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之青萍之末----勾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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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青山 第一部 青萍之末

  作者:勾陈子


  楔子
  十一月十五日。
  东南方向。
  九星反吟,诸事皆凶。
  大雪。
  雪如鹅毛般从天上洒下来,落到落霞山时却已快融化而变为轻轻飘落。
  传说中,落霞山是座仙山,有神仙在上面修炼。
  可从没有人见过神仙,所以也就是传说罢了。
  落霞山地势雄伟,自半山腰处便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南峰像被刀削斧凿一般,奇峰突起,直指苍穹,北峰稍缓且没有南峰高,只有一条十分陡峭的道路可以通到山上。
  此时,洛成响便走在这条路上。
  雪虽不大,风却紧。
  他只是穿著一件玄色长袍,丝毫不觉得冷。风吹得他宽大的长袍猎猎作响,雪融在头上道髻,已是有点湿了,过於严肃的脸上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身後背著一口玄色宝剑,手中的拂尘随著风声贴在他的右臂上。
  洛成响是个道士。
  既然落霞山是座仙山,他又是个道士,别人看到也就自然而然想到“求仙问道”四个字上面去,事实却不是这样。
  十年间,洛成响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一次落霞山,原因只有他和另外两个人知道,而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人,三个月前已经死了。
  一想到死去的那个人,他心里便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自己性情古怪,也就那个人肯与自己相交那麽久了,今後……
  抬头望天,他嘴边苦笑想道,却是没有今後了。
  重重眨一下眼睛,看向前方,蓦然发现前方有一个人影,正弓著腰艰难地迎风前行。
  定下心神,他恢复面无表情,继续健步而行。
  随著与前面人距离的拉近,他发现那人身形瘦弱,竟是个女子,而她弓著腰前行是因为怀里抱著东西。
  那女子行到一上坡处,突然身形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来。他一个箭步赶上去,手中拂尘一挥,托在那女子腋下,稳住了她。
  女子站定之後,脸色苍白地向洛成响福了一礼,轻声道:“多谢道长。”
  “不客气。”他淡淡回道,这才看到女子手中抱著的竟是一个婴孩,不觉看了女子几眼。
  只见这女子约莫双十年华,面容清丽,头发脸上沾著薄薄一层冰屑却掩不住倦容,身上因只著一件薄棉衣而微微发抖,棉衣虽破旧却很是干净,而包在婴孩身上的红色繈褓却一看就非普通锦帛。
  那女子看洛成响看著婴孩,双手更加抱紧婴孩,向他点一点头,便转身走向右边那条岔路。
  他看著那女子走远,皱一皱眉,走向左边的岔路。
  南峰绝顶。
  孤零零一座坟墓,倚在一块巨石前。
  洛成响蹲下去,轻轻拂去墓碑上的雪花。
  这墓碑上竟是一片空白,不知底下埋的是什麽人,与他又是什麽关系。
  只见他沈默地从怀中拿出一小包裹,慢慢展开,放在墓碑之前,却是几个颜色金黄,形似梅花的梅花糕。
  风卷著雪花呼呼吹过,更增添了天地间的寂寥之意。
  呆看了墓碑一阵子,他站起身来绕过巨石。
  大石後面是一座木屋,门窗紧闭,旁边两棵树光秃秃的指著天空。
  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他了然地扯了扯嘴角,十年来从来就没有得到回应过,但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那人不会离开木屋。
  转身靠著门边坐下,他盘膝端坐,手掐子午,二目似闭非闭微开一线,眼观鼻,鼻观心,将那些纷纭复杂的意念全都抛开去。
  雪飘落到他脸上身上,他浑然不觉,脑中一片清明,渐渐地,一些场景忽地快速滑过他的脑海。
  “二哥!”
