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下)----clairekang

作者:  录入:08-20

  第二十二章

  彻夜未眠,藤真心情糟糕透顶。那天早上,同知花医生一起查看一期病人之后,两人决定将所有病患转入二期。有几个病患戒断症状还很严重,可知花医生说,与其戒了毒再开始脑部复健,不如同时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做这方面研究,他很自信地说两边疗程不冲突。
  病患集体转入二期之后实验室那边一共二十九人,其中两位特别虚弱,实验室已经放弃了,藤真还想坚持一下,所以又转回了一期病房,由藤真独自照看。那两名病患已经顺利完成了二期复健,头脑清醒思维连贯,但几年前bi药缺货期间两人都曾大量吸食海洛,以此稳定情绪、消除沮丧感,而实验室的人已发现,强行戒断后又吸食海洛因的话,病人的健康状况将成为主要问题。
  她们是唯一两位长期吸食海洛因却还活着的病患,她们自己也知道。其中一位已经放弃了希望,还有一位又歇斯底里地渴望活下去,两人的心理状况都相当糟糕。藤真吃午饭的时候翻了下病历,看那歇斯底里想活下去的病人的病历时,他偶然发现几组药物不常见,这便琢磨着下午问问负责这名病患的新间医生。结果午饭还没有吃完真希和乙竹医生就过来了,他们两人也是在吃饭时翻看了病患的病历,并发现了相同的问题。乙竹说新间医生有人体实验之嫌,真希则说这位病患经常惨叫,但新间医生态度冷漠,肯定有问题。
  下午实验室那边开了个会,藤真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新间提出了这个问题。新间犹豫很久之后,终于交代道,这两名病患存活的几率是0.01%,他于是想在这两人身上试试自己最近搞出的新药,这种新药刚好是针对bi药物患者另一类症状的,如果药物实验成功,其他几名有此类症状的病人将因此获得完全痊愈的机会。
  真希和乙竹气得不得了,知花医生不是很明白药物之间的具体作用,反应要小些。藤真气愤地拿着病历质问新间,荻原医生开口道,我知道这件事,我觉得这么做,自有道理。荻原医生说:“首先,这两名病患的存活率只是0.01%,这个0.01%还是系统设定的,因为理论上人不可能‘绝对会亡’,所以数值下限设定成了0.01%——不然肯定是0%。如果在这两人身上实验药物并因此得到重要数据的话,其他病人都能享受这项成果。”
  连知花医生都觉得这样说有点太理智,真希和乙竹气鼓鼓地看去藤真,满以为藤真会破口大骂新间。哪知藤真思索后又看了看病历,然后居然问新间:“其他病人痊愈的几率增大多少?”
  会议室顿时一片静,新间肯定道:“9%。”
  “实验做完了?”藤真埋头仔细看病历,试图了解实验过程:“结果如何?”
  “目前的数据显示我的实验虽有不足之处,但药物安全性测试已通过,如果所长批准,明天就可以在其他病患身上使用。”
  乙竹大骂:“等一下就把你交警察了,还明天!”
  几人顿时吵了起来,一边说无论如何不该拿病患做这等实验,尤其是不顾病患死活这么做,还悄悄做,违反规定,这简直反了。另一边说不悄悄做谁会准我做,反正病患都要死了,贡献贡献,让其他人更好地恢复,何乐而不为?两边吵得脸红脖子粗,藤真开口喊了几次都没用,索性做起了看客。最后声音逐渐又小了,藤真看着人都吵累了,这才开口问道:“五来樱和丸尾优子身上的实验已经完成了?”
  新间点头:“是的。”
  “好。”藤真示意众人坐下:“新间医生今天晚上下班之前将实验报告书交到我办公桌上。我会在今天晚上七点正打电话去警局,请您做好准备。”
  众人脸上都是一凛,新间问:“中间您会亲自监视我?”
