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已死,顾以玉出走,沈濯更是早不在了,汝南袁氏乱了好一阵,终于有子弟重挑重担,但到底大不如前,衰败之势已然无可挽回。
自魏伐檀将那一双盛传天下无敌的「魔剑」插在藏剑城头,双剑归一,藏剑城便再无宁日,终至自顾不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而那时,我回了雾灵山,闭门陪着沈濯,亦不知自己还有几日余生,本不打算再下山一步。
尔后三年。
转眼花谢花开,几度月缺月圆,三年足够世界淡忘一个人,是否亦足够让一个人淡忘了世界?
三年后的敦煌鸣沙山壁前,魏伐檀仰面看着那些大小佛像,绝伦飞天,问我:「你不再追问我燕倏的下落了?」
我盘膝坐在地上,说:「我后来细想,你不能带着个死人四处乱跑。若你将他毁了,我不想看见,若你已将他安置妥当,找不找到,又有何关系?」
魏垂手绕到我面前来,轻得像只能在树尖行走的黑豹。「十九,你开悟了?」他憋了半晌,很是惊慌地抓住我,哀道:「别呀,你这『放下』、『皆空』了,那……我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风过沙鸣的万马齐喑中,像只可怜哀兽。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安静地握着。
于是他便也安静下来,长舒一口气,道:「我早就把他葬在山里了,没有立碑,不想要你记着他。也可能,是我也想一起忘了罢。」
我拖着他的手去药泉沙井,这沙中碧水神如天降,三年来,我便每日饮这金上翡翠火中弯月,如今终于身临其地,亲自来看一眼。
我蹲下身去掬一捧送入口中,那甘美滋味如此熟悉,喉头不由为之一烫。我又觉出面颊酸涩。
魏伐檀从身后拥住我,埋首深深呼吸。他叹:「真好。十九。这样真好。」
泉边芦苇风摆,沙沙如歌。
远处的西域胡姬在苇丛波涛间望着我们,巧笑倩影,身姿曼妙。
魏伐檀像个唯恐被抢了蜜饼的孩子,愈发把我搂紧,低低在我耳畔说:「这里的胡女可不似中原闺秀,瞧上了就敢粘上来抱住你。」语声里却又见了得色。
「是,可惜粘了三年也没把你粘走。」我忍不住勾起唇角,靠在他胸口抬眼看他。
这恭维他显然很受用,笑得双目璀璨。我从那些灼灼如星的眉目如画中看见我的脸,三年细水,点滴情长,便又来到眼前。
那时连我自己也以为我快要死了。
是魏伐檀替我取来药泉之水入药,每每将用尽时便再去取来,在那条风沙漫天步步白骨的丝路上往返奔波,三年不曾中断。
在山中时,他总要守着我,熬药煎茶。我不愿他靠近也罢,不受他的好也罢,他都依我,唯独一样——他不许我不喝药,便是把我掐晕了强灌也不惜。
闲时,他便与我说话,无论我理或不理,他总能说下去,絮絮叨叨的。我从不知他竟是个这么多话的家伙。
可他说:「如今这茫茫青山里只有你我,我怕你终于想通了不再与我置气却连话也不会说了可怎么办?」
他这担忧真令我哑口无言。
终于一日,他同我讲了一个故事,说道:
有一对师兄弟,自幼便同窗学文,同门习武,一席而卧,朝夕相处,感情胜过亲手足数倍。
十数年过去,两人都长成了俊拔侠少,更已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那师兄心里对师弟早有了别样情愫,满以为师弟也与他是一般心思,从不惮为师弟拒绝一众对他青眼相加的淑媛佳人——包括师父的独女。
谁料想,忽然有一天,师弟却告诉他,要娶师父的女儿。
那师兄闻之自然震惊不已,一定要向师弟问个明白。
师弟便约师兄是夜到城中无人处相谈。
师兄一心要知内情,不疑有他,自然是去了。但没想到,见到的却不是师弟,而是师父的女儿。
这小师妹心高气傲,被师兄拒绝,定要听他一句实话,便在茶水中下药。
师兄心中苦闷早顾不得细想旁事,吃了她的茶,为药性驱使错将师妹认作师弟,拉住她尽吐真言。
偏巧这时,又被领人来寻女儿的师父看见。
师父以为长徒轻薄爱女,不禁勃然大怒。
而那姑娘眼见心上人竟为了一个男人拒她于千里之外,震惊情伤,反生了恨意,绝口不替他证明真相。
于是师兄当夜便被师父逐出门墙,连想再见师弟一面也不能,从此声名扫地,受尽辱蔑。而师弟却与师妹成了婚,继承师父衣钵,愈发春风得意。
