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被季常占据，这种无法思考的状态让他不大痛快，好容易抽离出来去想要做的事，才开口说：“今天让白马跑了，接下来三叔又是要怎麽找它呢？”
“要我说，肯定轻松不了。这回撞见它在山上，明天怕是连我们也要上山了。”狐狸揭去白巾，长长的黑发贴在白皙的脸上，他觉得水没那麽烫了，便又伏下去冒了几个泡，才露出水面，对在一旁看他的胡沐说，“先前我想你季先生和三叔会不会当我们是累赘，不带我们。如今他们的命是你救的，肯定离不了咱们了。”
胡沐点点头：“他们和这里是不大相宜。不过就算他们嫌我麻烦，我也不能不跟著。我看他们今天的样子，倒不像是要抓白马，而是要杀它哩。”
“这怎麽行？”狐狸一拍水面，溅起不少水花，“你快去和他们说！”
胡沐却被自己的话提醒了，把事情前後想了一遍，半自言自语地说：“它到底中了什麽魔，连我也要杀？为什麽三叔他们看到那紫光，都怕得很呢？”
“这倒是，著了什麽魔，要怕成这个样子？”狐狸爬出盆外，精著身子开始涂肥皂。
胡沐趴在盆沿，看著他动作，却想著别的事：“他们都说几百年前打过一场大仗。刚才中蛊术时，他们好像都回到那场仗里去了，才吓成这样。我看这紫光，便是当时什麽极可怕的东西。”
说著，也出了木盆，拿了一块肥皂擦起来。
狐狸叹道：“总以为跟了你和那白马，我们在西域想怎麽玩便怎麽玩，哪知道还惹上这种事，这下玩大发了。”
胡沐信心十足地说：“我觉得一定能把白马找出来，治了它那发紫光的毛病，到时候你便和我们住一块，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我告诉你，我和爹爹的商队还去过其他好地方，待我再大两岁，我们便能去得更远，那比阗城更热闹，有更多好玩的东西！”
狐狸满怀期待地说：“我从没出过中原，真不知道西域外面，还有外面，还有什麽更远的地方。到底哪里才是个头啊？”
胡沐笑道：“你真笨。你看阗城集市上的东西，都不是我们这里和中原有的。自然是有更远地方的人，他们穿不一样的衣服，种不一样的作物，吃不一样的粮食，用不一样的东西，说不一样的话，才生出这许多新奇的物什运到这里来卖了。光想想玩遍这些地方，就觉得一辈子都不一定够。”
狐狸彻底被他鼓舞，喜道：“到时我同你，还有白马三个，再挑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不不不，一年换他一个地，爱上哪上哪，也不用成天在山里修行……老实说，我烦死他们老叫我修仙，呆一破山里，憋死我倒好了！我才不稀罕做什麽大仙，活那麽长久有什麽意思？”他顾著絮絮叨叨了一阵，才发觉胡沐不说话了，嘴角虽还留一点笑意，眼里却显著他在想别的事，才问他：“我们三个……那季先生怎麽办？”
胡沐被他说到痛处，而且好不容易不想季常，兜个圈又绕回来了，眼神一沈：“我可不知道他同不同我走。现在看来，先生离不了我的。”
狐狸道：“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虽然他现在不知被什麽劳什子事情困了老是喜怒无常，黏你黏得紧，谁知道他什麽时候好了，便找龙女什麽的去了……你这毛病也改改罢，我从没见过你这麽标致的人，将来更是享不尽的豔福，偏偏要自寻烦恼！死脑筋……”
他还未说完，一桶凉水劈头浇下，淋得他好不狼狈，吐了好几口水才骂道：“我是为你好！你倒作弄我！”
胡沐在一旁叉著腰，瞪著他说：“我偏带他走！不带你走！”
“那你带去罢！”不等胡沐反应，狐狸也伸手一拉，第二桶水正对著胡沐脑袋胡沐劈头盖脸下来，把他淋得傻了眼。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不禁笑起来，在小小的棚内追逐打闹。狐狸动作灵活，全身又都是水，十分滑溜，胡沐总眼著要得手，却又让他逃了去。不一会儿，便追得气喘喘吁吁，狐狸也累了，在角落站定，扯了巾子往身上一围，手往脸上一抹，喊了一声“变”，竟变成了赵烈穿著白衣的女装模样，还捏著鼻子叫道：“我和你季先生，你喜欢哪一个？”