  “会。”藤真点头:“我会陪着您写,中间如果我有不清楚的地方,也请您多指教。”
  “我有我的条件,”新间异常冷静:“这个疗法没有我的协助无法完成,这个手术只有我能做,术后恢复更是关键,你看,药物就是针对术后恢复的。”
  “我会联系其他脑外科医生。”
  “日本的脑外科医生,恐怕我比你清楚。”
  “所有病患康复之后,您一样会被捕。”
  “我立刻将疗程具体事宜记录下来,手术过程也一样,”新间看着藤真:“您先看,看完之后,如果你还要打电话的话,您立刻打。”
  “好。”
  藤真点点头让大家散会,真希看着藤真,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藤真和新间去了新间的办公室,从一点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四点。大约十二点左右真希等不了了,独自回了家,回家后他对忘我跳舞的薪说:“健司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健司了。”
  “他就是来神奈川之后变的,”薪边跳边说:“拉肚子拉多了脑子拉坏了。”
  “你知不知道,昨天真纪的男人来看藤真了。”
  薪大惊:“不知道。”
  “健司怕他打你,把他带出去说话了。之后健司画了一夜的画,我猜他们可能吵架了。”
  “他敢骂健司?”薪转身找藤真画的画,可藤真已经撕了,丢了。
  “他不舍得,”真希看看薪:“但因为你这事,我也说不准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真希就去了藤真办公室,藤真两天不睡觉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他简单道:“手术,恐怕只是他能做,他一直做这方面手术,经验丰富,而且,他了解我们所的病人,外面的医生,不如他熟悉……”
  “当然,外面的医生,现在也请不起。”藤真撑着额头,似乎快睡着了。
  真希没说什么,他想藤真健司要做什么就做好了,反正这人已经变了。他无法干涉什么,可他总还可以气愤,他想到头来实验室还是一个活体实验室,更糟糕的事,这次大家都主动参与了进来。那天上午,真希协助新间做了四个复杂无比的手术,看着新间熟练地做手术,真希恨自己技不如人。那天晚上,他趁着薪和藤真出门散步的空挡,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去了乙竹医生租下的公寓。
  藤真回家时看着空荡荡地床铺,觉得这只是早晚。薪惊奇地问你们两个居然也吵架?你居然把真希气得回娘家了?藤真竟还能笑笑。藤真说真希和乙竹医生最近常一起做事,两人大概要好了,想多点时间聊天。薪啧啧道真希莫非跟这人好上了……
  两人拿着藤真爸爸新寄来的几本谱子商量风格,谈话间,薪一次又一次地感叹干爹有上帝保佑,竟能健康地活到现在,还能改谱子;他又说一定是藤真的爱感动了上天,上天派天使守护着干爹,不让魔鬼将他带走。他想拉藤真陪自己回去看干爹,藤真推掉了,说自己实验室最近事多。藤真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的腿,父母为自己的腿怕是要内疚一辈子,父亲现在怕不能再内疚了。藤真埋头看腿,他真的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只是一条破腿,居然扯上无数他爱着的人的心。
  薪今天睡得早,大概十点就进了被窝。藤真等薪一睡下就回了实验室,彻夜观察两位重病患。走了这么多专家,实验室基本上只能靠现有的技术帮助病患恢复自理能力。藤真希望再招几名脑外科专家,最好还能有点药剂师和专业护理,可他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钱。实验室是诚野和西海建立的,建立时他们都已五十多岁了,在医学界滚爬了整整三十年;他们有无数的人脉无数关系,有各项研究成果,本人更是先后完成过好几项了不起的手术医学界泰斗,这些条件都是藤真所没有的。他希望自己更成功一些,这些成功不需要反应在钱上面,也不是那些头衔;他很现实地希望自己能维持好这个实验室的一切,可就这一点他也觉得能力有限。