当事时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事后想来桩桩件件都是早有预谋。
师兄一腔真情被辜负至此,至极心伤之下便有些疯魔了,常爱盯着十岁上下的孩童发呆,看见与师弟肖似的孩子便要带走,悉心抚育教养,哪怕只是偶然一瞥间的略有相像。
他其实已不太能分辨,自己究竟是在抚养一个个孩子,还是在苦苦追寻当年与师弟读书习武的静好时光。
他只想抓住一抹虚无幻影,问他究竟是否爱他。
但他苦求不得。
孩童多是大眼圆脸,待到眉目长开,很快便不像了。那些孩子不爱他,更没有一个是他的师弟。
直到他找到第十九个孩子。
只瞧了一眼他就呆住了。
这孩子与之前那些都不相同,简直与当年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然而,当他痴痴迷迷地跟着这孩子,一路跟到底,却发现竟又回到了旧时师门。
这孩子是师弟与师妹的幼子。
亲眼瞧见师弟陷害他之后仍如此安心地娶妻生子过着风光日子,师兄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终于也彻底崩溃。他杀了师弟,带走了那个幼小的孩子,从此绝迹江湖,再没人见过他。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曾经惯用的剑。这剑原本与师弟那把是一双。可是那个让他爱到连恨也无力的人,却这样待他。
那时月色清寒,照在魏伐檀脸上,就像映出了悠长的过往。我默然听着,从发梢冷到指尖,不能察觉自己的呼吸。我问魏伐檀:「你呢?这个故事里,你又是怎样的角色?」
「一双眼睛,一把复仇的剑,一个说故事的人。」魏伐檀倚门斜坐在玄关,仰面盯住天空中那一轮皎洁。
「复仇。」我下意识重复这字眼,失语时,心下尽凄然。
魏伐檀扭头望住我,「十九,你怪我狠心伤了桃娘,但你呢?你又何尝不是狠心伤了我?我当时真想就此抛下你,死心远走,可是,那种没有你的日子,我试过了,在你跟着沈濯离开我的时候,在你为了他叫我『滚』的时候……我受够了。」说时,他的眼睛那样深,我几乎就陷入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但那天,我还是转身关上了门。
我听见他在门外唱:「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之后月余,我去为沈濯扫墓。
掐指算来,一晃整十年。十年前,他埋骨于此;十年后,我多想问他,我该怎么做呵,可他再也不能答我。
而我被一只幼鹿引入了山林深处。
我看见了,那漫天尽绽的桃花,延绵似无尽头。
魏伐檀站在那一片红尘芳菲里,飞花沾衣。他在花下望住我,眸色深静,轻言慢语时声如沉水。
他缓缓对我说:「十九,我自诩骄傲,不惮俗世,名利杀伐里滚过,不羁轻狂也试过,任性妄为更是尝过,而今只想与你知心相伴,过这安稳静好的日子,唯此一愿,再无他求。我并不惧等待,可是,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我不知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这样等下去。我不想临到末了,却要抱憾终身。」
那一刻,迟了十年的泪水,终于决堤而落。
恍惚竟是当年藏剑城中,他一本正经地望住我惊问:「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笑说:「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他却又固执地说:「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其实每每想起他做下的那些恼人事,我仍旧恼他,可我却又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再也离他不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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