胡沐见他变成赵烈，先是一愣，接著便气得七窍生烟，大吼一声，扑了过去，狐狸不知自己变的便是赵烈，也不明白他是当真生气，决定再耍他一耍，嘻嘻一笑，一闪，便闪出帘去，不再回来。
胡沐见他落跑，恼得不行，气呼呼随便套了衣服就跑出来追，却不见他踪影。想著狐狸又变成赵烈的样子轻佻得走来走去，更是怒不可遏，按捺著想想，狐狸无处可去，总得回房，自己便在房里等著抓他，到时一定结结实实揍他一顿。
这麽打算，便向房间跑去。谁知房门一开，狐狸竟变了赵烈平时打扮，坐在床沿。
他头脑发热，也不多想，更不多看，冲上去就抓住那人衣领骂道：“你连这也学了去！又变了我爹样子来唬我！看我对你不客气！”
那赵烈像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好容易才道：“林儿，谁变成我的样子来唬你？”
胡沐一愣，真是赵烈的声音，心里咯！了一下，又怕有乍，总之确是说不出话来了，脑袋里转了几个弯，也没明白过来怎麽回事。
赵烈又道：“我和你张叔来看你……”
他根本听不清赵烈说什麽，只僵硬地往旁边看著，果然有张衍站在一边，冲他淡淡笑著……他再转头，季常也坐在一边，似乎腿脚还不大灵活，坐的姿势有些古怪……季常旁边，便是赵毓……赵毓身後，便是憋得快笑出声来的狐狸！
三十六
话说胡沐完全明白的过来面前是真的赵烈，纵然平时喜怒不形於色如他，也大叫了一声，然後就要闪到後边去把敞开的衣服整理好。赵烈笑著把他拉回来到自己跟前，帮他系衣服上的带子。胡沐低头看他动作，不由自主满脸通红。
在场的人见他脸红，只道孩子认错了人发窘，都觉得可爱，不禁哈哈大笑。胡沐顾不上去恨狐狸，只觉得全身热到受不了，想咽口唾沫好说话，嘴里却干得什麽也没有。
赵烈帮他整好衣服，拉他手看著他道：“才两个月不见，好像又高了些！”
胡沐背对众人，独独看著赵烈，僵硬地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怎麽才两个月，却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以为已经把赵烈忘了，今天再见到，伤感还是同欢喜一般强烈。
他还不及反应，便觉得鼻子发酸。
赵烈见他低头不说话，当他不好意思，小声对他说：“没什麽，我就来看看你，没什麽好难为情的。大家都知道你被你那小朋友诓了。你三叔在这里，张叔叔和季先生也不是外人，算不得出丑。”
胡沐摇摇头，低声道：“我以为爹爹不要我了。”
“傻孩子。”赵烈动容，抱他搂进怀里，“我可是一办完你三叔的事，就来看你。这些日子，没一天不想见你的。”
胡沐没想到他还会如此挂念自己，心里一动，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哟哟，这孩子真是想你想得紧。我们今天在山上见了鬼怪，都没见他脸色变一下。”赵毓看胡沐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伏在赵烈怀里，对大家说，又看看赵烈一脸满足的样子，再对众人笑道，“看来为人父的滋味真是不一样，不过我，还有君琢你，都没这个福份了。季常你倒可以再和那龙女努力一把。”
季常刚调整了坐姿，好坐得没那麽别扭，手上拿了一杯茶正往嘴里送，听他这麽一说，想起龙女追自己时横眉倒竖的样子，差点烫了嘴：“别别，我可消受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看赵烈把胡沐揽到身边坐下。虽见惯他们父子亲亲热热，可今天再看，怎麽看心里都不大是滋味。
“赵大人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刚才去找你前，还说过这事。”
张衍也坐了，正要说下去，只见赵毓冲他摆手：“别叫我赵大人，都到这地方了。”
张衍点点头，看著季常他们道：“小狐狸也坐罢。”
季常把注意力拉回来，盯著张衍问道：“你们刚才说什麽了？”