  藤真需要什么东西来占据他的时间,独身的藤真显然只能更加忘我地投入工作,由事业上得到满足。他陪着丸尾优子,生怕她下一秒就出问题。实话说他不知道丸尾优子之所以这样虚弱,是因为新间的药物实验,还是之前那一系列的戒断症状、不断摧残她枯瘦地身躯所致;他希望是戒断症状做的恶,而新间只是在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废物利用而已。
  他抱着丸尾的病历看了又看,自己之前一直有给她下药,丸尾的一整个一期复健过程都采用着麻醉戒毒法,戒断症状本身对她身体的物理作用不大。进入二期之后丸尾一开始就接受了两次大手术,那两次手术是例行的,新间不会在这种手术上动手脚。手术之后丸尾曾好过一阵,那段时间里,她先后接受了十四次一对一辅导,总共完成了九项能力测试。那之后她就开始憔悴了,逐渐丧失了行动能力,新间的报告上说先后给予了四次特殊治疗都不见效果,最终,她只能躺在床上喘气,兔子也不能喂了。这名可怜的姑娘,刚完成好第二期的课程,就失去了一期课程所学的一切东西。
  藤真猜测新间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她身上用药的,而且新间虽然没有上报这项实验,却又在自己那边的小本本上认真记录药物的用法及用量。新间也详细记录了他那次额外手术的整个过程,这一切东西现在都在藤真眼前,是跟着丸尾优子重新转入一期病房时一起过来的;看着这本复杂地病历,藤真不得不相信新间真的是在找方法救人。
  藤真糊涂了,以前那些医生也是一边杀人一边救人,但他不清楚那些医生杀了哪些人,又救了哪些人;哪些人是可以杀的,哪些人又值得救。是不是存活率低于5%就等于死了?还是6%?7%?那爸爸的存活率原本是几呢?想到父亲,他实在无法看着怎么都要死的人被归纳为怎么都要死,人还有一种力量,那是种想要活下去的力量,只不过这股力量没办法建模计算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是不是对的,是不是错的。他更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用人做实验,自己是不是在杀人。他成长在一个无需原则的环境中,一切都随心所欲,顺其自然;现在他突然了解了教条的好处,它规定好了对错,这样你就不用去想了——何必想那么多呢。他现在急需有人替他制定一些条条款款,健司必须做这个,健司万不可做那个;可是他身边没有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一切是非对错归于藤真健司一颗心。他正忍受着巨大地折磨,那是一种压力,一份叫做责任感的东西,来自头顶莫名的某处。他深刻地体会到了权力和责任之间的关系,这让权力给予的一切都带上了危险的颜色。人间处处是自由设下的陷阱。
  天亮时医护来了,他本想回家睡睡,可他睡不着。薪担心地搂着他,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这份依靠让藤真突地软弱了起来,他既痛苦又感动,二十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具体地安慰。这让他更加渴求一位恋人,能给予他更多的安慰更多的支持,能让他垂下肩膀,暂时忘掉不愉快的事。薪教会了他很多事,可薪无法变出一位情人,送给自己做生日礼物。
  牧再也没有来了,那次之后,才过了三天,藤真就消了气,一消气就开始等待牧的出现。可藤真又知道,牧绅一其实是个胆小鬼,做错了事情不敢承认,以为不去面对这个错误就能由时间糊弄过去。这是牧的缺点罢,但藤真喜欢对方的缺点,好面子也好牛黄丸也好,这样才好玩嘛。
  牧真的不来了,连个电话都没有。他不跟薪谈谈么?真纪在法国,他一个人的话会不会寂寞?那方面会不会憋得难受?他一个人都干什么呢,跑案子的话也没看这人做什么,拿工资上班的话也不见他穿了警服朝九晚五,这人天天都做什么呢……藤真好奇地想着,白天工作晚上陪薪,之后的时间都在病房和衣而睡,如此繁忙的他只好拿吃饭的时间想这些事,或者是从办公室走到家那一分半钟的路上想——他于是喜爱上了这条路。