  一个女声凄绝地喊道,他身体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雪不知在何时停了,白莹莹的雪光刺得他眼睛有点痛,转头看向木门,还是纹风不动。
  站起身来,他尝试著再次敲门,等了一会,艰涩地开口慢慢说道:“远山他……三个月前……已经去了……”
  里面传来瓷杯掉落在木桌上的声音,只是一声,又再归於沈寂。
  他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那光秃秃的树。
  洛成响下山的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
  紧抿著嘴唇,他不复上山时的从容不迫,这次在山上待的时间过久,等自己回过神来日头已将尽了。
  正走著,他眼角一瞥,感觉莲花台下有什麽鲜豔的颜色。奇怪,刚才上山时并没发现莲花台下有什麽东西。他走过去,赫然发现那是一个婴孩,包裹在红色的繈褓中。
  这莲花台是一块巨石,形似莲花瓣,莲花瓣伸展出的地方形成一块阴影,那婴孩就放置在阴影处。
  他凝视著婴孩,正觉得有点眼熟,灵光一闪,不就是正午时那女子手中所抱婴孩。
  四处观望,却没有看到女子的身影,想著可能是那女子暂时安放在这里的,他转身想走,转念一想,如果那女子没有及时回来,这荒山野地的,发生什麽事都不可预想。
  低头去看婴孩,白嫩的脸上染著红晕,安静地闭著眼,不哭也不闹。
  倒是蛮乖的。他不觉想到,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俯身抱起婴孩,探手覆上额头,触手烫热。
  他当机立断,反手拔出身後宝剑,在放置婴孩位置的上方刻下“茅山上清派洛成响”。
  不容多想,他抱紧婴孩,转身下山。
  第一章
  时当大暑,毒辣辣的日头挂在空中,照著城门上刻著的“应海县”三字。
  这是个小县城,城门口贴著官府通缉犯的画像,推车挑担的人们漠然地进进出出,没有人往那些画像上看一眼,每个人都在不住地抹汗。
  偶尔有人停步望天,看著被蒸出炎炎热气的官道骂一声:“他妈的,什麽鬼天气!”
  没有人应和,也就讪讪地住了嘴,继续赶路。
  应海县已经三个月滴雨未下了。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
  是个年轻道士,略显苍白的面容,俊朗眉眼下,薄唇紧紧抿著,面沈如水。发上道髻挽得整齐,一丝不苟连一根发丝都没有落下。一身玄色长袍无风自动,身後宝剑上挂著的黄色剑穗伴著他稳健的脚步轻轻荡著。
  将近城门,他微眯起眼望向城楼,转身走向旁边的一棵大树下,从随身袋囊取出罗盘,正对城门,双手分左右把持,转动内盘。
  天盘直符,地盘六庚,为天乙飞宫格。
  他皱眉,是凶格。抬眼看日头,午时刚至。
  正临坤二宫、艮八宫,西北方向为开门。
  西北方向,正与目的地方向相反。
  转瞬间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将罗盘放回袋囊,往城门口走去。正走不到几步,迎面扑来一样物事,他右手两指一夹,却是一张冥纸。
  一声锣声过後,便有诵念安魂经的声音传来,高低起伏。
  他停住脚步,就见城门口慢慢走出来一队人手举白幡,前头一老者敲著锣撒冥纸开路,身後十二个人抬著灵柩,旁边一个孝子披麻戴孝执绋大哭,後面是身著僧衣诵念的和尚,纸车纸马金童玉女等。
  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前行,白幡迎风飘扬,冥纸漫天飞舞。
  他奇怪地看著,午时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不宜下葬。眼光突然定住,从覆盖的白布下他看到灵柩竟然是铁棺,上面绑著粗大的红血绳。
  眼看队伍出了城门向左边而去,他一惊,忙疾步追过去。
  下葬应走死门,就算不走死门也不应走生门,而这队伍走的正是生门。铁棺和红血绳,加上午时送葬,虽然不知原因,可绝不能走生门。
  赶到队伍前,止住前头撒冥纸的老者,老者奇怪地看著他,问道:“请问这位道长有什麽事?”
  他面色更加苍白,看到队伍的人都停住脚步奇怪地看著他,尴尬地轻咳几下,见礼说道:“请恕贫道无礼,不知可否请你们先往官道走半个时辰,再转往这边?”