“是这样，”张衍道，“我觉得白马之事，非大非小，既然季荃他不想惊动天庭，加上魔界一役後，天庭和西域少有往来，实在难找个相熟的出来。如果真要上山找，还是先拜访一下那云龙比较好。”
季常先前本来就想去看看云龙是不是出了什麽变故，听他们也这麽说了，更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之前赶著上天庭，逃得实在不客气，临了还真的有些尴尬。
赵毓看出他心思，笑道：“你先前说冲撞了她，也不是什麽大事。如今正好上门解释，免得落下误会。怎麽说也是同族，何必因为这种事惹得人家大小姐不愉快。”
季常听了他的话，便不作声了。赵毓和张衍知道他答应了，对视了一下，赵毓开口试探问：“那你再休息两天，我们先商量商量怎麽找她。”
季常叹了口气道：“其实真要找，找她也不是难事……”
赵毓知道他们龙族自然有自己相互联系的法子，便不再追问了，转向正在听他们说话的赵烈父子俩说：“这件事，二哥你们就别来掺和了。人多不好办事。”
赵烈本来也不会什麽法术，便不好反驳，只道：“你们说得轻松，可今天都弄成这个样子，林儿跟著你们，我不放心。”
赵毓和季常听了他这麽说，脸上都挂不住了。
“意外，这是意外。西域神怪不按常理来，所以……”赵毓觉得自己说“常理”，实在可笑，也不大说得下去。
倒是季常老老实实承认：“确是估计不周全，是我们轻率了，才致沐儿於险境。”
说罢，他目光和胡沐碰了一下，胡沐倚著赵烈看著他，并不说话，觉得眼前的季常，又恢复了江南时“季先生”的模样，不像私下里的情形。想著他先时怎麽和自己玩耍亲热，是赵烈他们绝不知道，也绝不能让他们知道的。这种感觉，自己竟觉得很妙。
只听季常又接著说：“不过今天，还真多亏了沐儿。”
他一口一个“沐儿”，和别人唤得不同。只是在场的人都体谅他失了弟弟，便都没有什麽异议。
赵毓接过他的话头道：“对了，要是没有林儿，我们几个现在都没有命在。”
接著，便把今天在山上如何遇险，胡沐又如何救他们的事说了一遍。
赵烈听了，自然觉得欢喜，张衍也在旁边点头：“难得，难得。”
胡沐一向不好意思听别人夸他，何况又是在这麽些人面前，更觉得不自在。他瞥了眼狐狸，那狐狸正坐在椅子上吃果子，自得其乐。见胡沐看他，做了一个鬼脸，又自顾几个大葡萄放到嘴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他又偷眼去看季常，却又与他目光相对，季常只是嘴角上扬，眼露赞许，他不习惯季常这样看他，更别扭了，摸摸脑袋说：“既然爹爹夸我，便是还让我同季先生三叔他们一块去了？”
“这……”赵烈毕竟就这麽一个儿子，实在有些犹豫，“要你出什麽事，我和你娘……”
“男孩子麽，总要出生入死一番，才有不一样的见识和气概。我和季常保他无虞的。”赵毓抢著说，“是罢，季常？”
季常没他这麽有把握，保守地说：“要说危险，也是有的……”
“爹爹，我想去。”胡沐一是想找到白马，二是也想留在季常身边。
他说话很有分量，一出口，便让人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赵烈只好答应了。
众人闲聊了一阵，又谈了些以後上山的事，再去前堂吃了一顿便饭，才都相继离开，只留胡沐跟著赵烈回屋去。胡沐拉了赵烈的手，突然想起什麽，回头一看，见赵毓和季常正向相反方向的客房走去。季常因为腿脚不灵活，走得极慢，故赵毓也放慢了脚步，一面和他相谈。
此时天色也差不多暗了，廊上中原风格的灯笼也亮了起来。胡沐转过头来继续同赵烈说话，可不知怎麽，季常微微不稳的步态，让他心里又疼惜又爱怜，分外牵挂。
他们回到屋内，聊了好一阵，赵烈便拿出一支玉簪来给他看。
胡沐认得是自己留在江南的那支，不禁偷看赵烈脸色。
“你怎麽有这东西？”赵烈看著他眼睛问。
胡沐犹豫了一下，老实说：“爹爹走後，我在京城家爹爹房里拿的。”
赵烈沈默了一阵，叹道：“你拿这做什麽。这是女人用的。”
“我知道。”胡沐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爹爹的东西。”