  已经十一月了,薪的腿一天天好了起来,中间有几次出了点问题,藤真细心照顾,薪努力配合,一次又一次难关也就这么过去了。薪常常和真纪通电话,他很照顾真纪,介绍了很多人给真纪认识,还一宿一宿地陪真纪讨论舞谱。藤真问他你是不是还喜欢这个女孩,是不是真心喜欢,真心喜欢的话,你更要替她着想,想想人家的背景和家庭。薪则说藤真太幼稚,在爱情里面考虑这些是愚昧地,爱情里面最好别逆着自己的心走,爱情啊,不是这么玩儿的。
  藤真换了身衣服,匆匆吃了早饭,回了办公室。大概十一点的样子,他去丸尾优子的病房看了看,对方最近精神不错,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藤真陪着她去了院子,姑娘在院子里逗兔子,藤真和乙竹医生在旁边商量买药的事,一边商量一边给鸡剁菜。
  蹲在兔笼边儿的姑娘突然站了起来,朝这边两位医生走来。藤真刚剁好一堆菜,站起来,拍着白大褂上的菜碎。藤真背对着姑娘,乙竹医生先看见姑娘走来,以为她要找藤真,对藤真说:“319号病患……”
  藤真抬头,看见乙竹医生的视线不对着自己,转身看身后……同一瞬间,姑娘一下子靠上了藤真,靠的同时伴随着一声轻呼。
  藤真的五官一下子拧了起来,他一闪身,让开姑娘,姑娘顿时跌了下去。乙竹医生忙伸手拦住姑娘,转头道:“您怎么……”
  藤真站直了,手上有些血。乙竹扶着的姑娘突然转身,手中握着兔笼边那把切莴笋的小刀,再次朝藤真冲过来。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能一次又一次地攻击藤真;藤真手臂被划伤了,但应无大碍,他想伸手抓住发疯地姑娘,可姑娘挣扎得太厉害,刚抓住,又挣脱了。姑娘不要命地戳藤真,藤真本就不能跑,手又割了一下,一时间还真陷入了危险之中。
  大家听见呼声后都出来了,医生护士站得七零八落,都瞪眼看藤真遭受攻击。藤真很勉强地抓住了姑娘,姑娘没力气了,喘着粗气,还哆嗦着说要刺死藤真。她哭喊道:“你们是想把我养好了,好继续做实验……”她狂吼道:“我不要死,我要回家……”
  藤真捏着她的手臂将她送回了病房,手臂上的伤不碍事,但藤真伤了神,回到办公室之后只觉疲惫无比。下午真希回来了,回来后听见所里到处都在说藤真被病患攻击,有些人说“所长是无辜的”,有些人说“那病患八成疯了,就美人还照顾她——何必照顾呢”。有人说“……美人被他的猴子爱人打了,肯定是床上——噢,树上——功夫不好,猴子太太不满意”;还有人说“美人搞不好移情别恋了,喜欢上了147号母猴,319号所以生气了”。真希听了半天没搞懂情况,别扭了半天,决定晚上去看看藤真。

  第二十四章

  虽说决定了要去看看,可临到去了,他还是犹豫了半天。晚上八点左右,真希坐车回了复健所,下车后走去街对面,上了自己曾住过的房间。他先敲了敲门,里面没人答应。他想藤真是不是和薪出去了,掏钥匙开门时,发现门没锁。
  藤真正忘我地凿着东西,小臂上果真缠了绷带。藤真只穿了件背心,下身一条沙滩裤;藤真身上的汗是那样明显,真希这么看过去,藤真身上是一片反光,反射着窗外的路灯。藤真坐在人字梯上,面前是冰山一样大的大理石,他背对着真希,抬手擦擦汗,顺手拿杯子喝了口水,继续凿起来。
  真希愣了,莫非藤真又回到了从前那样,白天上上班,晚上回家凿东西,发泄过剩的精力?他看着藤真,藤真俯身仔细看那块大理石的顶部,拿起锉子,小心翼翼地凿,真希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空挡打扰藤真;最后真希放弃了,把外卖挂在门把上,关门回去了。
  十点左右薪从神奈川芭蕾舞学院客座讲学回来,拿着门把上的饭盒问:“你叫的?”
  藤真还凿着,纱布都渗血了他居然还不停手。看着饭盒,他示意薪拿过来看看,随后说:“是不是真希来过?我吃这间店的菜不拉肚子。你要不要试试,这间店的菜不错。”
  藤真满头满脸的粉末,成了个脏娃娃,薪说他又打回了玩泥巴的年龄。藤真拿过手机给真希去了电话,他问真希:“你刚刚是不是来过?我雕东西没听到。”

推书 20234-08-14 :千年-前世----暗》: .....