  老者一听两道浓眉马上便竖了起来,喝道:“怎麽可以!误了时辰怎麽办?”
  他想说午时下葬也不妥,可老者瞪著他,大有你不说清楚便不罢休的气势。
  正斟酌著该如何解释,後边执绋的孝子擦干眼泪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说道:“这位道长不用再说了,也不必担心。”声音低沈微哑。
  不必担心?难道这人也知道这样做不合常理?他不由打量著这人。
  是个少年,比自己身量稍矮,宽大的孝帽几乎掩住他的整个额头,面容虽然严肃,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却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一愣,那人已经示意老者继续前进,队伍慢慢地走起来,哭声又起。
  一张冥纸扑到脸上,他怔怔地拿下来,嘴角一扯,手一甩,转身向城门走去。
  转过鼓楼,他目不斜视地慢慢向前走著。
  西北方向,开门吉位。
  只要走过半个时辰再转回去就可以了,所以不急。
  有风吹过,他不觉讶然。赶路两月有余,沿途渐热,自进入这应海县地界,天气便热得有点异常,纵使有风也是带著炎气,吹在身上只觉闷热无比。
  现在这风,不仅不热,且透著一股凉意。
  观看街道两边,只是普通的民居,门窗紧闭,栉次鳞比挤在一起,灰暗的墙体无言地诉说著经历的风雨。
  那这风是从哪里来的?
  毫无预兆地,他心里抖了一抖,便看到了秦府。
  这秦府一看就知主人财大气粗,仅府门就比一间普通民居还要大,门前两只貔貅气势威武。
  他不觉扯了下嘴角,这貔貅神兽主吸财纳宝,只进不出,想不到这家人如此富有了还要专门在门口安放两只,用心明显。
  府门大开,门上装饰红绸,悬挂红色条幅,他以为这家人将办喜事,一望进去却看见冥纸满地,白幡飘扬,大堂正中一个大大的“奠”字。
  倒吸一口冷气,他抬头去看门牌,果然挂著一个八卦镜。走到其中一只貔貅前仔细观看,用手一摸,光滑如新,却是新造成的。
  从袋囊中取出罗盘,转动内盘之後,指针却微微摇摆著没有停下。
  丧事挂红绸,门悬八卦镜,摆貔貅神兽,果然都是辟邪之用。他想到刚才在城门口遇到的送葬队伍,也许送的就是这家的人。
  全都透著诡异,他抬步想走进去,脑海中闪过那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就停下了步子。看他们的行事,也许背後已经有高人相助,自己又何必去多管闲事。
  打定主意,也就不再犹豫,抬步便走开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看到一间酒家,破旧的酒幡垂在门前。他不觉得肚中饥饿,因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便走了进去。
  店里小二殷勤地迎了过来,他落座後点了几样素菜,不要酒不要茶,只要清水,很快饭菜就送了上来。他坐直身体,从怀中取出一黄丸和水吞下,这才拿起筷子,一口饭就一口菜地吃著,有条不紊。
  有两人走了进来,坐在他旁边那一桌上,热烈地交谈著。一开始还只是东家长西家短,他充耳不闻,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和事,听了也无用,突然“秦府”两个字冲进他的耳朵。
  秦府?他动作不停,却已在留心那两人的说话。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今天秦老爷子终於要下葬了,就在这个时辰,说是南邻巷仲先生定的。”
  另一个人回道:“这都拖了三个月了,也该下葬了。”
  南邻巷仲先生?他停下筷子,微侧过脸,想听得更清楚些。
  “我听说,”前一个人看看四周,对另一个人招手,示意他靠近。
  他听不到,转头看去,见那两人靠得极近在耳语,别人根本不能听到,也就重新坐正身子,提起筷子。
  出得酒家,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他站定,取出罗盘测定方位。
  南邻巷。
  五岁时曾随师父来过这里,印象中南邻巷是在进城门往左三十里处,现在时辰已过,可以转向了。