赵烈自然是有心理准备，这次来也有点想看看他对自己女装的态度，听他这麽直率地说，还是紧张地屏住呼吸。
胡沐恳切地说：“我就是想爹爹，才拿的。这些年，想爹爹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那麽……”赵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又问，“你怎麽又还回来了呢？”
那是为什麽，其实胡沐也不甚明白。情发於心，他从没多想。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能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想赵烈了。当初留下那玉簪，到底有几分向赵烈诀别，又有几分要忘记他的自我驱策，又有几分是想让赵烈重视的赌气，他也记不清了。
如今能再见到赵烈，知道他就算和张衍一起，也会记挂和疼爱自己，自己就满足了。不知为什麽，当初大概也是知道的，可就是不满足，或者不相信呢？总之，现在不知为什麽，就是不会了。
赵烈见他不言语，也不催他。只把玉簪放在桌上。胡沐斜眼去看那玉簪，他看了它十几年，抚摸了它十几年，那上面不管是玉石自带的纹理，还是人工雕刻上去的花样，他没一处不知晓，不熟悉。以前看它，好像它牵连著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现在看它，只觉得是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十分亲切而已。
胡沐拿过玉簪，放在手里抚摸，那温润的触感，他再熟悉不过。
“我都寻到爹爹了，便不用再留这东西了。”他抬头说。
“嗯。”赵烈见他说话了，这才点点头，“我也想送你点什麽。你一个男孩子，留著这样的东西，终究不好。告诉爹爹，你想要什麽？”
胡沐摇摇头：“只要能常见到爹爹，便没什麽想要的了。”
赵烈叹道：“我们这一家，如今各走各路，注定无法像别人几世同堂，共享天伦。不过我和你娘都十分疼你的。不管你以後去哪里，爹爹一定常常去看你。”
在江南时，赵烈也说过常看自己的话。事隔两月，他心里竟平和了许多，不会听了酸楚，倒真心觉得欢喜和满足。不禁再去抱赵烈，反正没有外人在，倒好好撒了个娇，赵烈是决不会介意的。
晏了，他从赵烈房里出来。本来留下也是可以的，但他这次倒愿意留时间让赵烈与张衍相处。果然，刚出门，便看见张衍静静等在十来步外的灯下，仰头看月亮。听见门声，张衍不禁回过头来，冲他一笑。
胡沐也对他笑笑，向他走去。
“我还道要等一晚上，没想到现在就出来了。”张衍笑道。
胡沐不知道要说什麽，只道：“你进去罢。”
张衍点点头，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胡沐回头一直看著他走进赵烈房内，关上门，才舒了一口气。正想回房，却看了看月亮，心道先生不知道睡了没有，便又向季常房间走去。
三十七
胡沐和狐狸的客房和季常挨著，他经过自己房间时，见里面透出光线，抬手准备敲门，打算和狐狸打声招呼。
不等他手落在门上，狐狸已经开门道：“你来了啊！”接著又向季常房间抬抬下巴：“那位不在。”
胡沐抬头看了看月亮，不早不晚，季常身子还未复原，这个三叔不会带他去做什麽危险的事罢？
“他们回中原去了。”狐狸见他不作声，又道，“失了这麽多灵力，还是去保险的地方补补。”
胡沐记得三叔过去和自己说过，过去西湖有条银龙，每逢十五，便在湖边断崖处对月吐纳龙珠，吸取天地之精华，以达修炼之功。自己见季常龙身原形，不过两回，一次是他带爹爹上天，当时就那麽一晃眼，只识得一道巨大的青光冲天而上，後来才听说是条青龙；另一次便是今天在山上，他被蛊术逼得现出原形来，果然奇长无比，可却是在地上，终不见得飞龙在天的奇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