你笑起来真好看。闻言夏蹙起了眉,但也只是一下子。夏几天前刚刚由于树也的话仔仔细细照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脸小小的眼睛也不大,而且是内双眼皮,假如向上看的话几乎像是单眼皮了,鼻梁不算高挺,再加上薄薄的嘴唇,一点也没有好看的感觉。头发、眉毛以及不长的眼睫毛都是淡淡的棕褐色,就连眼珠也是如此。对此,夏也只是回了一句他的口头禅是么,我不觉得。一般人在这以后会没有下文,树也却找了把椅子坐下,也不管夏有否在听,开始解释。也许自己是看不出来的吧,我真觉得你笑起来很不错啊。因为夏你真的不怎么笑,平时都没什么表情。啊,我不是说你冷淡,只不过你很少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所以不管是笑是哭还是生气发火什么的,你这些表情我都喜欢,就像我喜欢你一样,怎么看都不觉得烦。
  夏没再说什么,又以他一贯的态度发呆,对象有花有盆栽也有他的猪笼草。纵然这些话引不起惊涛骇浪,一些小小的波澜却无法平息。从那天开始,我爱你我喜欢你已经不知听了多少次,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的树也依旧不厌其烦地在重复。具体这样做会有什么意义,夏没问过,即使问了,估计也不会有结果。沉默了片刻,按耐不住的树也绕到夏身边说夏你给我点活干吧,省得我游手好闲的成个社会垃圾。夏抬眼扫过树也那张明朗的脸,多少也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可又有什么办法,尽管无法说出来,夏还是觉得谁让他要喜欢上个男人。在心中感叹了一句,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把长剪刀,交给树也顺便交待把早上刚运来的三桶康乃馨的花茎末端铰成三十度到十五度的斜面。树也高兴地点了一下头去做了。夏想树也这种大学生和自己,一个初中文化不到的小平民,即使在生活的小细节上也不会有交汇处。如果不是为了方便不用每次教别人剪花茎都要比比划划说剪成这样那样,夏根本不会接触类似几度或者斜面之类的术语。那么,和树也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了。明明就什么都不了解,却整天我爱你我爱你的在说。不过正是因为不了解才会这么做的吧,渐渐认识一个人之后,就像剥鸡蛋壳一样,外面看的和里面完全不同,只有全剥开后才知道会吃到一个什么样子的。关系,是相处时间越长会变得越复杂的东西,也许,是时候把这些缠杂着暧昧不明的关系了结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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