  正转到一条巷里,便听到丝弦之声传来,带著女子嬉笑的声音。
  前面,一座青漆粉饰之楼,满楼红袖招舞。
  他不疾不徐地走著,完全不理楼上窗里女子调笑之语。前面走来一个人,正擦肩而过时,那人竟然对他笑了一下。他奇怪地看过去,发现竟然是那个少年,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孝帽除下,发上随意挽了一个髻。
  瞪大眼睛看著少年疾步走进那座楼里,他抬头一望,“怡香楼”三个字明明白白。
  竟然在送葬过後马上便来寻欢,他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甩袖便走,却掩不住心里一点失望。
  第二章
  应海县方圆三百里,地势南高北低,由东南逐渐向西北倾斜。孤零零一座县城南倚隐山,北边与葫安县隔江相望。
  南邻巷就靠近隐山脚下,巷口一株大杏树。
  仲先生的家便在这杏树下。
  现在这杏树枝繁叶茂,枝上红杏点点,掩著灰墙上紧闭的木门。
  年轻道士站在门前,用手轻扫身上风尘,轻抚两鬓,整理丝毫不乱的鬓发,这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貌若二八年华,黄裳绿裙,素雅干净,只是看著他不说话。
  他忙见礼问道:“请问仲明魁师叔在家吗?”
  女子侧头打量了他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便走,他愣了愣,急忙跟上。
  穿过前院,女子领著他往前走,一言不发,他也就安静地跟在後面。刚踏进大厅,便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问道:“是谁啊?”
  他抬眼看过去,就看到一个中年人一身青色长袍,一脸阴骜坐在轮椅上,瞪著眼睛看著他。忙走过去,俯身便拜,“弟子陆检拜见师叔。”
  “陆检?”仲明魁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会,恍然大悟,脸色一缓,喜上眉梢,“洛师兄那宝贝徒弟?”
  宝贝徒弟?陆检眉毛跳了一下,点头称是。
  茅山上清派洛成响道人就只有他一个关门弟子。
  “快起身,坐到这边来,别那麽见外。”仲明魁指著旁边的椅子,转头对女子唤道:“阿梨,去把我珍藏的信阳毛尖拿出来招待我小师侄。”
  陆检刚坐下,听到这句马上便要站起来,一转念,微笑谢道:“多谢师叔。”
  仲明魁满意地拍著他的肩,“上一次见到你已经是十七年前了,那时你不过才这麽高。”他用手比著,“现在都长这麽大了。”
  陆检点头,正襟危坐,恭敬说道:“自那次之後便没有见面,师父无时不在惦记著师叔。”
  “哈,师兄会惦记我?就像说他会惦记女人一样稀奇。”仲明魁说完,似乎觉得当面调侃了洛成响般哈哈大笑起来。
  陆检尴尬,眼睛扫过仲明魁的腿,仲明魁低头一瞧,“奇怪我为什麽断了腿?”叹一口气,他看向门口,“这都是命,不提也罢。”陆检只能点头。
  被叫做阿梨的女子上了茶,陆检点头称谢,拿起茶杯掀盖吹了几下,轻啜几口,赞一声好茶。
  其实他因身体原因,不能喝茶,刚才仲明魁说要上茶时他原想说明,可又不想驳了仲明魁一番好意,只能喝了再说。
  仲明魁被他一声赞似乎很高兴,捻著下巴上不长的胡须,“是好茶吧?连欢儿想喝我都没给他。”
  “欢儿?”陆检隐约记得上次自己来时,仲明魁是和一个妇人住在一起,却没有阿梨,记得仲明魁称那妇人桑娘,那这欢儿是……
  仲明魁看著他,“你忘记了?我记得那时你还抱过他。”
  陆检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还是完全记不起来,正想说话,大厅外传来一声:“谁抱过谁啊?”
  声音低沈微哑,带著笑意,陆检一惊,转过头向门口看去。
  是那个少年。
  只见他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身上是那件月白长衫,不过右手比陆检在怡香楼看到他时多了一个小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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